第32章 西 渡(1 / 1)

年輕的將軍身穿通體鎏銀的鐵質鎧甲,甲片細密,薄而輕巧,堅而不拙。甲片與甲片的貼合處嚴絲合縫,細看的話還能隱約看見為了掩飾貼合處而鏨(zàn)刻的一圈雲雷紋。關節的連接處精巧靈活,甲片做得更加細小,形狀也更加多樣,除了長方形,還有一些三角形以及多邊形,順著人類身體的結構用堅韌的鐵線穿綴起來。而比年輕將軍身上的銀色鎧甲更為耀目的是同樣通體鎏銀的鐵胄(zhòu)。在鐵胄的正麵,是采用錯金工藝組成的怪獸圖案——饕餮。怪獸的頭頂焊接著象征雙角的鋒利鐵片,遠看類似於兩隻向旁伸出的大牛角。在怪獸眼珠的部位鑲嵌著兩顆黑曜石。人若正麵觀之,會不由自主地覺得那怪獸眼珠凸起,雙目大睜,仿佛它正處於盛怒之下,隨時會撲上來吞下眼前的敵人。無形中,鐵胄的主人也散發出饕餮食人般的恐怖氣勢。這套甲胄原本是趙國王宮中的珍品,先王惠文王將它賞賜給了年輕將軍的父親,故馬服君趙奢。後來它又成了繼承父親爵位的年輕將軍的所有物。趙括跨坐在一匹白馬之上,馬高六尺二寸,耳似竹葉,目如閃電,鐵脊銅腹,身似蛟龍,腳下如踏祥雲。玉絡頭,金當盧(作者注1),銅泡飾,連錢花紋障泥馬鞍……所有的配飾與那匹名曰龍煙的純種胡馬相得益彰。馬背之上一襲鮮紅色的披風在風中飛揚,露出將軍腰間的佩劍。暴露在空氣中的部分反射著刺目的金屬光澤,劍鞘中段填充了紅色的大漆,背景色襯托出陽刻於金屬表麵的怪獸圖案。劍身長三尺三寸,白刃如鏡,能擊空中飛燕、刺水中遊魚,雖不知何年何月由何人所鑄,其利堪比乾將莫邪、太阿龍淵。它原是秦國將領胡陽的佩劍,閼與之戰後成了趙奢的戰利品。據說趙奢對此劍愛不釋手,留下遺言要它隨葬,卻由於某些原因而留在了人世間。年輕將軍出征前,他的母親將這把劍交到了兒子手上。此時此刻,金烏正緩緩從東邊的群山中升起,光芒投射在年輕的將軍的身上,在地麵上留下長長的剪影。銀盔長劍,鐵甲白馬,好一個少年英雄,下凡神將!趙括注視著不遠處的丹河,朝陽的河麵波光粼粼,仿佛灑下無數金粉,漂浮在河麵之上,簇擁成一團,任憑風吹浪打,不沉不散。那一團金粉在光線中似乎獲得了某種生命,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繁殖著擴張著,邊緣長出無數雙觸手,緩慢而頑固地向著河道兩端延伸,直到觸摸到河岸邊的陰影。上百艘船隻停靠在簡易的碼頭邊,黑壓壓的一大片,似乎剛剛從黎明的蒙昧中蘇醒,尚處於朦朧之中,所有的船隻都分不清彼此的界限,遠遠望去那些船隻板結成混沌的一大塊,仿佛是從年久失修的祭廟裡那些斑駁的壁畫上脫落下來的黑色汙漬,在寂靜中堆積在潮濕的牆角。岸上,比那些岸邊的陰影更大片的是士兵們冷黑色的頭盔彙聚而成的“烏雲”,遮天蓋地般的規模,卻是不尋常的安靜。獵獵風起,人海中豎立著大寫著趙字的軍旗,即是國名,又是主將之姓。其間又夾雜太白旗,紅色的旗上繪熊虎之形,垂五旒(liú),旗杆頂端裝飾著五彩的析羽,這是大將所用的旗幟。士卒彙聚成海,海上升起無數旗幟,那些旗幟尾端的旒帶在風中飄舞著,宛如遊魚在大海中逆流而行。翻騰著跳躍著,以它們的直覺感受著即將到來的狂風巨浪;興奮著激動著,準備迎向一場翻天覆地的大海嘯。龐大的步卒軍團之後,是趙國最精銳的騎兵。負弓持弩,束馬銜枚,在隊伍的後麵嚴陣以待。按計劃他們將在步卒之後登船。丹河水靜靜地流淌著,這條河流並不寬,但水深足以溺人。在泫氏城外,趙軍的營地上,早晨的炊煙並沒有如常升起。士兵們懷中揣著乾糧,保持著某種默契的肅穆。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視著同一個人——那個白馬銀盔的年輕將軍。一切準備就緒,勝利就在眼前。趙括緩緩抬起右手手臂,指著前方,在河岸的對麵,遠遠可見秦軍的黑色軍旗,旗杆筆直地聳立著,如同夜幕籠罩下的灌木叢。“渡河!”簡短的命令從他的口中迸出,身邊的傳令官揮舞著手中的彩旗,龐大的軍隊如同暗流湧動,開始朝著岸邊移動。很快,那些原本空蕩蕩的木船載滿了人,有條不紊地朝著對岸進發。陽光也終於跨過河流,照射到了西岸的土地上。手持著盾牌的士兵又回到了曾經駐足過的土地上。帶著兩年前放棄西岸防線倉惶渡河的回憶,這次他們要卷土重來。空船回到起點,載著另一批士兵踏上征途。前路隻有兩種結局:或生,或死。然而他們不懼生死,隻因為那個年輕將軍的到來點燃了他們心中沉寂已久的渴望,對勝利的渴望。趙括手握韁繩,他將在隊伍最後和龍虎軍一起渡河。他知道王齕一定會等到他們全部渡河之後才會迎戰。因為對方也在等著這個決戰的機會。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清楚王齕想要什麼,而自己則是最好的誘餌。===========戰爭或許很快就會結束。荊軻望著趙括那張帶著輕微的笑意滿溢著自信的側臉,心中有這樣的感覺冒出來。說實話,他的心情依舊很鬱悶,尤其是望著其他人渡河,而這件事擺明與自己無關的時候。他斜睨著眼睛瞪了旁邊的趙括一眼。由趙軍的主帥親自率領渡河攻秦的是趙軍四十餘萬大軍中最精銳的部隊,人數不足全軍的三分之一,卻是戰鬥力最強的。荊軻被排除在渡河的人群之外,是因為另有任務。雖然趙括說那是非常重要的秘密任務,但荊軻並不完全相信對方的說辭。難道不是輕視他的借口嗎?與趙軍主帥稍稍向上翹起的嘴角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身邊那位小個子的傳令官向下聳拉著的嘴角。兩個人之間完全沒有什麼交談,直到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毫無預兆的橫風似乎是憑空而起,又以雷電般的速度在人們還沒有做出反應的時候呼嘯而過。簡直可以稱之為妖風吧。因為當人們回過神來,睜開因為大風而不自覺眯起來的眼睛,卻發現離他們的主帥最近的位置,一麵大寫著趙字的旗幟落到了地麵上,木質的旗杆斷成了兩截,而舉著旗杆的士兵一臉的驚恐,似乎被嚇壞了。岸邊上大部分人都沒有注意到這一幕。之所以說那是妖風,還因為它隻在很小的範圍內刮起又消失了。這一小小的事故影響到的僅僅是那杆被吹斷的旗幟周圍的人,但這足以引起目擊者們的議論了。決戰之前,代表著國家與主帥的旗幟因為一陣奇怪的風吹斷木杆而落在地上,無論怎麼看都是不吉之兆。而且,那麵旗幟落下的位置離趙括如此之近,近得連他本人也注意到了。如果是巫祝在此,一定會阻止大軍的進攻吧。荊軻觀察著站在旗手周圍那些士卒們的表情,他們都和那名驚恐的旗手一樣,臉上流露出相同的情緒,還有些人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著。一名相隔最近的校尉——也許就是那位旗手的長官,他匆忙從隊伍中走出來,來到趙軍的主帥麵前。“大帥……也許隻是末將杞人憂天,但末將為了大帥不得不冒死直言。”他雙手抱拳,停頓了一下,仰頭凝視著趙括,神情肅穆,無意識地抿緊了嘴唇,似乎下定了很大的決心,“方才的異象或有不吉,此刻出兵會不會有些不妥?”校尉說話的態度小心翼翼,隻是那話中的內容卻當真屬於冒死的範疇。荊軻認得那名校尉,好像姓公羊,名子高,是新近被趙括提拔的步兵校尉。趙括的嘴角仍舊帶著微微的笑意,看起來他好像完全沒有因為那件事受到影響。他沒有直接回答校尉,反而是側過頭以一種極其輕鬆的口吻詢問身旁的傳令官。“小鬼認為怎樣?”“風吹過來,一根樹枝斷裂了,葉子落了下來;風吹過來,旗杆斷了,旗幟落了下來。這都是自然發生的事情,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荊軻鼓著眼珠子,語氣滿不在乎,他認為自己說的本就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哈哈哈,”趙括仰著脖子大笑了起來,“小鬼難得說話如此有理。風吹葉落,自然之道,的確沒什麼好奇怪的。”聽起來是讚同了荊軻的話,不過荊軻的臉色卻有一瞬間變得很不好。公羊子高在趙括的笑聲中表情略微有些僵硬,但眼神中的灼熱表明他並沒有就此放棄。他是個固執的人,而且做事向來是一板一眼的。這原本是趙括提拔他的原因,現在他卻要憑著這股倔犟和他的最高統帥爭執到底了。因為主帥不在意的那件“小事”在他眼中,不,準確地說,在所有目擊事件發生的士卒們眼中,都不是一件小事。國之大事,唯祀與戎。戰爭的勝敗,除了人為,還必須尊重天意!公羊子高不打算退縮,他在心中朝著年輕的將軍說道。“假如您無法說服末將,那麼同樣是無法說服那些士兵們的。”注1:當盧是放置在馬的額頭中央偏上部的裝飾品,有各種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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