泫氏城,位於丹河東岸的兩道山脈——韓王山與大良山之間,而在位置上更靠近大良山,扼守著交通要道,是長平趙軍在丹河防線的一座重要方城。短短一天,大部趙軍紛紛往泫氏城集結,處於丹河後方的第三道防線石長城防線的守軍將領們,也派出了部分守軍前往。短時間蜂擁而至的軍隊將原本就不大的泫氏城擠得水泄不通,連城外也密密麻麻地布滿了軍隊臨時設置的帳篷,一直延伸到丹河河邊。誰都知道,他們的主帥在不久前下達了總攻的命令,泫氏城內渡河的船隻都已經準備好了,隻等一聲渡河令下。從大良山調來隨軍渡河的糧草堆放在泫氏城中,城中處處厲兵秣馬的繁忙景象,日夜人聲嘈雜,車輪聲絡繹不絕,可以說這座方城自建造以來從未如此熱鬨過。在荊軻眼中,這裡一夜之間仿佛變了模樣,有了幾分臨淄鬨市的感覺。他斜背著一把劍,那是從邯鄲出發前夕,一場以命相搏的比試中趙括贈給他的青銅劍。劍是一把普通的劍,跟趙軍士兵用的劍是一樣的,但跟荊軻以前用的木劍相比,它是可以殺人的。隱隱泛著白光的劍刃,隻要輕輕在敵人脖子上劃過,那粘稠而滾燙的猩紅液體便會立刻從被割開的血管中噴濺而出。荊軻隻在自己的想象中勾勒過那樣的場景,他從沒殺過人,他的劍也是。趙括給他的劍是從馬服君府的府庫中隨意取出,一把嶄新的,自鑄成之後便未被使用過的劍。他還清楚地記得,比武之後趙括將這把劍遞給他時說的話。“小鬼,這把劍屬於你了。你就跟著我去見識一下地獄吧。”地獄是什麼,荊軻並沒有很清晰的概念。以前在臨淄市集,他聽一些方士說過,似乎是人死後靈魂前往之所,就在九泉之下,鬼怪聚集的地方。荊軻跟臨淄市集內其他小孩子相比,似乎有一些與眾不同的地方,對於大人們口中偶爾提到的這個名詞,他感到的並不是害怕,而是好奇。所以當趙括將長平比作地獄的時候,他的心中不僅沒有生出怯意,反而還有了一絲期待。然而那期待到了長平之後很快就化為失望,作為傳令官的日子實在離他的想象與遠大抱負太遠了。荊軻悶悶不樂地在泫氏城中走著,看著周圍士兵們忙碌地為即將到來的大戰做著準備,他覺得自己活像那個什麼……對,就是犀仲曾經告訴他的……儒家的孔子形容的喪家之犬。“哎,這不是荊小兄弟嗎?”城中突然有個人朝著荊軻打招呼,可惜荊軻完全沉浸在自怨自艾的世界中,對旁人的話完全沒有反應。那個打招呼的人一身胡服,頭上卻是漢人的發髻,二十二三歲,身後背著箭笥(sì),腰間挎著短劍,牽著一匹棗紅色的馬匹,見荊軻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便一手牽著馬急走幾步,在荊軻的背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喂!想什麼呢這麼入迷!”拍打他的同時,男子冷不防地湊近他的耳朵,惡作劇地大吼了一聲。荊軻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捂著耳朵跳到了一邊,待他回過神來看清楚來人,原本黯淡的雙眸立刻有了神采,幾乎是撲上去抱著對方。“景湛哥!”被荊軻稱為景湛哥的人摸了摸荊軻的頭,因為惡作劇得逞而帶著笑意的臉孔如今爬上了一抹溫情。“我聽父親說你可是得了一匹好馬!”聽到對方提到自己的馬,荊軻鬆開景湛,兩手叉在腰上,一副得意的神情。“那可不是,小爺我慧眼識貨,再加上武藝超群,馬販子敬佩我才送給我的。”“嘖嘖嘖,我見過了,馬是好馬,就是瘦小了一點兒,是你偷懶沒照顧好吧?”“什麼啊?景湛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不在的時候,連龍煙也是我幫忙照顧的。”荊軻不服氣地挑了挑眉,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了什麼。“你什麼時候見過我的火騌了?對了,來長平的路上我一直在找你!不過你們人太多了……”“就在你找我的時候。”景湛眨了眨眼睛,“我在隊伍裡早就看見你了,你騎著你那匹小馬東張西望的,很快就被我們甩到後麵去了。”“哎!你看見我了為什麼不出來?”荊軻不滿地大呼小叫起來。“我們是有軍紀的,怎麼能私自離開隊伍?”他低下頭湊近荊軻,壓低聲音說道,“況且你來長平這麼久,少主不是也不準你來找我嗎?”“切!那家夥說什麼軍紀嚴明,我們不是來這裡玩的。明明他一個命令就可以讓景湛哥你過來……我說我自己去找你,他還不準。”聽荊軻這麼一說,景湛笑出了聲。“荊小兄弟,你還是老樣子。咱們馬服君府邸上下,也就隻有你敢這麼對少主出言不遜了。”不過他很快收斂了笑意,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少主這麼做是對的。畢竟他不僅是馬服君府的少主,還是長平四十餘萬大軍的主帥。”荊軻撇了撇嘴,他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被景湛的提議打斷了思路。“我正要回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馬廄喂馬?”“真的嗎?我可以去你們龍虎軍嗎?”荊軻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龍虎軍是趙括從邯鄲帶出的精銳騎兵部隊。跟步兵不同,這支部隊一直駐紮在泫氏城。“怎麼不可以?你可是主帥的傳令官啊!況且我們隻是去營地的馬廄喂喂馬而已。”這樣說著的景湛,又朝著荊軻眨了眨眼——荊軻的身上隨身帶著傳令官的印信,他這樣做也算不上違反軍紀吧。於是兩個人很有默契地笑了起來。===========丹河西岸的秦軍大帳,親自被王齕請來的李斯坐在右席,他的對麵是秦軍的副將章騰,王齕坐在上首,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想聽一下李斯與章騰對目前趙軍動向的看法。這章騰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當聽說趙大軍在泫氏城做著渡河準備時,他就一直不停地叫嚷著出兵二字。“趙軍縮頭烏龜當了這麼久,向來隻有我們秦軍攻打他們的份兒。當年廉頗老兒也隻敢守不敢攻,這趙括乳臭未乾、不知天高地厚,上次他沒有敗在我大秦手中全靠了馮亭的援軍。這次他竟然主動渡河進攻,我看是活膩了!末將願領一支軍隊搶在他之前渡河,到泫氏城殺他個人仰馬翻!”“不可!馬服子固然年輕,可廉頗建造的防線當真堅固難攻。若你前去,他閉城不戰,你也奈他不得。況且經過上次一戰,我看這小子還是有些計略的,若集結大軍準備渡河是他故意安排的假象,真實目的是為了引誘我軍的話,你領兵前去反而會中了他的陷阱。”“……那就趁他們半渡而擊之,造成混亂後再大軍追過河去,一舉攻下趙軍大營。”“不可!馬服子熟讀兵書,豈會不知防範半渡而擊。我猜測他絕不會派出全部大軍渡河,而是先讓部分軍隊渡河,若遭到我軍攻擊,便馬上撤回。如此,我們難以傷到他筋骨。”“那大將軍的意思是……”“等他全部渡河。”“大將軍?!”“戰事曠日逾年,我軍久攻廉頗不下,大王早有怪罪之心。如今趙軍換上主張進攻的馬服子,正是我們等待已久的機會啊。此正是決戰之機,他若全力出戰,我王齕必全力應之。趙軍實力本在我軍之下,我倒想領教領教,他趙括會使出什麼花招?”“這麼說的話,大將軍很想與趙括一戰?”自進入大帳之後就一直沉默著的李斯此刻開口相問,他略微側過身子,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直視了王齕一眼,複又輕描淡寫地將目光收回,一張年輕的臉上是清淡如水的表情,完全看不出情緒。王齕爽快地點了兩下頭。“當然!不僅是我,整個秦軍上上下下都渴望著能與趙一決勝負。”“大將軍說得對!我們秦人打仗從不畏縮,卻想不到阻在這丹河西岸進退不得,無仗可打,閒得全身上下都快生鏽了!”章騰嚷嚷著讚同他家主將的話。也許是覺得自己這位部將太吵,王齕瞪了他一眼,他馬上住嘴了。“先前丞相在信件上提及趙括代廉頗的內幕,丞相擅長反間計,利用趙國重臣使趙括為長平主將,好比當年燕國中齊國反間計而使騎劫代樂毅為將。如今的形勢正是對我大秦有利啊!”王齕繼續對李斯說道。“因此大將軍勝券在握而輕視趙括?”“恰恰相反。趙括在初戰的表現已經出乎了我的意料,他不愧為稷下兵家的首席弟子,馬服君趙奢的兒子。我王齕看得起他,所以更想與他一決勝負。”“那麼,若趙括親自率兵渡河挑戰,大將軍要親自率兵迎戰嗎?”“當然!我豈能讓天下人恥笑我王齕懼怕一個小兒?李斯,你也與我同去,有你的謀略,加上我大秦虎狼之軍,即使趙括有些能耐,也絕非我大秦對手!”他話音剛落,卻見李斯掩麵大笑起來,王齕一時不知何意,連忙開口相問:“李斯,有何可笑?”“我以為將軍統領秦百萬之眾,是秦王托付重任的一代名將,卻不過是一位逞匹夫之勇的凡夫俗子!”“大膽!”章騰沒料到李斯一介儒生竟對大將軍如此無禮,聞言大怒,一下子從坐席上跳了起來,手中劍已出鞘,幸被王齕及時出手製止。“我們都是些粗人,還望先生明示!”他將先生二字咬得極重,在表麵的尊敬下是隱隱的怒意,似乎隻要李斯說不出合理的解釋,他便要叫人將他拖下去。緊張的氣氛中,李斯不慌不忙地攏了攏自己的袖子。“依斯看來,大將軍還是小看趙括了。之前大將軍為了試探趙括,故意派出一萬步卒前去趙營挑戰。那場戰鬥,趙軍的確是因為馮亭的援軍才挽回敗局。大將軍您也親眼見識過了,趙括的輻輳之陣威力巨大,若不是因為趙括年輕,恩威未立,初上任而舊將不服,恐怕陷入險境的將會是大將軍的一萬秦軍了。”見王齕神色緩和了不少,李斯又繼續說道:“斯在稷下與趙括是舊識,他的能力,斯自詡還是比較清楚的。而大將軍是秦國名將,身經百戰,戰績卓越,兩相比較,斯覺得當然還是大將軍遠在趙括之上。隻是,有一句話大將軍應是比斯清楚,為大將者不涉險地。狡兔尚且有三窟,況虎將之子?趙括年輕氣盛,他若親自率軍挑戰,大將軍未必可與他計較。非大將軍懼,而是以大局為重。”王齕慢慢地坐回自己的坐席上,似乎接受了李斯的說辭。“那麼,李斯的建議是……”“可使章將軍領兵迎戰,大將軍與斯退至光狼城,以觀戰場之變,再做計較不遲。”“大將軍,末將願擔此重任!”未等王齕開口,章騰率先出列,在王齕座前跪下乞命。那王齕沉思片刻,又複看了一側的李斯一眼,終於舉起一隻大手,重重地拍在了大腿之上。“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