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軍營糧草暫時存放區,被臨時叫過來的士兵們肩上扛著裝滿了糧食的麻袋,走到被糧官劃分的區域將麻袋放下,又腳步匆匆地離開,去營門外的糧車那裡搬運新的糧袋。這些士兵們大都是軍中的夥夫,因為他們並沒有承擔作戰的任務,除了一日兩餐的準備之外,他們常常被委派一些軍中雜事。士兵們搬運的糧食是剛剛運抵長平的,據說是齊國臨淄的某位大商人提供的,而運送糧草的役人們亦從屬於那位商人。按照嚴格的秦軍軍令,民間人士,何況還是他國的民間人士,除非是向軍方提供重要的軍事情報,否則是不能夠進入秦軍軍營的。顯然,運送糧草的役人們也不例外,因此他們隻能等候在營外,由軍中的士兵們來卸貨。相夷和靳申就在那些士兵們之中。相夷身體單薄瘦弱,扛著糧袋走了幾個來回後便感到了體力不支,他覺到肩上的糧袋越來越沉重,仿佛千斤重擔,連兩隻腳也開始搖晃。可是即便如此,相夷完全沒打算要休息。如果放下糧袋在一旁休息,會被視為偷懶而被處罰,更重要的是還會連累他們一伍的人。他咬牙硬撐著,扶著肩上的糧袋調整了一下受力位置,以避免糧袋總壓在肩上的某一個點。雖然那麼做了,他的行走速度還是無可避免地慢了下來。就在腳步愈加艱難之時,肩上的重量突然減輕了不少。奇怪地回頭一看,卻撞見靳申撫慰般的笑容。原來是他在後麵用一隻手從下托著相夷的糧袋,幫他分擔了重量。相夷回以一個感激的眼神,兩個人默契地一前一後地走著。“哎!那個人真厲害。”相夷冷不防地叫了一聲,語氣裡滿是欽佩。靳申的視線因為前麵的相夷受到限製,於是他問道:“哪個人?怎麼了?”“就在前麵有個老人家,肩上一邊扛著兩個糧袋,竟然健步如飛。”那豈不是四個糧袋了?一個糧袋至少有七八十斤重,要一口氣扛四袋,即使是軍中最強健的力士也走不了多遠,況且相夷說對方是一個老人家。靳申想了想,在他們夥夫之中,怎麼可能會有那麼厲害的家夥。他覺得一定是相夷看花眼了。“你怎麼知道是個老人家?”“他沒有戴介幘,發髻上隻裹著頭巾,因此我看見他腦後銀白的頭發了。”靳申伸長脖子歪著腦袋越過相夷的身體往前看,卻沒有看到他說的那個滿頭白發的人。“前麵沒有你說的那個人。”他平淡地說道,言下之意就是相夷一定是眼花了。相夷委屈地嘟噥了一句。“兄長怎麼不相信我!那人走得很快,已經拐到前麵看不見了。”“喂,你們兩個,在說什麼老人家老人家的?”靳申原本想要解釋,不意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轉頭一看,果然是跟他和相夷屬於同一個軍屯而不在同一伍的關中老兵。老兵五十多歲的樣子,花白的頭發,雖然沒有一身神力肩扛四個糧袋,不過就他的年紀來說,和年輕人一樣做體力活而沒有拖後腿,實在是不易了。他年輕時好歹是一名建立過軍功的勇猛戰士,良好的身體底子還是有的。見老兵神情輕鬆,除了臉頰上幾道汗水滑過的痕跡,甚至連呼吸也是平穩的,年輕的相夷不由地麵露郝色,輕輕搖晃了一下糧袋,將靳申原本幫他托著糧袋的手甩開了。如果靳申是一個大而化之的人,這樣裝作不經意的小動作一定不會引起他的注意。可惜靳申向來是一個比較細心的人,在老兵走近他倆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了相夷的異常。他知道相夷一直以來很介意自己身體瘦弱,為了緩解他的尷尬,靳申連忙回答老兵的問題。“剛才相夷說看到前麵一個很厲害的人,肩上扛著四個糧袋。據說他走得很快,我慢了一步,沒有看見。老爺子你也知道,咱們這些夥夫都是些老弱病殘,若真有那樣神力的人,早就被上麵的人搶去作戰部隊了……”他自嘲地說著,誰知話還沒說完就被相夷打斷了。“我絕對沒有看錯!”靳申見相夷氣鼓鼓的,兩腮的郝色更濃,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為兄並沒有說你看錯了。我隻是想問一下老爺子是不是知道點兒什麼。”他這麼說完,相夷果然將視線轉移到老兵身上,一雙眼睛似乎含著期待。關中老兵被那樣的眼神盯著,反而有些不自在,他想起他們不能就這樣站在原地聊天,出口提醒其餘兩人。“彆停下!我們還是邊走邊說吧。”於是三個人繼續扛著糧袋往存放區走去。“老爺子,你知道那個人嗎?”顯然,相夷不打算輕易結束剛才的話題。他實在很想證明軍中的夥夫中的確存在剛才他看見的那個一身神力的老人家。老兵嗯嗯哼哼了幾聲,似乎是回想了一下才回答相夷。“就我這老頭子所知,咱軍中的夥夫中可沒有那樣的人……”“怎麼會!我剛才明明看見了!”相夷失望地嚷了起來,同時將快要從肩上滑下來的糧袋往上推了推,他現在的注意力全在老兵身上,因此忽略了肩上的重量。“哎!你這孩子!怎麼總是打斷人說話?”老兵埋怨了一句,不過他並沒有真的對相夷生氣。“我想你們也是知道的,咱們搬運的這批糧草,跟之前那個儒生運來的糧草都是出自於臨淄某個商人之手。所不同的是之前那次糧草是先運到鹹陽,經過內史檢查之後才轉運到長平。而這次則是直接從臨淄運過來的,瞧瞧那些運糧的役人們,都在大營門口歇著,讓咱們這些人來搬運,就是為了防止某些受人指使彆有用心的外人進入軍營。”“可是這跟相夷看到的那人有什麼關係?”老兵說的內容靳申也明白,他從軍五年了,秦軍中的各種規矩他早已爛熟於心。“小子忘了?之前鹹陽來的運糧隊除了那個擔任運糧官職位的儒生,全都是咱們秦國的軍人。我聽說他們沒有回鹹陽,而是留在了長平軍中。”“……也就是說,運糧隊的某人可能被分到了咱們的隊伍裡?”對靳申的猜測,老兵連連點頭表示了肯定。“長平百萬之師,要喂飽那麼多人,咱們軍中的夥夫可一直人手不足啊!”“但是……那人既然一身神力,理應不該來做夥夫的。”相夷很是羨慕那人,假如自己身體強壯些,說不定就可以上陣殺敵建功立業了。靳申看了相夷一眼,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多少情緒,他緩緩答道:“你不是說他是老人家嗎?說不定校尉一見他那一頭白發就二話不說把他打發做夥夫去了。”“哈哈,小子說得極有道理!”他的話引得在場的另一位老人家連聲大笑了起來。三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倒是暫時忘卻了疲累,很快走到了營中的糧草暫存區。在那裡糧袋會被放下,由糧官的屬下來清點數量並且對袋中的糧食進行檢查。“喂,你們看!我說的那個人就在那裡!”相夷突然驚呼出聲。靳申和關中老兵朝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見到運糧官正在和另一個人麵對麵地交談著什麼。因為那人正好背對著靳申他們,隻能見到他穿著普通士兵的短褐,挽在頭頂右側的發髻上裹著黑色的頭巾,腦後梳理整齊的銀發很是顯眼。和身形頎長的年輕人相比,那人個子不高,大約六尺七寸的樣子,然而從挽起的衣袖中露出黝黑粗壯的手臂,臂上的肌肉鼓起,足以使人聯想到那些力能扛鼎的猛士,反倒不會覺得他是一位老人家了。靳申和關中老兵對視了一眼。他倆都有些疑惑了,假如那人真如他們猜測的是一位普通的夥夫,那為何會和作為丞相代理人的儒生有所交談?因為隔得有些距離,他們根本無法聽清兩人在談論著什麼,卻能見那人時而點頭時而搖頭,麵對儒生的態度很是謙卑恭敬。兩人的身後,站著協助大糧官工作的小糧官。他此時已經注意到了正在張望的靳申等三人,便遠遠地衝他們嚷了起來,叫他們不要逗留,趕快離開。“呸!老子上陣殺敵的時候,這小子還在他娘懷裡喝奶呢!”關中老兵忍不住啐了一口。不過他們逗留在糧區的確是有違軍中規定的,於是三人轉身要走。沒走出幾步,便聽得另一個方向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往聲音來處看去,卻見是一位禦手駕著戰車駛來,並恰到好處地停在儒生跟前,而車廂左側站著一位將軍模樣的人。“大……大……大將軍!”小糧官驚慌失措地迎了上去。靳申三人這才知道車廂上站著的人是他們的主將王齕。要知道他們這些夥夫平時是根本沒有機會見到這位長平的最高將領的。王齕仍站在戰車上,他居高臨下地揮了揮手,示意小糧官不必驚慌。隨後他注意到站在儒生身旁的人,看起來隻是一個普通的士兵。將軍的目光匆匆掃了士兵一眼,顯然並沒有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他直接對儒生說道:“李斯,上車!”名叫李斯的儒生沒有挪動步子,他仰著頭詢問秦軍的主將。“不知道大將軍要載斯去何處,又有何事?”將軍的臉上露出一種興奮的表情,他瞥了一眼蔚藍的天空。“李斯嗬,長平要起大風了。”“斯不知原來大將軍也有陰陽家觀天時的本領?”那將軍聞言從喉嚨中呼哧呼哧地笑了起來。“聽此言,莫非李斯能觀天時識氣象?”“斯在稷下陰陽家曾略學一二。不過斯昨夜觀天象,星空燦爛,明月皎潔,皆晴朗無風之象,何來起風一說?”將軍突然壓低了聲音,但並非旁人無法聽見的音量。“斥候來報,趙軍正在往泫氏城一帶集結,準備西渡丹河。”他意味深長地盯著李斯的眼睛,“馬服子向我軍發起總攻了。”見李斯沒有露出任何驚異的神色,他滿意地向李斯伸出了手。“隨我回大帳吧。”===========前一日。荊軻在主帥大帳外踱著步子,他雙手環胸,時不時往帳簾的方向望一眼。如果見沒有任何人出來,他便繼續在帳外的空地上做圓周運動。此時此刻,大帳內兩個人不知在談著什麼,荊軻雖然好奇,但卻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在趙括麵前向來沒有什麼禮節,這並不意味著他不明白軍令如山的含義,尤其是先前操練輻輳之陣的八位步兵將領被趙括斬首之後。趙括給他講過兵家祖師孫子斬姬兵的故事,孫子斬了兩位最受吳王寵愛的姬妾,當他再演練隊伍的時候,隊列井然,令行禁止。而趙括這個曾經的稷下兵家首席弟子,顯然是得了其祖師的兵法精髓,他先斬不聽號令的八位將領,再親自在行伍中選拔任命了八位新的將領,重新操練輻輳之陣,威力與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荊軻由是知道,假如自己違反軍令,趙括絕不會因為他是個孩子而手下留情。這軍中可以代替他做傳令官的人多的是,將他斬首了不會有任何影響。因此當趙括令他到帳外守著,沒有他的命令不能擅入,不能在帳外偷聽,不許任何人靠近,違者立斬的時候,他那難得嚴肅的一張臉看得荊軻心中不由一緊,瞬間明白趙括要在帳中談論的事非同小可。儘管荊軻非常想知道密談的內容,他還是強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畢竟偷聽是冒著生命危險的。另一方麵,依荊軻的性格,也不可能乖乖地在帳外守著。綜上所述,出現了傳令官荊軻在主帥大帳外不停轉圈子的一幕。荊軻轉著圈兒,腦子裡也沒歇著。他在想那顆傳遞重要情報的石子。夾雜在河灘的亂石中,裹著暗紅色布料的石子,如果不是他刻意前去尋找,根本很難發現那顆石子的特彆之處。究竟是誰扔在那裡的?自從他打開暗紅色布料,看到繪製在布料裡子上的秦軍軍事部署圖之後,這個疑問便一直盤旋在他的腦海之中。會不會……他想起自己玩耍時往河岸投石的場景,一個大膽的猜測從內心深處冒了出來。會不會是秦軍中的某人從河對岸扔過來的呢?他猛地停住腳步,一隻手撫上自己的胸口。太可怕了……假如真是如此的話,那趙括的本事……他幾乎難以想象。就在他兀自發呆的時候,大帳的簾幕從裡被掀開了,趙括和馮亭一前一後從帳中走出。“蒙承大將軍信任,馮亭感激不儘。請大帥放心,亭立刻啟程,定不負大將軍重托!”馮亭說話間,竟雙手抱拳半跪了下去。趙括見狀趕緊將他扶起。一雙手覆在他合攏的雙拳上,眼中似有深意。“馮太守,一切拜托了!”兩人互相凝視良久,馮亭終於翻身上馬,在趙括的目送中揚鞭而去。當對方已經完全消失在視線中,趙括轉過頭對目睹了這一切的小傳令官下達了新的指令。“通令全軍,迅速向泫氏城集結,準備渡河對敵發起總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