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熱鬨,彭家更是熱鬨,管家郝叔忙得真算得腳不沾地了。偌大的祖宅自年初著手翻新,這會兒才算收拾了個差不離,連帶著新招了幾個短工把這院子裡的地都重新翻了一遍兒,新作了花圃。正房裡清一色重新定製的楠木家具,早年間就選好了的木料,這會兒終是派上了用場,郝叔瞧著這些將將打好的家具,一時忍不住抹起了眼淚,這些木頭還是早十年前,大少爺走之前給二少爺備下娶親用的,哪想這一備就備了快十年……早十幾年前,彭家的基業比現在還要大上許多,那時候彭知禮還隨父親遠在他鄉。彭家大爺早逝,二小姐遠嫁,彭老太爺又年歲太高,彭家的大事小情都是在彭家的大少爺手裡的,彭大少爺精明能乾,誠信仁德,口碑很是不錯。彭老太爺去世,彭三爺帶著彭知禮回香河縣,俗話說得好,兄弟齊心,其利斷金,自此瑞合時的生意倒是越來越好,可不過幾年,彭大少爺突然就從軍走了,再沒回來過,甚至連句相關的話兒都沒傳回來過。眾人不說,心裡卻也是明白的,大家族裡利欲熏心,兩位少爺如此,不過是明擺著的一勝一敗罷了。但凡是繡水街上的老人兒總還是知道的,這瑞合時偌大的家業,是彭知禮從彭大少爺手裡奪來的!郝叔想起這些謠言,莫名壓在自家二爺身上許多年,又是忍不住歎了口氣,正打算開窗通通風,就聽著家人一路跑一路喊著:“來了,來了,車來了。”這一喊不要緊,甭說開窗了,就是門都忘了關,郝叔幾十歲的人一路小跑著往大門口衝去,若不是顧念著腿有舊疾,隻怕鞋都要跑掉了。“大、表小姐,您可回來了……”郝叔不等著門口的汽車停穩,已是迎了上去,老淚縱橫的怎麼都擦不淨。車門一開,先蹦下來的是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一身的春綠色長衫,腳上套著嶄新的布靴,胸前還掛著塊比指甲大不多少的小懷表,金銀絞絲的鏈子一晃一晃的,小大人兒一樣。小男孩下了車見著郝叔,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叫什麼,隻得鞠了一躬,這才轉身接出一個更小些的女娃娃,不過四五歲的模樣,一身洋紅色的斜襟短卦,套著翠綠的襦裙,頭頂上還彆著朵粉色的絨花,一雙小短腿費力地從車上邁下來,說是邁不如說是被哥哥抱下來的更貼切。站在地上還拚命跺了跺腳,不知是生氣那車太高,還是氣自己的腿太短,一雙眼睛又大又圓,瞪著郝叔看了半天,咧開嘴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一笑可真是燦若景明,縱是數九天的冰都能一並化了去。“這、這是小少爺,小小姐?都這麼大了,怎麼……”郝叔瞧著這兩個孩子,又瞧了瞧車裡空著的後座,並沒見著自家的表小姐,一時傻了眼。“郝叔!”這一聲是從郝叔身後傳來的。郝叔轉過頭,才看見自家的表小姐從駕駛位上下來,朗目如星,唇薄如刻,一頭的長發挽在頭上,身上卻穿著西式的男裝。“哎呀我的小姐啊,你這怎麼、這怎麼還……”郝叔看著那女子急得直跺腳,她竟然是自己開著車過來的,這世道裡一個女人開著汽車上路實在太大膽了些,郝叔想想便覺得後怕。“承佑,小久兒,叫爺爺。”女子笑著擺了擺手,喊過孩子。郝叔瞧著兩個孩子,知書識禮,聰明可愛,又瞧著自家的大小姐,三十幾歲的人了,倒是比早年間還顯著年輕活潑了似的,一高興又是抹起了眼淚。瑞合時裡也是得了消息,六子圍著彭知禮前後地轉,一腦門子的汗,不知急的是個什麼勁兒,“二爺,咱回吧,表小姐到了。”這已經是他不知道第幾次提醒彭知禮了。“嗯。”彭知禮照舊翻著手裡的賬本,口裡雖然應著,身子卻是一點起來的意思都沒有。“二爺,天色暗了。”六子急得一刻都坐不安穩。“去買幾盒菓子,然後你直接回去吧。”彭知禮放下賬本瞧了眼窗外的大太陽道。“好嘞!”六子甩著戲腔就往門外走。彭知禮進家門的時候,已是連太陽都偏了,隻留下一片緋紅的彩霞,映得院子裡的玉蘭樹都泛了粉。玉蘭樹下一人,老式的長旗袍,一頭秀發散在腦後,仰望著朵朵玉蘭,夕陽餘暉散在腳下,冷冷清清,遺世獨立。“回來了?”那玉蘭樹下的女子徑自賞著花,卻是先開了口。“店裡忙,回來晚了。”彭知禮應著走了進來。“六子回來的可是挺早的。”女子抿著笑走了過來,脫去那身男裝,少了颯爽,多了柔美。“嗯。”彭知禮應聲,卻是一時沒了話。春風在倆人中間來來去去地吹,吹落的玉蘭花瓣卷在風裡,落在了女子的肩上。“有十年沒見了吧?”彭知禮的眼神落在那花瓣上。“是嗎?日子真是快啊,進屋吧,都等著你吃飯呢。”女的話沒說完,就看六子並著兩個孩子從屋裡追鬨了出來。“娘……”女娃娃的喊聲軟軟糯糯,一下子撲在了女子身上。“來,承佑、小久兒,叫舅舅。”女子招呼道。“舅舅好。”承佑長長一揖,這孩子不過七歲上,卻是出奇的穩重。“舅舅……好……”小久兒窩在母親懷裡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彭知禮瞧著兩個孩子,從身上取出一個錦袋兒,裡麵是兩枚長命鎖,一個純金的,一個玉石的,分彆替兩個娃娃掛了上,這才一大家子喜洋洋地往飯廳去了。彭家來了貴客的消息傳到了白老爺子耳朵裡,老爺子倒是高興,直嚷著要請人家吃飯,一聽是個女眷,又催著白芷去見禮。白芷瞥了老爺子一眼,哪有新媳婦沒過門就急著去婆家見禮的,這老爺子也是高興糊塗了,這會兒看著什麼都覺得好。白芷的日子仍是照舊,每日裡看顧看顧鋪子,調調方子,給桔子澆澆水,陪著通天曬會兒太陽,若不是每日繡上一會兒鴛鴦枕,實在不像個待嫁的新媳婦。哪想著那彭家的表小姐竟然當真來了暢安堂,白芷往安四爺處送藥回來,那表小姐已是和白老爺子聊開了,兩個孩子也是圍著通天玩得不亦樂乎。“來來來,芷兒啊,這是表姑娘。”白老爺子喊著白芷上前。“外子姓詹。”她未說自己的閨名,隻報了夫家的姓氏。“詹夫人好。”白芷客氣著,心裡卻是想不明白她這回香河的第二日怎麼就過了來。“白姑娘蕙質蘭心,家弟常常誇獎,今日一見果不其然。”詹夫人抿著薄唇,笑道。白芷與她客氣了一翻,倒也不覺怎樣,待送出了門才問白老爺子道:“她是知禮的表姐?”“說是知禮姨母家的孩子,我瞧著這姑娘可是不錯,大氣得很啊,夫家是軍裡的,你看那倆娃娃,教得好,夫家必定也是大門大戶啊,哎,著小娃娃好啊,回頭你嫁過去,要是能生他個龍鳳胎……”白老爺子話沒說完,白芷已是紅著臉回了後院。不想自那以後,詹夫人便時常帶著孩子往暢安堂來,反倒是彭知禮來的次數少了許多。“姨姨,通天凶。”小久兒晃悠著兩個小辮子氣嘟嘟地扯著白芷告狀。“你抓通天的尾巴,他當然是要咬的。”承佑跟在小久兒後麵,大人一樣叱責著妹妹。“凶你了?姨姨幫你打它可好?”白芷蹲下了,刮了小久兒的鼻子一下。“不不,”小久兒咬著嘴唇看了眼哥哥,搖頭道,“小久兒不抓,就不凶了,不打。”說罷就跑了開,重又跑去找通天玩,承佑寸步不離地跟著妹妹。“夫人這孩子教得真是好。”白芷笑道。“我總嫌承佑太老成了些,都說外甥隨舅,還真是和知禮一模樣,明明是個孩子,非得故作著氣派,”詹夫人搖了搖頭,舉起白芷繡的鴛鴦枕套稱讚道,“繡得真好,這針線活兒我最愁了,讓我拿劍提筆的行,拿這繡花針還不如要了我的命去呢。”詹夫人說著笑了起來,爽朗可人,毫無女子扭捏。一連幾天,詹夫人都來尋著白芷一起去買東西,直嚷著“你就把我當娘家人”,倒也幫了白芷不少,白家整天一幫大男人混著,那些個女孩子家用的小東西,自然誰也不曉得張羅,這幾天可算是買了個夠。這一日走累了,又巧著到了瑞合時門口,詹夫人便帶了白芷去樓上歇息,臨到樓梯口,白芷又瞧見了那獅子頭,日光打在獅頭上,粼光一片,好不威武。“這擺這個獅頭,你定要覺得稀奇的了,你看這獅子方口擴額、紅唇白齒,不是有句話叫做‘紅口白牙說啥是啥’嗎?老祖兒把它擺在這便是為了警示後人做生意當以誠信為本。”詹夫人瞧著那獅頭,眼裡都是亮了許多。“怪不得對麵還掛著《商訓》。”白芷看著獅頭對麵的牆上道。“小時候,都是要背的。”詹夫人隨口應道。“夫人娘家也是從商的嗎?”這姨表親的姐妹自然不是在彭家長大的,那這《商訓》隻能是在娘家時候背的了。“啊?啊,是啊,小生意。”詹夫人一愣,扭身往裡間去了。兩人正飲著茶,就看宋掌櫃過了來,“表小姐,芷姑娘,車備好了。”不等二人起身,他又追了一句:“表小姐,我著人給小少爺、小小姐做了幾套衣服,一並帶回去吧?”見著詹夫人蹙眉,宋掌櫃忙又道:“不是店裡的開支,孩子身段兒小,不過是些布匹剩下的角料,至於工錢且算是我給小少爺、小小姐的見麵禮。”宋掌櫃不知是怎麼的,說到後來聲音愈發小了去,竟似是怕詹夫人生氣一般。“布匹剩下的邊角料也是要入賬的,回頭和知禮說,年景不好,那些邊角料就彆論斤兩賣了,大一點的料子著人拚著做成衣服送去給窮人,好看賴看的總好過凍著。”這番話說完,宋掌櫃連連稱是,竟比見著彭知禮還要恭敬。“那這衣服……”宋老板又低聲問了句。“宋掌櫃一片心意,自然要帶著。”詹夫人應了聲,宋老板才算重又露了笑臉。下樓一看,哪裡是幾件衣服,整整一大包,足占了一輛人力車。白芷在彭家用了晚飯才回來,這一路卻是越想越覺得奇怪,這位詹夫人對瑞合時、對彭家未免也太有話語權了些。“爺,今兒和詹夫人聊天,她說上一次來是十年前了。”白芷搓著手裡的藥丸,看了眼庫房門口配方子的白老爺子道。“是嘛?瞧著可不像啊,對著香河縣倒是熟絡得很。”白老爺子停下手。“十年前,我是記不大清了,那時候彭家大爺還在吧?”白芷把藥丸放在戥子上稱了稱,扔進藥碗裡。“嗯,十年前,是彭念仁掌家,哎呦!”老爺子話說一半一聲驚呼。“我說怎麼就覺得這表姑娘眼熟呢,這麼一說倒是和彭念仁有幾分相似啊……”老爺子說到後來也是沒了聲兒,手裡活兒乾脆放了下,蹙著眉頭出了神兒。“人家也沒說是二哥的姨表親,許是彭家大爺外祖家那邊的呢?親戚連相,倒也說得過去。”白芷的話說到後來,自己也是覺得牽強。彭家大爺都不曾回來,這一個姨表親哪裡會在彭家如此有分量?“聽說彭家大爺當兵走是跟朋友的軍隊南下,一起的還有個短發的姑娘,大爺混在軍隊裡倒是沒什麼人見著,那姑娘穿著件長旗袍可是許多人看見了的……”白老爺子說完這話,倆人俱是沒了聲。彭家一直人丁單薄,偏生彭家大爺早逝,留下一根獨苗,便是彭念仁,這彭念仁雖說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可先天不足,長得瘦小體弱,直上了二十幾歲任媒婆踏破了門檻也是沒能定親。縱是白芷那時不過七八歲,可她卻是記得的,那是民國七年吧,她剛到白家不過一年半,老爺子帶著她往瑞合時做過年穿的棉衣,取衣服的時候正趕上臘八節瑞合時施粥,彭念仁便是站在灶子後麵一勺一勺給人盛粥的那個,身材雖說較一般男子矮了些,可麵容清秀,一雙雙眼睛亮得星星一樣,對誰都很客氣,絲毫沒有大掌櫃的架子。老爺子一說,連帶著白芷也想起了彭念仁的長相,目若朗星,薄唇如刻,可不就是和詹夫人有著八分像嗎!“爺,你說,能不能是……”白芷的話說了一半,卻是沒了下文。這念頭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信,天知道這腦瓜子裡怎麼蹦出這麼個念頭的,她竟然覺得這詹夫人便是彭念仁,可彭念仁便是再瘦小體弱也是個男人啊,在這繡水街上活了二十幾年的大老爺們哪裡是一個傳言就變了女人的呢?“愛是什麼就是什麼去吧,甭想那些個沒用的了,說彭家老姑奶奶下個月從德州過來,給你們主婚,回頭想著讓黃胖子給準備個見麵禮。”白老爺子擺了擺手,又忙活起了方子。白芷應了一聲,卻是憋不住樂,看來自己最近實在是太閒了,淨想些有的沒的,說出去可是讓人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