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朋 友(1 / 1)

長長的糧車隊伍,像傳說中巨大的巴蛇一般蜿蜒在道路上。長平趙軍的糧官正從蛇尾的地方往蛇頭的方向疾馳。他的騎術還可以,雖然那水平不能和萬中挑一的騎兵相比,但在普遍善於騎射的趙人中算得上中等偏上的水平了。從丹河河穀往東邊眺望,連綿的群山中有兩座山峰最為顯眼:一座是大良山,山腳下就是趙軍的屯糧之處;另一座是韓王山,位於大良山以北二十裡,高度僅次於大良山。據當地鄉民說,曾經有一位韓王登臨過此山,因此得名韓王山。但究竟是哪位韓王,除了鄉民們籠統的敘述,沒有任何典籍記載。趙括到任長平之後,將廉頗原本設在大良山的將軍幕府改設到韓王山西麓。不過和廉頗一樣,這位年輕的長平趙軍主帥大部分時間並沒有呆在韓王山的幕府,如果下屬有什麼事需要請示主帥,他們最可能找到他的地方便是位於最前線的丹河沿岸的趙軍營壘。然而這一天是個例外,趙軍主帥既沒有在丹河營壘的大帳內,也沒有在韓王山的將軍幕府,糧官一路上快馬加鞭,在大良山的山腳下看到了他們年輕主帥英姿勃勃的背影。他的身邊停著一排載滿貨物的車子,車子邊站著一些役人,服飾與糧官在路上遇到的那些人是一樣的。他匆匆下馬,向主帥施了一禮之後才問道:“大帥找下官來,不知有何事吩咐?”趙括嘴角帶著慣常的淺笑,他知道糧官是在明知故問。他並不言語,指著麵前的那些糧車讓糧官自己過去看看。糧官會意,立刻走到最近的一輛糧車跟前。他先繞著車子走了兩圈,又將那車上的麻袋翻過仔細查看了一番。跟他預想的一樣,在袋子的底部,蓋上的印章不是國家廩庫的章,而是私章。而且那私章糧官也是認得的。方形的紅框內,是一個齊國文字柳。糧官在路上與運糧的一位役人攀談過,那時他心中已然有了一些猜測。而現在糧袋上柳字的印章坐實了他的猜測。但是……為什麼會是他?又怎麼可能是他?糧官日夜憂愁軍中糧草不濟的問題,現今一大批糧草送到,他即使仰天大笑也不過分。卻在這本該鬆了一口氣的時候,不敢接受現實了。他一手扶著糧車,一邊猶豫地望向年輕的趙軍主帥。站在數步之外的趙括接收到糧官的眼神,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幾分。他近前來到糧官站著的位置,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隨意挑了車上的一袋糧,乾淨利落地將利刃刺入了糧袋。在匕首抽出來的同時,黃色的黍米從袋子中湧了出來,如同甘甜的泉水從岩石中汩汩而出,嘩啦啦地灑落地麵,濺起一地金黃。趙括將匕首又放回腰間,蹲下身雙手捧起地上漸漸堆積起來的糧食。“糧官覺得這黍米如何?其質可比得上廩庫的上等之糧?”糧官跟著蹲下身子,隨意抓起一把米放在手心看了看。“是去年的糧,但品質的確上乘。”他站起身,走到旁邊的一輛糧車邊,和趙括剛才的舉動一樣,他用隨身攜帶的小刀戳破了糧袋,細細檢查了流瀉出來的糧食。就這樣連續查了五六輛糧車,全部都是上乘的黍米。完成了這一係列工作,糧官才重新回到趙括身邊。“這批糧草不是廩庫出來的,即使沒有問題,來路不明的東西下官實在不敢接收。”糧官說這話的時候顯得沒有什麼底氣,他垂首盯著自己的腳尖,完全沒有與主帥四目相交的打算。在來路上他對糧車的數量略有留心,根據目前每輛糧車上糧袋的數目,他大致估算出這批糧草足足可以供應長平四十餘萬趙軍三個月。不是憑借國家的力量,僅僅是民間的一個商人,擁有如此實力的人,他這位糧官的腦海能想到的人名隻有一個,而那個人恰好姓柳。“本帥以為糧官會很高興。送來的不正是醫治糧官心病的良方嗎?”輕柔下來的話語使糧官不由地抬起頭注視著眼前的主帥。他一直覺得他太年輕,舉手投足間總帶著一股輕佻的味道。他有時候也暗暗責備自己,不應該對王上委以重任的主帥做出如此輕率主觀的評價。況且就他所處的地位來說,下對上評價本身便是一種不被允許的無禮行為。也許是廉將軍留在自己心中那老成穩重的印象太過深刻了吧……但此時此刻,麵前的年輕人眼中的關心卻不似收買人心的虛情假意,正是因為年輕而顯得毫不做作的誠懇眼神不可思議地讓他產生了想要無條件信任的情緒。馬服子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嗬?糧官呼出一口氣,彆開了視線。“下官敢問大帥,這良方是何人所開?”“是本帥。”“……”沉默了片刻,糧官決定還是將那個人名說出。“大帥和臨淄的柳方於相熟?據我所知,他手中能夠調動的糧草堪比一國之糧。不過他隻在民間做買賣,除了通過官府手續取得必要的交通符節,柳方於從不和各國朝廷扯上過多關係。”糧官從刻著柳字的印章上知道了役人口中所說的主人。柳方於,宛城人,長期居住在臨淄的大商人。最重要的是他乃天下第一的糧食巨商。“本帥就知道糧官一定能認出糧袋上的私章。”趙括一副你說對了表情,緊接著卻搖頭否認了糧官的話。“本帥的確認識一些商人,不過卻從沒和柳方於接觸過。”“那麼……”“本帥有一位朋友暗中相助。”這句話說得極其曖昧,感覺既說明了一切,又似乎什麼也沒有說清楚。一位朋友……沒有明確說出名字,或許是覺得沒必要和自己說得太明白。畢竟大帥口中的朋友絕對不是他這個小小的糧官知道的,他也完全沒有任何權利知道。他隻需要了解這批糧草並不是來路不明就可以了。趙括俯首湊近糧官的耳朵,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不瞞糧官,邯鄲目前已經湊不出供應長平的軍糧了。”說完他若無其事地拍了拍糧官的肩。“這可是救命之糧啊。不管是對你還是對本帥來說。”糧官一瞬間明白了很多他之前不明白的東西。他的心臟仿佛被人狠狠地抓住,然後又鬆開了。這批糧草在他的眼中本就非同尋常,如今在他眼中更是重如泰山了。“大帥放心,下官會安排好這批糧草的。”趙括點了點頭,他腦子裡那個醞釀了很久的計劃正在一步一步順利地進展著。不管怎麼說,一些他不方便出麵的事情,那個朋友自會為他處理妥當。對那個人的能力他可是有著充分信心的。“那麼就交給糧官了。本帥還有其他事情要處理,先行離開了。”“是!”糧官目送著主帥上馬,離開之前,俊朗的年輕人手執長鞭,跨坐在一匹白馬上,指著遠方河穀連綿的軍帳,“一切順利的話,在這批糧草用儘之前,就讓本帥一舉根治糧官的心病吧!”逆光下的一人一馬的身影被金色的光芒勾勒出大致的輪廓,在糧官眼中,那個年輕人仿佛脫胎換骨,不再是那副他頗有微詞的模樣,神聖得如同那些立在先王陵中,名臣虎將的雕像。===========另一方麵,在秦營中,主帥王齕翻看著糧官呈送上來的糧倉賬冊。他的下首兩側:一側坐著秦軍的大糧官;一側則坐著運糧官李斯。因李斯背後有兩位舉足輕重的大人物,荀子和秦相,故王齕從不把李斯當運糧官對待,凡事對他頗為禮重。然而李斯知道,從一開始王齕對他的禮重便僅僅是表麵上的。經過與趙括的初戰,王齕對他的態度才從表麵的禮重轉變為真心實意的信任,不過仍沒有完全將他視作自己人,畢竟李斯是楚國人。雖然秦王不介意任用六國之人,並不代表秦國的所有人願意敞開懷抱接納這些外來人。尤其是秦國的軍人,由於常年在他國攻城奪地,手上沾滿了六國之人的鮮血,麵對外來人時總是本能地保持著警惕和戒備。王齕不是一個事必躬親的將領,有大糧官在,他不需要一一去核查糧倉賬冊。不過凡事皆有例外。王齕這日便想著要查一查賬目。之前運糧官從鹹陽送來的那批糧草早已入了糧倉,大糧官也呈報說沒有什麼問題。以秦國嚴格的監察製度來看,自然是不存在什麼問題的——糧草在鹹陽的時候已經被內史檢查過——若有問題早就被扣下來了。王齕最初就知道那批糧草並非秦國廩庫所出,糧草是由李斯從齊國的臨淄運往鹹陽,之後再轉運到長平的。而李斯也曾經表明過,那批糧草僅僅是第一批而已。今日李斯求見王齕,告知第二批糧即將送達。與之前不同,這次是直接從臨淄送來長平的。因臨淄在東,鹹陽在西,而長平處於兩地之間,糧草若經由鹹陽則完全是饒了一個大圈。所以應侯在秦王麵前推薦李斯時建議讓他直接將糧草送去目的地。這一切秦軍主帥王齕自然也是知道的。將軍合攏賬冊,例行公事般地一番詢問之後,他示意大糧官可以退下了。待大糧官離開,王齕才開始他真正要做的事。“國中倉廩充實,軍中並不缺糧,李斯為何要從一介商人那裡借糧?”“圍棋之子,非黑即白,如同今之秦趙。天下人皆知秦趙相爭長平,斯既為秦借糧,自是斷了趙的借糧之路。一介商人,豈敢罪秦助趙?何況秦雖不缺糧,又何必嫌糧多,好比商賈之家,不因為錢多而放棄賺錢的機會,當然是越多越好。”“我聽聞那位糧食商人柳方於從不做軍糧買賣,李斯又是如何說服他的?”“當年張儀憑借一條舌頭為秦惠王遊說諸侯,以成連橫之計。今斯憑借三寸不爛之舌說服齊國君王後,使齊拒絕借糧援趙。斯要說服一介商人,豈在話下?況且商人本逐利之輩,柳方於願意將糧草運往秦國,實是為了打開秦國商路。“此事斯與丞相談過,丞相對斯說‘以前晉國大旱之時,秦穆公曾經借糧於晉,而當秦國因災饑荒向晉國借糧,卻遭到了晉國的拒絕。由此可見,國家與國家之間沒有信譽可言。秦國倉廩雖實,無法保證年年皆豐年,歲歲無旱澇,若得大商之力,倒是一件好事。’斯由此知,商鞅不使秦人為商,而他國之商卻儘可為秦所用。”“啪啪啪。”大將軍鼓掌而笑。“李斯果有當年張相之才。糧草乃軍隊之血脈,我不得不謹慎對待,望李斯諒解。今不複有疑,請李斯自去安排下一批糧草事宜,糧草到時不用再知會我,李斯直接找大糧官即可。”“謝大將軍。”國家與國家之間沒有信譽可言,那麼朋友之間呢?李斯從沒有忘記,他是稷下馬適的故人。而故人總是要多關照故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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