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總是奇,要麼是來得快去得也快,要麼是來了便再去不掉。白芷自然是前者,不過三五天已是能往院子裡曬太陽了,坐在葡萄架下,聽著碾藥滾子來去的軲轆聲,空氣裡草藥香四散,頭頂不時飛過一群鴿子,呼嘯上一串鴿哨聲,高低起伏,盤旋不落。彭知禮來的時候,白芷已經睡了過去。彭知禮走的時候,白芷才睜開眼。這一場病當真是清減了不少,那雙杏眼愈發的大了,水潤潤的眼裡一片清明,毫無睡意,直看著彭知禮走出院子,她才又把眼睛閉了上。一連幾天,皆是如此。“白老爺子用藥真是神,這才幾天,胖得臉都圓了……”彭知禮再一次來的時候,站在搖椅旁低語。白芷閉著的眼睛不自主地抖了一下,彭知禮沒有再說話,也沒有走開,最後還是白芷忍不住笑,醒了來。“二哥好厲害。”白芷低頭看著已經出了新葉的藤蔓,語氣裡略略帶著尷尬。“果然,六子說,姑娘們都是在意這個的,”彭知禮也是忍著笑,轉身往旁邊的交椅上坐了去,“芷兒已經很瘦了,胖一點身體才會好。”彭知禮又一臉正色地補了句。“嗯。”白芷點點頭,仍舊是沒有抬眼看過去。兩人皆是無語,對坐了一盞茶的工夫,彭知禮起身要走。“今兒怎麼走這麼早?”白芷終是開口。“早嗎?是,是早,”彭知禮舉止誇張地抬頭看了看天,自問自答地又坐了回去,“那小生便不走了……”一抬腿一甩袍,儘是那戲台上的樣子,好不滑稽。“二哥今兒這是怎麼了?”白芷抿著嘴忍不住笑。“六子教的,中間還教了一堆戲詞兒,我說不出口,還好,也算逗你一笑,不白學。”彭知禮也是笑了起來,笑聲爽朗,毫無羞赧之色,爽爽利利的坦蕩,瞧著便知是個讓人心安的人。“身子若是好些了,不如出去轉轉?”彭知禮忍了笑問道。“天津?”白芷話一出口,倒換彭知禮驚詫了。“你怎知?”彭知禮想不到她竟然猜得中。“這有什麼難猜的呢,這事兒沒了結,人人心上便都架著一把鎖,你是,我是,我爺是,徐、徐老先生也是……”白芷說到最後不免頓了頓,她對著自己突然多出個嫡親的姥爺來,還不太適應。“那便去吧,早去早了,不是壞事兒。”白芷站起身撫了撫衣襟,天青色的寬大衣袖裡,一對皓腕纖細如絲,她實在是瘦了太多。“好一顆玲瓏剔透心……”彭知禮看著白芷年輕沉靜的臉,陽光打在地上的,連那影子都滲出了熱度,沉吟良久,也隻得暗歎這一句。春日裡燕飛鶯戲,天朗氣清,那一輪春日掛在天邊,自說自話地轉著圈,炮火連天也好,失散流利也罷,在它的眼裡,興許還來不及看清便碎成了塵……白芷正打包著要帶去天津的山參和鹿茸角,就看何得仁一步三搖頭地進了來。“春成投軍去了。”何得仁歎了口氣。“春成叔有四十多了吧?”白芷不免驚訝。“我倆同年……”何得仁又是歎了口氣。“是他家小子發達了,他投奔去了?”白老爺子自己說完這話都是搖了搖頭。“生死還不知道呢,發達什麼啊,這不自春成媳婦死了,就他老哥兒一個守著那麼個半死不活的米店,這會兒也因著早先那個萬裡明欠的錢給銀行收了去,他打聽著兒子在東北那邊打仗,就乾脆投軍去了,說爺倆死一起,也好過他自己在這乾守著強……”何得仁說著紅了眼圈,他和春成自小便是街頭巷尾追打著長大的。“你沒勸勸?”白老爺子跟著歎了口氣。“勸了,勸到後來我自己都覺得這話說得沒意思,這年頭,說多了都是廢話,呸!”何得仁衝地上啐了一口,也不知是啐春成糊塗,還是啐這世道,抹了把眼睛又道:“你說那好好的米店,早十年前開的多好啊,怎麼這些年就這樣了呢?”“到最後春成媳婦還得出去乾雜活來貼補著,又是往礦上做飯,又是往紡織廠上工的,好容易以為得了條活路,跟洋行裡租了個攤位,倒把命都給坑進去了……”何得仁說到這一時哽咽,連擺著手往後院去了,再說,他真怕自己哭出來。白芷歪著頭怔了一會兒,手底下又忙了起來。這幾年的生死彆離,比那戲台上、畫本裡的還要頻繁,歎得多了,連心口都堵了住,日子久了便會嘔血,嘔得多了,就學會了假裝著自己是個和尚,在這十方叢林裡,來去不念。去天津的日子到了,白老爺子隻說了句“早去早回”,連頭都沒抬,就好像白芷不過是往門口去撿(買)塊兒豆腐似的。白老爺子手底下忙活得停不下來,也不知道今兒一大早怎麼就這麼多藥要抓,也不知道這些藥怎麼這麼金貴,非得老爺子親自抓,更是不知道這些藥抓完了到底要做什麼,興許等白芷出了門,這藥便要再按著原處放回去也說不定……白芷隨著彭知禮踏進天津德租界的一棟洋樓時,整個人都是緊張的,連手心裡都攥著汗。倆人隨著廚房送菜的板車,從洋樓的側門進了去,偌大的院子裡,除去灑掃的家人和警衛,並未見著旁的人,既不熱鬨,也不森嚴。可一進了樓,便見著徐老先生一身紫灰緞衫立在門前,一臉的鄭重,雙手往複地搓著,顯見著也是緊張的。“來了?委屈了,讓你們這麼進來,沒辦法,這四周的蒼蠅太多,太多了啊。”見著白芷二人,忙迎上來歎道。“徐老先生客氣,怎敢勞您親自迎接……這是白老爺子托著帶給您的……”彭知禮說著把手上提的東西交給一旁的家人。“好好好,咱們樓上說,樓上說。”徐老先生引著兩人往樓上走,一雙眼睛笑眯眯地瞟向白芷,白芷卻是少見地沒說話。走在樓梯上,白芷甚至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十八年的日子,第一次直麵血濃之親,縱是想了一路,可臨到了近前,腦子裡還是一塌糊塗,說不上是什麼心思。正暗罵著自己沒出息,一隻手忽地覆了上來,溫暖、柔軟,掌心亦是微微帶著汗意,抬眼看去,正對上彭知禮那雙含笑的眼,縱是玻璃鏡片也擋不住那股子暖意。彭知禮的手不過輕輕按了按便撤了回去,白芷的心思卻是安定了下來,循循環環地上了三樓,悠長的歐式長廊上墜著昏黃的電燈,一路走來,卻是一個人都沒有,想是為著他們倆,把旁人都支了開,所有的窗戶上更是都掛著窗簾,跟在身後的家人也隻是默默地走著,除去腳步聲,再無其他。“坐、坐吧,本想躲在這老老實實做我的寓公,哪想事難遂願啊!”徐老先生拍了拍書房的牆壁,顯見著是特意加厚又包了棉花的,明擺著是為了隔音。“不光是民國政府,日本人那也是盯得緊,委屈你們了,第一次回家就是這般境況,哎……”徐老先生愧疚地看向白芷。白芷仍舊不語,隻是微微搖了搖頭。“丫頭,早前見著你那會兒,話多得連著藥王爺都讓你說煩了,這是怎麼了?有日子不見,我頭上就長犄角了不成?”徐老先生的話沒說完,白芷的臉已是掛了紅。“芷兒……不知該如何稱呼老先生。”白芷猶猶疑疑地開了口。“為這啊?彆介,想叫嘛就叫嘛,你喊上一聲姥爺,我當然是開心,可你要是就這麼喊老先生,也沒關係,反正你總不能喊我一聲小子就是了……”徐老先生一頓帶著天津味兒的話扔出來,倒是又把白芷逗笑了。“姥爺。”這稱呼喊得澀是澀了點,可說出口的時候倒也暢快。“哎……”白芷喊得大方,可徐老先生卻是抖了聲兒,連帶著眼眶都含了淚。“徐老先生,我同芷兒的婚事還沒定日子,您看……”彭知禮適時地問了句。“好,好,你們倆的事兒我是一百個滿意,這下彩都完事兒了,也是該問期了,依著我啊,彆整那些個舊思想,哪天辦哪天好,回去問問白老先生,他選哪天我都同意。白老先生辛苦啊,一個人把你拉扯大……”徐老先生說著說著又拐了回來,眼眶裡的淚到底還是湧了出來,一聲高一聲低地說著,倒把白芷的淚珠也勾了下來,祖孫兩個就那麼說一會兒哭一會兒的,直說到太陽落了山,樓下來人催,白芷這才趕緊叩了頭告辭。為了避人耳目,倆人需得跟著廚房送垃圾的車一同出來,事實上出了那書房,便是說不得半句旁的話,政治更是談不得,徐老先生又是愧疚又是不舍,卻也無法,時世如此,縱是錦衣華服也有脫不開的枷。回頭望去,那鏤花的大鐵門裡,除去悠悠的燈火,便是板著臉的警衛,白芷抹淨眼淚歎了句:“幸好,沒長在這鐵籠子裡。”彭知禮隨著白芷的眼光看去,黝黑的天地間,燈火通明著幾間房,卻都是一色地拉著簾兒,警衛的臉上也儘是籠著一團黑,還不如那門口的鐵欄杆討喜。白芷跟著車晃悠悠地往住處去,心裡卻是一片的空明,這親,認與不認,在她心裡並無甚大差彆,許是一個人太久,許是白老爺子教得好,沒有怨,沒有念,也說不上多想靠上這前總統的姥爺,路越走越黑,這心裡卻是越來越輕巧,事了了,這心上的鎖也就開了,日子又是自己的了。暢安堂裡卻是沒有白芷的那份深沉,早起白老爺子就因著白芷去天津,心裡不舒坦,這一天過下來,大眼兒也不知挨了多少的冤枉罵。“半仙兒,你給掐算掐算,芷兒這次出門安穩不?”白老爺子坐在院子裡,扯著金半仙不肯鬆手。“哎你個老爺子,往日裡擠兌我的時候都忘了?這會兒怎麼信起我這騙人的買賣了?”金半仙捏著酒盅,撇嘴搖頭地不肯答應。一旁熱酒添菜的大眼兒可是看傻了眼,這往日裡仙風道骨的道長,原來是個酒鬼啊!這說話怎麼聽著也這麼不著調呢?“小子,去拿兩個乾辣椒來,芷兒不在,曲兒也不讓唱,這酒喝得沒滋味啊!”金半仙倒似看透了大眼兒的心思,又笑罵道:“神仙也有醉酒時,卻無凡人做神仙,凡事有真就有假,見多少怪不稀奇。”說著,伸手拍了大眼兒頭頂一下,打得大眼兒慌忙忙往廚房跑去了。“你彆說那些個神神道道的話,趕緊給我算算,以後我不擠兌你了還不行嗎?”白老爺子急道。“人家一隻鳳凰落你這雞圈裡就夠委屈的了,老天爺哪還能舍得折騰啊?沒事兒,明後天就回來了,你這歲數大了,心性卻是越發急了呢?”金半仙捋著八字胡,抿了一口酒,不急不緩地放下杯子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老爺子聽了這話,才重又端起了酒盅,不等喝,眉頭又是一皺,咧嘴罵了起來,“你個假老道,整天坑蒙拐騙地說誰這是雞窩呢?我白家這偌大的家業都是她芷兒的,我們家富貴著呢,整日地胡說八道,看你回頭不下那拔舌地獄的……”金半仙倒也不惱,隻搖著頭回了一句:“你個老爺子剛說的話就忘了,定是屬耗子的……”白老爺子聽得如此,連帶著酒壺都搶了走,倆人又是一頓拉扯,直喝得誰也站不穩,才算下了桌兒,彼時這天已是黑透了。走在估衣街上,白芷看著這往來忙碌的人群和大清早就開了門的商戶,不免感歎,同是亂世,這政要人物多的地方總還是要太平得多的,同是人命,貴賤有彆。“可有什麼要帶回去的?”彭知禮不知在哪兒買了一盒果糖來塞在白芷手裡。“也沒什麼……給二丫帶點什麼吧,等她回門子的時候給她。”白芷挑了一塊兒洋紅色的糖塊塞進嘴裡。“正好,我這正想往軍老板那去一趟,你在樓下挑些香粉吧。”彭知禮說著指了指前麵不遠的一家胭脂鋪子,這鋪子可真是算得白芷見過最大的一家胭脂鋪了,哪有人家的胭脂鋪做得跟飯莊似的,四開門的門市房,來來往往的太太小姐都是香風陣陣的,恨不能把人熏一跟頭,白芷覺得新奇,倒也高興。彭知禮一進去,一個年近不惑男子便迎了出來,瘦高的身材,一臉的絡腮胡子,口口聲聲地喊著“二弟”,毫不見外地拍著彭知禮的肩膀。想不到經營這麼大一家胭脂鋪的老板竟然是條莽漢子,不免讓人驚奇。白芷見了禮,那兄弟二人便往樓上去了,白芷獨自跟樓下四下瞧著。胭脂鋪的小夥計倒是一個個的年輕俊美,說起話來也是逗人得很,滿屋子都是小姐們的笑聲,來來往往的儘是穿著洋裝的女學生,還不時能看見幾個金頭發綠眼睛的外國女人,白芷當真是第一次這麼近地瞧見外國女人。她們的骨架子可真大,她們身上怎麼這麼香?她們那眼睛還真是摳進眼眶子裡的啊?她們的鞋真奇怪,不累嗎?倒是比早年間的花盆底好看多了,她們這裙子是得穿了幾層才能穿出這麼大的裙擺啊?這衣袖怎麼長得跟個西瓜似的?這外國人猛一看倒是都長得差不多,不知他們看我們是不是也覺得都長一個樣……白芷瞧著那走過的洋婦人,一不小心瞧直了眼睛,隻等著人家買了東西出去,白芷的眼神兒還沒回來。“噗嗤。”旁邊候著的夥計忍不住笑出了聲。白芷這才回過神,霎時便紅了臉,暗罵自己,隻怕連帶二哥都要讓人笑了,怎麼這般沒見過市麵……白芷隻覺得臉上一陣一陣地熱,知道已是紅了臉。“我向來就覺得那洋人長得奇怪,像個猴子似的,一身的金毛……”彭知禮不知何時下了樓來,走到白芷身邊,無來由地說了這麼一句。白芷抿著嘴笑了笑,臉上的紅仍舊掛著,隻是不那麼燙了。彭知禮這般的人物說出這種話,哪裡還有人覺得是笑話,隻點頭哈腰地附和著。“走嗎?”白芷明知他是為給自己解圍,卻還是想趕緊出了去。“不急,東西還沒買呢。”彭知禮說著拉了白芷往樓上去了。那夥計眼見著早先自家老板陪前陪後的樣子,這會兒倆人又是上了樓,更是殷勤了起來,但凡那冠了長得讓人記不住洋名字的瓶瓶罐罐一股腦地都拿了過來。“二弟,你這是要把我這鋪子的貨都包了啊?”軍老板拿著一紙信箋從賬房出來,瞧見這撲撲啦啦一大桌麵的東西,也是忍不住問。“大哥莫要取笑了,不過是替芷兒買些日用的東西罷了。”彭知禮笑著起身,接過軍老板手中的信紙。“這是Peter年前發來的信了,這小子可是越來越能耐了,哎,若不是老爺子三作四鬨地讓我繼承家業,現在說不定也……哎……不說了。”軍老板早年與Peter算得軍中同期。“您這多安穩啊,他這一會兒廣州一會兒南京的,連帶著家裡都沒個安穩……”彭知禮看罷遞還給軍老板,一對眉頭皺得恨不能攪在一起。“可不介嘛,聽說Peter的夫人可是神秘得很啊,這些年我都沒見過一次,說起來他家也兩個孩子了吧?”軍老板聽著彭知禮這麼一說登時滿臉堆笑。“是,兩個,老二過了今年六月就滿四歲了。”彭知禮點頭應道。“二弟倒是知道得清楚啊……哎,彆愣著,把這些都給白姑娘包起來去”軍老板隨口問了句便喊了夥計來。“也是聽說,聽說。”彭知禮不經意的推了推眼鏡,轉頭看著白芷笑了笑。出了胭脂鋪,白芷瞧著那一大袋子的香粉胭脂,歎了口氣道:“可真是做戲做全套,不過就是為了遮我這鄉野丫頭沒見過市麵的羞,何至於買了這許多回來,彆說送二丫了,就是把繡水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婦的都送個遍兒,隻怕還多呢。”話雖如此,白芷的唇角卻是不由自主地翹了上去。“啊?哈,”彭知禮不知在想什麼,接口道,“你留著慢慢用,難得喜歡。”白芷走在他身側,偷眼瞧去,心底暗想:這男人溫潤如玉的模樣的確是讓人安心的,隻是總覺得讓人摸不透,不似十一……想起十一,這心底莫名一慌,匆忙將念頭壓了下去,走了幾步,又是轉念:這世道下,活了這許多年,誰心底能沒個什麼事兒呢?兩個人在一起,若能這般安然度過,想必也算得是個好歸宿了吧?想雖是這樣想著,可白芷這心頭卻仍舊像是有個結兒,橫在那裡,不上不下,不消不滅,徒惹心煩。牡丹花落的時候,彭家下了帖子來問期,選定了幾個日子,著白老爺子定,最終選在了農曆的六月初八,掐指算去,還有那麼七十多天。說也奇怪,早前還有餘地的時候,白芷這一顆心是怎麼都不肯安定,這會兒板上釘釘了,反倒安穩了下來,整日除去忙著調方子,便是繡那對鴛鴦枕。天津那邊更是時不時地著黃老板送來些東西,連出門子時帶著的木雕鴛鴦都送了來,紅彩綠漆的倒也好看。白老爺子更是忙得連喝酒的工夫都少了,整日地張羅著給白芷置辦嫁妝,這半個繡水街的好東西都快讓他買完了,還順帶著給自己收了個虯角杆紫銅頭的煙袋鍋子,這一陣忙活,老爺子倒是愈發精神了,連手腳都輕快了不少,可是沒少讓金半仙擠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