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家書一封道情意 彭家故人真嬌娥(1 / 1)

獨活 玲瓏 1522 字 4天前

六月末的熱風,吹得人汗流浹背,吹得人心煩氣躁,卻也吹來了一封家書。送信的是個大兵,指明了要交給白芷,白芷捏著那封信,坐在院子裡半個多時辰才抖著手拆了開,隻看那信封上暢安堂幾個字,她便知道,是十一的字。白芷看完了信便順手扔進了洗手盆裡,信紙打了幾個轉兒,紙上的墨漬便糊了去,隻等著字化了,紙碎了,她才連紙帶水地潑在了地上。白老爺子問誰的信,隻道是定藥的單子,讓通天給撲水裡了,老爺子罵了一頓通天,也就罷了。吃罷了晚飯,上了閘板,直等著老爺子回了房,白芷這才捏著那空信封,坐在妝台邊上發起了呆。細指纖纖,卻是不住的抖,一雙杏眼泛著紅,一遍遍看著那信上的地址。十一因著父親的關係,投去了蔣總司令那,被派往蔣桂戰場,信裡的話不多,卻是都刻在了腦子裡。“……吾聽這槍聲,想汝若在身旁,該當如何?吾聽這炮聲,想汝若在身旁,該當如何?吾看這春泥,想汝若在身旁,該當如何?吾嗅這花香,想汝若在身旁,又是該當如何?分彆數月,吾心空曠,參戰於此,一為國,二為家,三為與汝重逢時,天地彆樣,盛世繁華……”十一沒說讓她等他,十一也沒提她的婚約,十一卻是給她畫了一張又圓又大的餅,白芷看著那信上的地址,眼淚止不住地落,提筆落詩:“折花枝,恨花枝,準擬花開人共卮,開時人去時。怕相思,已相思,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寫罷卻又扔下筆撕了個粉碎,瞧著那碎紙,呆了去。靜坐一夜,數次提筆都是放了下,直待到天亮前才起身,舉著那信封在燭火上晃了幾次,終還是沒舍得燃了。太陽照常地升,生意照常地做,白芷對著門口打哈欠的時候,劉家酒肆門口圍了一圈兒的人,嚇得白芷睡意全無,莫不是老劉太太出了事兒?白芷擠進人群裡,才算鬆了一口氣,老劉太太正坐在門口的破凳子上,用那隻好眼睛費力地瞧著人群中間跪著的一對父女。父親四十歲上下,女兒不過十三四歲,俱是一身的襤褸,女兒脖後插著一根草,這年歲,賣兒賣女無甚稀奇,白芷從人群裡退回來的時候,那父親正哭得厲害,反倒是等著被賣的女兒一滴眼淚都沒有。“哎哎,有人領著姑娘走了哎!”何得仁把活計都拿到前廳來乾,就是為著看看這熱鬨。這樣的日子裡看個熱鬨,才會明白自家的日子還是好的,人就是這樣,但凡覺得自己的日子比彆人好上那麼一點,便會喜上一陣子,縱是同樣吃糠咽菜,也有的安慰自己,好歹沒到賣孩子的地步,倒也不是惡,隻是人性罷了。“頭把刀的可好兒哎!”安四爺邁著方步進來的時候,何得仁正想探頭出去看看是誰買走了那姑娘。“四爺您吉祥!”何得仁往屋裡讓了幾步。“四爺喝茶!”白芷倒了杯茶遞過去,這才道:“煩四爺惦記著點,回頭四夫人哪日在家,著人來喊我一聲,我這有些小東西拿給她,年前我去的時候,就沒見著。”白芷話說得客氣,安四爺卻是老臉一紅。生意場上,年前是收賬的日子。安府去年的參錢還沒給暢安堂結,白芷一連跑了幾次,管家都以夫人不在的借口給擋了去。白芷的話剛說完就讓何得仁岔開了去,麵子台階總還是要給人準備齊全了的。“四爺從街上來,可看見對麵那對兒了?”何得仁替安四爺重添了茶。“嗯,看見了,人讓胡大發領去了,說隻要大子兒,不要鈔票,胡大發給了兩個大子兒就把人領走了,”安四爺抿了口茶,歎氣道,“早年間萬歲爺打發太監們出紫禁城還一人十個大子兒呢,那時候大子兒多值錢啊?”說完就搖頭晃腦地起了身。“我這還要往一品軒去談點事兒,留步,留步。”安四爺衝何得仁擺了擺手,疾步走了。“聽黃老板說,最近他拿來當的東西都是些個小玩意兒了……還口口聲聲萬歲爺呢……”何得仁送了安四爺出門,回來也是一個勁兒地搖頭。“再大的駱駝也有倒的時候啊……”何得仁歎了口氣,收拾了藥材往後院去了。安四爺自上次低買高賣的事兒穿幫之後,黃老板很是不待見他,連帶著整個香河縣的典當行都是通了氣兒,以至於現在安府當東西,需得下人送過來,和早年間當鋪老板親自上門瞧貨可是不一樣了……飯都吃不上的日子,賣個孩子是常事兒,賣了說不定還能有條活路,總不能一家子餓死在那破瓦寒窯裡,本以為這事兒就此也就完了,哪想著第二天那揣著兩塊大洋的父親就死了,錢自然也是沒了。出殯的板車從門口過的時候,白芷瞧了一眼。那姑娘雖是一身的孝,可胡大發已是給她洗乾淨打扮了上,重孝的麻衣裡還露著碎花的褂子,頭發也梳得一絲不亂,走在車前麵,眼睛看著地麵,和昨天一個模樣,臉上孩兒氣還沒去儘,卻是板著張臉,一滴眼淚都沒有。說是出殯,其實不過就是卷了屍體用板車送去西大墳,著人找個空地埋了也就是了。“胡大發心可夠大的啊,就讓這姑娘自己出來了?也不怕跑了?”何得仁瞧著那屍體身上裹著的草席,連連地搖頭。“換你你跑啊?”白老爺子一句話頂了回來,是啊,有吃有喝又有穿的,換你你跑啊?“劉奶奶?”白芷這一聲招呼,旁人才看見老劉太太惦著小腳過了來。“這什麼世道啊,不就兩個大子兒嗎,至於把人都殺了?瞧著這姑娘也是夠可憐的,就連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了,這得是受過多大的苦啊……”老劉太太難得地走過街,和街坊說上幾句閒話。平頭百姓再怎麼看熱鬨,終歸是沒有惡意的,他們不過是舍不得看見自家的糟心事兒罷了,彆人家的糟心事兒看得心上雖然不忍,總好過自家的。彭家祖宅裡兩個孩子正鬨著,詹夫人照舊地坐在院中的玉蘭樹下,手中一把小巧圓潤的西施壺,玉蘭開得正盛,大朵雪白的玉蘭花映得人心上都乾淨了不少。“姐。”彭知禮立在不遠處的長廊下。“今兒沒去店裡?”詹夫人抬起頭,薄唇微抿,淺淺一笑。“姐一點都沒變,還和以前一樣好看。”彭知禮也翹起了唇。“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有些東西是一定要變的。”詹夫人搖了搖頭,端起茶壺抿了一口。“姐……”彭知禮照舊站在遠處的長廊下,一步都沒有靠近。“這院子我有十年沒回來了,這棵玉蘭長得真好,”詹夫人抬手撫了撫一株玉蘭花,又滿麵歉意地道,“早該回來的,三叔沒的時候,我正懷著小久兒,後來又讓戰事耽擱了,你不要怪我。”“我怎麼會怪你呢,不會的,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彭知禮這句話說得詹夫人心上一抖。一陣春風,玉蘭飄落了幾瓣兒,引得小久兒高興地跳了起來,承佑一路追著護著,生怕摔了妹妹。“他們倆真好啊。”彭知禮笑歎道。詹夫人點了點頭,“咱們彭家這一代單傳,你偏生拖到而立之年才成親,我瞧著芷兒是個好姑娘,日後孩子的教育上想必也是精心的,隻是莫要嬌慣了才好,若是隻得了女孩,就是女孩承家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莫要走我的老路了,耽誤了我,也耽誤了你……”詹夫人的眼睛跟在孩子身上,話卻是對彭知禮說的。彭知禮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兩個孩子跑累了,小久兒吵著吃糖糖,被六子媳婦帶了下去,詹夫人靠在玉蘭樹上,單薄的身子像是融進了樹乾一般,一樣的柔美,一樣的乾淨。“我去店裡了。”彭知禮撣了撣什麼都沒有的衣襟,往院外去了。“知禮。”詹夫人背對著彭知禮喊了一聲,這一聲喊得很輕,輕得像飄落在風中的花瓣。彭知禮住了腳,他聽見了的。“這些年,你辛苦了。”詹夫人說完這句話,也不管彭知禮聽沒聽見,已是起身往屋裡去了。好一會兒,彭知禮回過身的時候,隻看見那把西施壺放在樹下的凳子上,一如多年前一樣。詹夫人出閣前的閨名,無人知曉,瑞合時的人喊著表小姐,鄰居們尊上一句表姑娘,更多的則是稱上一句詹夫人。據說詹夫人的先生是軍中要員,需得晚些才能從南京過來,香河縣的老人兒們有時候也會聚在一起議論上一陣子,“這詹夫人瞧著麵晃兒”一類的閒話,有熟人聽見了大都會回上一句“親戚連相唄”,也就是了。這樣的對話來來複複地說,一直沒什麼新詞兒,卻也是一直沒停過。(作者注:彭知禮與詹夫人的相關故事詳見中篇《瑞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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