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培林從卦館裡跑出去的時候,正撞上抹著眼淚往這邊來的老劉太太,小腳老太太本就站不穩,哪裡還扛得住大小夥子的衝撞,整個人跌坐在青石板路上,可把許培林嚇了個半死,連聲道著歉。那老劉太太卻是不說話隻一昧地哭,任憑許培林打滾作揖也是頭都不抬一下,眼看著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許培林急得兩眼通紅。“哪來這麼個楞後生?”白老爺子的話倒是救了許培林。白芷扶著老劉太太進了鋪子,不等白老爺子開腔,十一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這傷得不輕,看著是傷了骨了……”。十一這話一出,一屋子人都是愣了,什麼時候見著他出麵說過這種話呢?何得仁摸著腦袋剛要叱責十一胡說八道,卻是被白芷接過了話茬,“朱大夫都這樣說了,那隻怕是要多養些時日了,何叔啊,煩您庫裡去一趟,拿些治筋骨的好藥來……”白芷說著衝何得仁擠了擠眼睛。白老爺子捋著胡子不說話,掃了兩眼哭得風雨不聞的老劉太太,一抬腿往後院去了,過院門的時候還順手扯了一把愣在那的何得仁。十一裝模作樣地往老劉太太腳踝上按了按,連連搖頭,往一旁開方子去了。“這位先生不像本地人啊,您坐坐,等大夫開了方子好抓藥,劉奶奶心善,不是那訛人的人,您坐吧,這小藥鋪裡也沒啥值錢的藥材……”白芷抿著嘴招呼著許培林道。“啊,我是香河人士,隻是早年往上海求學,這才回來……”許培林一聽用不了多少錢,一顆心勉強穩了下來,方才為了在金半仙那求救命的法術,可是把這腰包掏空了一半了。“先生貴姓啊?這許多年不回來,看著這繡水街都眼生了吧?咱們這可是變了不少呢。”白芷倒了杯茶給許培林,又把自己的帕子塞給老劉太太,也不知道這老太太到底是怎麼了,一個勁兒地抹眼淚,也不說話。“在下姓許。”許培林心不在焉地答著,眼睛卻漂著西邊,金半仙給出的法子很是偏門,需得在正午時分取墳地裡的濕泥一捧,這會兒時候倒是還來得及,可許培林心裡卻是焦躁得很。“許先生這樣做學問的人回這種地方不是屈才了嗎?”白芷一邊接過十一開的方子,一邊柔聲和許培林聊著。“啊,回來辦些事情,不日便要南下。”許培林盯著那張方子道。“那許先生這邊是有親戚了?不知咱們這位貴戚怎麼稱呼啊?”白芷看著那方子,恨不能笑出聲來,儘是些血竭、靈芝草、天竺黃這些值錢的藥,活血化瘀的有,安神補氣的也有,藥材雖說多開了幾樣,用在老太太身上卻也是說不出毛病的,隻是算下來貴了幾倍不止,可見這十一是和這位姓許的杠上了,隻是不知為的什麼。許培林聽白芷這麼問,一時不語,似是並不想答話。“我自小在這香河縣長大,興許認識許先生的親戚呢,也好給您減些價格,彆再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白芷這話一說,許培林哪裡還有不應的道理。“啊,絹花巷的宋梅兒是、是在下的表姐……”許培林到底還是扯了個謊,不過宋梅兒這名字一出,白芷已是明了,瞥了一眼十一,拿過算盤劈裡啪啦地打了起來。“原來是宋家姐姐啊,認得認得,宋姐姐命苦,年紀輕輕就走了,您坐著,彆忙啊,我把藥錢算算,老太太這腦子也是不大好了,這傷筋動骨的,就先留在這,我給上著藥,您就不用費心了,這留診的費用也算了,這年頭,也就像您這樣讀過書的才這麼明事理,換個人說不定早就跑了……”白芷把算得的錢數寫在方子下麵遞給許培林。許培林看著這錢數,臉上的表情一時掛了住。“傷筋動骨一百天的,彆看老劉太太這樣,她孫子可是衙門口裡做差事的,我們就是有心幫您,也不敢得罪不是,念著宋姐姐的好兒,您給個整數得了……”白芷點著那方子,又轉頭衝十一道,“朱大夫,剛看著小豆子往政府那邊去了,是不是給老劉家報信兒去了啊?”“是吧。”十一板著臉應了句,眼睛看著手裡的醫書頭也沒抬。許培林一聽這話,再看看日頭,連忙自懷裡掏了錢塞給老劉太太。白芷看著許培林走遠,這才甩著粗黑的辮子衝十一道:“我說你這是發什麼病了呢,原來是為著宋姐姐,他就是那個信裡的人?”“嗯,金先生做了個局。”十一撓了撓頭,一雙眼偷瞄著白芷,那身藍底白花的短卦穿在她身上真是好看。“你呀,就不是那騙人的人,非要唱這麼一出戲,虧著爺爺懶得搭理你,不然啊,我看你少說得挨頓揍……”白芷搖頭衝老劉太太過了去,怪不得最近十一和金半仙走得那樣近,原來是要唱大戲啊。“芷兒啊,這錢是哪兒來的啊?”老劉太太讓白芷拍了幾下,才茫茫然地道。“哎呀,我的劉奶奶啊,合著我這熱鬨這麼半天,您沒聽見啊,也好,省得聽著心煩,你看看,有沒有哪兒疼的?剛讓人撞了一下,這錢是那人給的藥費。”白芷哭笑不得地扶著老太太站起來。給老太太按了幾處,見著無甚大事兒,這才問起為何哭成這樣。不問還好,一問那老太太又嚎了起來,邊哭邊往門外跑,直嚷著:“我找他去,我找他去……”沒等白芷回過神兒,她已是踮著小腳奔著東頭去了。眾人竟自驚奇著,可這些個古怪不等天黑,就已是揭了謎底。萬裡明跑了。三天前的事兒了,打著進貨的借口,敲鑼打鼓、大包小裹地上了車,雇的夥計在天津衛就給趕了下來……這三天,日頭還是一樣足,米糧還是一樣缺,大兵還是吃了飯不給錢。就在這無甚稀奇的日頭下,那個一腦袋羊毛卷的女人找來了警局,一路走一路罵,這才驚醒了打著盹的繡水街。那女人衣襟上臟臭得讓人看不下眼,旗袍下擺一陣陣的屎尿臭,早先那雙皮鞋也不知甩去了哪裡,赤著腳惡狠狠地往青石板上跺,往日裡恨不能挑去頭頂的細黑眉毛也殘得隻剩下一半,一張臉黑黃憔悴,連皺紋都增了幾道,哪裡還有那來時的趾高氣揚,竟似一時老了十幾歲去。隻說是萬裡明綁了她,騙了她的錢,哪裡有人信呢?雲朵洋行頭一個月賺得皆大歡喜,繡水街上人人對著萬老板稱讚,民國政府都派了人來嘉獎,“實業救國”的錦旗現在還掛在洋行門口。警察隻道是這女人鬨了癔病,喊了醫生來,偏巧那些個在天津就被趕下車的夥計這會兒都回了來,往洋行找人領工錢時碰上了警察,再加上那女人氣急,便一股腦地說了實話。雲朵還真是她的名字,不過不是真名,是藝名,堂子裡的藝名,萬裡明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唬著她跑了出來,她可是簽了賣身契的,偷跑的娼妓,抓回去那是打死不論的規矩,雲朵邊說邊哭,直罵萬裡明忘恩負義。倆人原本說得好好的,這個局做成了倆人往上海找個租界吃香喝辣的去,哪裡料到,萬裡明為了自己能夠吃香的喝辣的,差點做了她。何得仁把打聽來的消息告訴給白老爺子的時候,白老爺子直撇嘴,“我早就說那個什麼萬裡明千裡馬的不是個好東西……”“可是他那洋行裡的貨都扔下了,就算是收了租金和貨錢,除了他這些日子的花費,也不見得賺啊?聽六哥說他安排局子裡人吃飯就花了兩萬多……”白芷歪著腦袋,黑粗的辮子垂在胸前。“那算啥錢,那能算個啥錢,”何得仁說著撫了撫腦袋上的汗,倒也不賣關子,直說道,“他借了銀行的錢,騙著那洋行裡的商戶說是國民政府給的實業救國專項基金,他不敢獨享,乾脆給他們免了貨錢,那些個商戶一聽不用掏貨錢了,就都給他按了手印……他這一跑,銀行找誰要錢?能找誰要?誰按手印找誰要啊!”何得仁自問自答的一通話,倒是把白芷給說楞了。“那……多少錢?”白芷看了一眼對麵劉家緊閉的大門,輕聲問道。“這個數……”何得仁伸出四根手指比了比。“四、四百萬?”現在這鈔票各地政府都在印,越發的不值錢,但在白芷這四百萬卻也是個不小的數了。“你個娃娃沒見過世麵吧?這個數,四千萬……說銀行給打的條子……”何得仁說完自己都打了個哆嗦。“東家,多虧您攔著,不然隻怕這會兒我家裡的也得搭進去了……”何得仁撫著心口止不住地歎氣。“四千萬啊……”白老爺子靠坐在搖椅上眯起了眼。整個香河縣都被這個事兒攪得起了陰霾,幾乎所有在洋行裡租攤子的商戶都按了手印,就連警局裡的幾個小頭目也簽了名,這些人頂得住事兒的愁眉苦臉,頂不住事兒的直接就病倒了下去,也有膽子小撇家舍業卷鋪蓋跑了的,更有直接奔著城外河裡一猛子紮進去的……那些當官的也是熱鬨得很,舉著槍的大兵護在政府門口,甭說告狀鬨事的,就是路過打更的都給轟了走,為了把自己身上的責任摘清,連夜地開會商談,往銀行裡下命令,往下發追捕令,往上卻是壓住了消息,這件事兒在衙門口看來,四千多萬實在算不得太大的數兒,畢竟一個晚上麻將的輸贏都要十幾萬票子。月明風清的夜晚,卻是怎麼都不安生,每個人都擰著一張臉,耳邊總覺出陣陣的轟轟雷鳴,似有一朵雲懸在繡水街上,烏黑濃厚,電閃雷鳴,夾裹著說不清什麼時候就會拍下的傾盆大雨,人心惶惶,恐不能言。長風吹過卦館的“卜”字幡兒,布條隨著打了個旋兒,彆人頭頂上的烏雲暴雨沒能擾亂金半仙的安寧,他仍舊在燈下誦著《北鬥經》,手邊一盞濃茶冒著熱氣。通天困倦地窩在一旁打著哈欠。許培林也走了,帶著一身的疹子。金半仙著許培林正午時分往西大墳取一捧濕泥回來,說要以毒攻毒,以邪驅邪。許培林經此一役哪裡還敢懷疑,一心隻想求個安寧,果真取了一捧濕泥回來,大太陽底下去亂葬崗也還是滲人得很,大熱的天,偏生到了這吹的卻是涼風,許培林梗著脖子進了去,人卻傻了眼。好幾天沒下雨,西大墳上又無遮無攔,一地的乾黃土,哪尋那濕泥去?許培林一路走、一路挖,眼看著午時就要過去了,心裡又急又慌,隻覺得腳下被什麼絆了住,膝蓋一軟跪了下去,額頭正磕在一塊石頭上。許培林戰戰兢兢地起身,一腦袋的冷汗,勉強壯著膽子回頭看去,原來是一個新墳旁長出的藤蔓纏住了腳。他正跪在那新墳的側麵,正正當當地給這墳包磕了個頭。說來也巧,那藤蔓下便是一個窪地,裡麵滿是濕泥,許培林也顧不得額頭的傷口,裹了濕泥便走,也說不上是怕還是厭惡,一路連頭都沒回。他若回頭,興許會注意到那新墳旁插著一根乾梅枝。金半仙開壇施法,腳踩七星,給那一碗濕泥開了光,又著許培林跪在地上向著西大墳的方向磕了七七四十九個頭,等許培林直起身子的時候甭說分不清東南西北,就是看人都能看出重影來。末了,金半仙責令許培林把這碗泥糊在自己身上,半個時辰後許培林的身上便已是起了粒粒紅斑,奇癢難耐,那西大墳的地裡也不知埋了多少腐骨爛樹,這糊在身上,不起疹子才叫奇怪呢。可金半仙隻說這是邪氣出來了,便催著許培林遠走,聲聲囑咐著莫再回這香河縣才可性命無憂,嚇得許培林又提著那行李箱出了城,一如來時一樣,沒有人力車肯拉他,但這一次不是因著金半仙提前打過招呼,而是因著他那一臉的紅疹子,像得了瘟疫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