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記得,他已經沿著丹河河岸,獨自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抬頭望天,太陽快要爬到頭頂的位置,連同著溫度也變得灼熱起來。荊軻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一雙漆黑靈動的大眼珠子透著急躁和不耐,看得出來他此刻的心情並不愉快。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疲累的關係,他一屁股坐在河灘邊,嘴裡還憤憤地念叨著。“該死的家夥!”一邊說著一邊發泄似的撿起身邊的石頭往河裡扔去。河中發出撲通的落水聲,濺起了小小的水花。這條河算不上太寬,但某些路段的水流比較湍急,尤其是上遊。不過荊軻一直往下遊走,河水慢慢變得平緩了。下遊河灘上的卵石光滑圓潤,觸感冰涼,隨手撿起一顆,大小幾乎在盈握之中。荊軻原本是出於泄憤,後來卻是玩得興起,隻聽得岸邊不斷傳來撲通撲通的聲音。雖然是長平四十餘萬趙軍主帥身邊的傳令官,但荊軻畢竟是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孩子。在一個孩子的耳中,石子落水的聲音倒像極了一首悅耳的歌謠。他手上投石的動作不停,心情一掃之前的鬱悶,不過嘴上沒歇著,仍舊是碎碎念著某個該死的家夥。他口中的那家夥不是彆人,自然是他在軍中的直屬上級趙括。荊軻有點懷疑這位直屬上級是不是剛睜眼腦子還不清醒,一大早就交代他一件奇怪的任務——沿著丹河河岸往下遊走,並且要獨自一人去,不能被其他人發現。就在荊軻對這個任務提出抗議和拒絕的時候,趙括眨眨眼,臉上掛著招牌式的笑容。“小鬼忘了我們之前達成的交易。我帶你來長平,你替我做事。”一句話說得荊軻乾瞪眼,完全無力反駁。啪嗒!荊軻把手臂掄圓了,竟然將手中石子扔到了河對岸。從聲音判斷,似乎是落到了河灘的卵石間,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他高興得為自己拍起手來。接著又試了幾次,使足全力的話可以將石子投到對岸上。不過他玩了一陣又開始覺得無聊了。孩子心性就是如此,覺得無聊的原因主要是沒有人和他比試誰的石頭能夠扔得更遠。秦趙兩軍的丹河營壘沿著河穀延伸著,連綿數十裡,分布在中上遊。荊軻一直往下遊走,他現在所處的位置,一片卵石堆積的河灘,一條蜿蜒向前的河水,除了他自己,看不到第二人。實在是個僻靜的地方。看看天色,荊軻拿出了隨身攜帶的乾糧。那河水很是清澈,平日裡軍中的夥夫煮飯也是使用河水,因此荊軻吃完乾糧,雙手捧著河水喝了一點兒,便又開始趕路。也許是吃飽了精力充沛,也許是剛才投石發泄了他心中的怨氣,總之接下來的行程荊軻走得很快。沒過多久,前方的河岸邊出現了一大片蘆葦。五六隻水鳥在淺灘上覓食,由於荊軻的靠近而受到驚嚇,撲打著翅膀飛進了蘆葦叢中,茂密的水草發出被撥動的沙沙聲,蘆花搖曳,宛如風吹。見到這一大片蘆葦,他哈哈笑了兩聲,知道離目的地不遠了。河岸邊的蘆葦叢甚是壯觀,水草長得足有人高,以荊軻的個子掩身在草叢中完全沒有問題。他想起趙括拿給他看的地圖,上麵詳細得連這一片蘆葦也標注了上去。其實在馬服君府的時候,他就知道趙括手中收集了不少地圖。趙括因為自己身有爵位,按照國家的律法不能進入邯鄲的市集。荊軻每天到市集上收集各種商品信息,回來後一一彙報給趙括。趙括根據掌握的信息暗中主導一些市場交易——大部分是由馬服君府的管家王全負責。王全分身乏術的時候,荊軻也會替趙括去進行一些小交易,其中便包括從商人手中購買地圖。荊軻在臨淄的市集上見過很多替主人們到市集上采購的仆人,從他們口中也聽過不少貴族們難以想象的豪奢生活。他心目中的貴族向來過著令人豔羨的錦衣玉食的生活,不過自從認識了趙括,他覺得也並不完全是那麼回事。像他這種市井小民,粗衣陋食,但勝在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市集麼,想來就來,想去就去,哪像那些貴族們,總是有一些這樣那樣的規矩約束。荊軻覺得,假如趙括可以選擇,說不定他更願意過馬適那般的生活。當初他和馬適被困在牛山的密道中時,就是靠著馬適記憶中的一副地圖最快找到了出口。這次也是如此,他拿出一副地圖在荊軻麵前指指點點。“你去這個地方替我找一樣東西。”完全把他當成跑腿的,不管是在邯鄲還是在長平。天知道他有多麼不滿自己在軍中的職位,跟他之前想象的完全不同。他原本是想作為一名戰士上陣殺敵,立功揚名的,誰知是給那家夥當傳令官。想到這裡荊軻不由地歎了一口氣。好在他生性樂觀,既然已身在長平,總還是有出頭之日的。無心欣賞水邊蘆葦的婀娜景致,荊軻繞過蘆葦叢繼續往前走。果然沒走多遠,眼前的河道連著拐了兩個彎,正是趙括指著地圖說的S形河道。那家夥對長平附近的地形真是了如指掌!荊軻不由地感歎著,他小跑了過去,在彎道附近的河灘上低頭尋覓起來。河灘上到處是被水流衝刷的卵石,跟他之前投石的地方差不多,隻是石頭更小一些,數量更多一些。要在這一大片石頭中找到趙括說的那東西,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真是一件苦差事。荊軻心中嘟噥著,彎腰在地上翻找。在更靠近水邊的地方,有一些不規則形狀的大石頭,大小如白瓜。他隨意搬開一塊,不意一隻小螃蟹橫著爬了出來。那小螃蟹不及荊軻的半個手掌,高舉著一對螯鉗耀武揚威,荊軻嘴一咧,暫時將任務拋諸腦後,跟在小螃蟹後麵趕著它跑。那小東西毫無章法地在石頭間一陣亂爬,彆看它橫著爬,速度並不慢,而且動作敏捷,反應迅速。荊軻有好幾次伸手去抓它,卻撲了個空。“氣死小爺我了,呆會兒抓到你定要將你烤著吃了!”他張牙舞爪地叫囂著,在河灘上轉著圈兒,那副場景與其說他在逗著螃蟹玩兒,不如是小螃蟹逗著他玩兒。咦?就在再一次伸手撲空的時候,荊軻注意到剛才螃蟹爬過的地方,有暗紅色的東西。定睛細看,是紅色布料包裹的小玩意兒,絕對不是河灘上的自然之物。是不是那家夥要他找的東西?這麼想著他將那東西撿了起來。拿到手上的時候他立刻明白了那是什麼東西。無論是硬度、重量,還是握在手中感受到的形狀,荊軻清楚無誤地斷定那就是一顆河灘邊隨處可見的卵石。所不同的隻是石頭外用繩子牢實地裹著一塊暗紅色的布料。看那布料還很是乾淨,應是扔在這裡不久。那家夥讓他跑這麼遠就是為了一塊石頭?究竟是誰,為了什麼目的將一塊包裹著布料的石頭扔在這裡?一連串的問號從心中湧了出來。荊軻手中緊緊地握著那東西,歪頭沉思了一會兒,突然一對貓眼笑成了月牙形。嘿嘿,那家夥讓我來找東西,但我怎麼知道我找到的就是他要的?自然是要查看一番的……荊軻謹慎地向四周張望了一陣,確定這遠離軍營的下遊河道沒有其他人,這才放心大膽地找個地方坐了下來,將捆綁在石頭上的繩子解開,展開暗紅色的布料,果然如他所猜測,裹在裡麵的正是一塊卵石。他將石頭拿起來上下翻看,就是一塊河灘上隨處可見的普通石頭,沒有任何異常之處。強烈的失望伴隨著懷疑,荊軻將石頭放下,卻瞥見手中抓著的布料內側,畫著黑色的線條。心下一驚,將整塊布料打開,不大的方形布料上竟然是一副地圖,荊軻匆忙一瞥,心臟仿佛被雷擊,差點兒從地上跳了起來。他一把將布料塞進了自己的衣襟內。再一次四下張望,儘管知道這裡隻有他一個人,他還是假裝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右手手臂在空氣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幅度,隻聽得撲通一聲,手中的石頭被他投入了河中。荊軻忘記了剛才追逐的那隻小螃蟹,一個巨大的秘密如今就在他的衣襟內,他感到激動而緊張,連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稍微平複了自己波濤洶湧的情緒,荊軻拔腿奔跑了起來。是的,跟來時的行走不同,他覺得自己必須要趕快回到軍營,回到趙軍主帥的大帳中。===========“小鬼,我要的是一塊石頭。”荊軻心虛地將目光停駐在帳中的某一處虛空中。“可你要的並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麵對自己這個傳令官的狡辯,年輕的趙軍主帥搖了搖頭,卻沒有再多計較。荊軻帶回來的東西至關重要,正是他等待已久的。“在路上沒有人看見你吧?”趙括一提到這個,荊軻的眉頭就皺得打了結。“那麼偏僻的地方,有人才怪!就算是有人,也不過是見到了一個在河邊玩耍的小鬼。”他學著趙括的語氣回複道。趙軍主帥愉悅地笑出了聲。在大帳的方案上,攤開著一塊方形的暗紅色布料,布料上是長平秦軍的軍事設施圖。趙括轉身回到方案後的坐席上,他銳利的目光掃過案上的地圖,嘴角始終掛著莫測的笑意。“去將華陽君請來,我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