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葉兒翠,秋高果實累。九月初的日子,本該是個秋高氣爽、雲淡風輕的好時候,偏生各地起義不斷,先是南昌起了義,後來政府又改了組,這會兒晉、奉兩係的一支小部隊不知怎麼的又在這大口屯遇見,打起來了。砰……砰……兩聲轟鳴傳到繡水街上的時候,已是淡了許多,卻也蓋過了人們的談話聲。“得嘞,聽著吧您內,又炸上了!”張瘸子把頭從算盤上抬起來,衝白老爺子撇了撇嘴道。“這是火炮啊?”白老爺子搖著蒲扇問。“可不就是火炮嗎,洋槍哪兒有這麼大動靜兒,西邊打得更厲害,你看那整天跟天上亂轉的飛機,也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麼想的,自己人打自己人還打得這麼起勁兒。”張瘸子說罷又劈裡啪啦地打起了算盤。“妥,賬結好了,這個數兒,芷兒啊,你來瞅瞅。”張瘸子每半年來暢安堂結一次賬,今年貨少,一拖再拖,就拖到了這個時候。“張叔算得肯定對,我不看了。”白芷連連擺手。“拿來,我瞅瞅,萬一你個張瘸子坑我呢?”白老爺子說著從搖椅上起了身。“我坑你?這整個繡水街上誰敢坑你啊?坑完了你祖宗八輩都得讓你罵出來,給給給,你看,你看。”張瘸子和白老爺子一如既往的不對付。白老爺子說歸說,不過就是看了眼數,便點錢遞了過去。“罵?你要是敢坑我,那條好腿我也給你打折了,我這個身手,你滿香河縣掃聽去,這個!”老爺子說著比了比大拇指。眾人忍著笑,不等打趣,一個中年婦人便衝了進來。“白姑娘,我家大壯不知吃錯啥了,早起就開始竄稀,給抓點藥吧。”大壯媽左手提拉著一袋子豆餅,右手抱著一棵大白菜進了來,東北女人的大嗓門霎時把白老爺子和張瘸子逗殼子的話給蓋了過去。“大壯媽,就你這嗓門子,能把天上飛機震下來!”張瘸子說著,還緊鼻子瞪眼睛地用手摳了摳耳朵。“哎呀我的媽呀,那我得多厲害啊?你個老瘸子竟瞎掰掰,看我再賣肥膘給你的!”大壯他爹是殺豬的,這年頭肥膘可是個好東西,多少人靠著那點葷腥解饞呢。“彆介啊,大壯媽,我這不誇你身體好呢嗎,聲音大、精神頭好,那是血氣足、身體壯,你說是不是,老白頭?”張瘸子立馬換了套說辭。“嗯,是有這話,”白老爺子難得沒拆張瘸子的台,不想卻是後加了一句,“可這是獸醫的說詞兒……”“好你個張瘸子,說我是畜生啊!”大壯媽說著就要開罵。張瘸子連連解釋,最後把這藥錢算在了他頭上,大壯媽才拎著藥走了。眾人還能借著戰事開玩笑的日子眨眼就結束了,街上好容易恢複了些許的熱鬨,轉瞬便消了下去。一隊一隊的大兵湧進香河縣,牢裡那些囚犯,不分罪責大小、刑法輕重,一律送去了榆關充軍。沒幾日,又貼出了招工的公告,說是自願,可那些被帶走的人裡自願的實在沒有幾個。劉承祖走的那天,劉老太太哭得險些昏死過去。那一日他不過是給一家辦白事兒的人家送酒去,回來時不知道怎麼的,竟然拐了彎子,繞到了賭坊那條路上去了,正趕上大兵往賭坊和妓院抓人,巧不巧的他傻呆呆杵在賭坊門口,一並給帶了走。街坊鄰居湊了些錢,著人去疏通,不想人還沒去,劉承祖已經回了家,一頭一臉的灰,懷裡揣著一卷子錢,肩上還扛著半袋子粳米,見人也不說話,咬著牙,梗著脖子,一張娃娃臉上滿是倔強,罕見的硬氣,把錢塞給老劉太太,不等人問話,跪地上磕了個頭就跑了,攔都攔不住。到最後,誰也說不清,他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收了軍餉,畫了押,再想把人弄出來已是不能。在老劉太太日日的哭聲裡,葉枯草萎地入了冬。初時還曾收到劉承祖托人捎來的口信,說是往礦上去了,老劉太太這才勉強止了哭,礦上苦是苦,可不上戰場總就還有盼頭。金半仙卻是繁忙了起來,老劉太太和以前的張婆一般,無處得知孫子的下落,整日地纏著金半仙卜卦,金半仙初時還好,待後來便是儘說些世事無常、生死有命、天機不可泄露的套話,聽得老太太一時明白一時糊塗的。待立冬之後,金半仙竟死活不再給老劉太太卜卦了,惹得老劉太太堵著卦館的門口哭罵,每每聽見又打仗了的消息時,不管是哪兒,都要抹上一陣子眼淚。“劉奶奶,您進屋暖和暖和,我給您倒杯熱茶……”白芷從卦館門口把老劉太太勸進了屋。“他個挨千刀的金半仙,老街坊這麼多年,還不給我算,他喪良心啊,裝神弄鬼地看我老太太熱鬨……”老劉太太仍是抹著淚罵著,寒風刺骨,臉上的淚水流進皺褶裡都結了冰。“承祖他奶,你再這麼哭,眼睛可就哭壞了,等承祖回來了,你這不是給他添麻煩嗎?這麼大歲數了,還這麼糊塗,你身子骨硬,就是給承祖積福了,不然守著個瞎婆子,誰家好姑娘能願意嫁……”白老爺子這張嘴,就是勸人都勸得惡狠狠的。“是,是,是……我明白……”老劉太太抹著淚點著頭,這難聽的話卻是入了耳,比那些保重身體、吉人自有天相的話有用多了,畢竟,劉承祖能娶妻生子、傳宗接代才是老劉太太心裡的正事兒。“掌櫃的在啊?”這邊正勸著,那邊門簾子就隨著話音撩了起來。“喲,軍爺,這大冷天兒的,快進屋暖暖身子。”不用細看,光是那一身綠軍裝就夠讓人心頭一緊的了,何得仁趕緊堆著笑迎了上去。這半年裡,當兵的來得比收賬的都勤,白老爺子現在看見當兵的進屋都恨不能打出去,徑直扭頭就轉身進了後院。“屋就不進了,事兒倒有一件。”大兵推了推帽子,舉著手上的本子,衝何得仁比劃著,“上頭有令,前線戰事緊張,後方也得出力,各商戶每戶交80個饅頭,明天日落前……”那人的話沒說完,各人已是愣了住。甭說白麵饅頭了,就是雜麵都買不著,難不成用煤砟子磨碎了蒸饅頭嗎?“這……實在有些為難啊,軍爺,您看……”何得仁早就熟悉了這套路,一卷子捆好的錢塞進了那人手裡。“為難啊,我看你這小藥鋪也是為難,就你一個人是乾不了,算了,算了吧。”那人說著就要往外走,一眼看見了坐在爐子旁邊的老劉太太。“喲,這老太太看著麵晃(眼熟)啊,家裡是不是也有買賣啊?”這一句可嚇壞了老劉太太,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甭說買不著也買不起麵粉,就是買回來了,這又是和麵又是燒火的,等蒸出這80個饅頭,她這命也就沒一半了。“軍爺,您看,老劉嬸子就她自己,眼聾耳花的,可不容易啊……”何得仁又塞了兩張票子過去,那人立馬轉了話鋒。“哎喲,可不就是說呢嘛,聽說前陣子孫子還從軍走了,好啊,為國效力啊!”說著,一手撩起簾子往外走,一手把那些花花綠綠的鈔票塞進了兜裡。“這還活個什麼勁兒啊……”待得人走了,老劉太太一屁股坐回交椅上,拍著大腿又哭了起來。交上來的饅頭裝在卡車裡,凍得跟石頭一樣,西大墳裡餓死凍死的人也硬邦邦的,石頭一樣。不等那些饅頭運走,報紙上蔣介石和宋美齡結婚的大幅照片就刊了出來。蔣介石身穿大禮服、胸懸彩花,由劉紀文、孔祥熙充當男儐相,宋美齡挽著宋子文的手臂,四位端莊的小姐作女嬪相跟在身後,不知是誰家的小姐,但光看那姿態就知道是有出身的。宋美齡一身雅致的長旗袍,頭紗用一小朵嬌俏的花枝彆著,斜披在身上,頭上是一串花蕾編成的花冠,很是特彆,一小束玫瑰花捧在手中,端莊豔麗,10歲的孔二小姐珍妮和少爺孔路易隨在身後做司紗的花童。這照片在報紙上足足登了三天。“人都下野了,還這麼招搖!”老爺子指著蔣介石在報端發表的《我們的今日》的文章,搖頭損了一句。白芷拿過報紙,饒有趣味地讀了起來,“餘今日得與餘最敬最愛之宋美齡女士結婚,實餘有生以來最光榮之一日,自亦為餘有生以來最愉快之一日。”“餘奔走革命以來,常於積極進行之中,忽萌消極退隱之念,昔日前輩領袖常問餘,汝何日始能專心致誌於革命,其他厚愛餘之同誌,亦常討論如何而能使介石安心儘革命之責任。凡此疑問本易解答,惟當時不能明言,至今日乃有圓滿之答案。餘確信餘自今日與宋女士結婚以後,餘之革命工作必有進步,餘能安心儘革命之責任,即自今日始也。”“這是說,娶媳婦不耽誤革命嗎?所以說古時候把亡國怪罪給女人實在是借口!”白芷笑著把報紙扔給十一。“看娶誰吧。”十一翻著報紙應了句。“妲己褒姒那樣的?我看著宋小姐可比她們能耐。”白芷抬眼看去。十一搖頭。“那你說,得什麼樣的女人才能讓人取次花叢懶回顧?”白芷看十一一副眼光很高的樣子,竟然有些生氣。“半緣修道半緣君。”十一沒答話,隻是接了那詩詞的下半句,說完看了眼白芷,便開門往後院去了。“這個十一,問你話呢,誰讓你對詩……”話沒說完,白芷的臉已是蒙上一層紅暈,十一那黑得發亮的一雙眼,又深又遠,卻是真真切切地落在自己的臉上,灼得人臉上直發燒,“半緣修道半緣君”,說這話的時候,他是看著自己的。今早飄起小雪的時候,白芷拿出了去年冬天彭知禮送來的披風,這會兒正掛在牆角的衣架上,粉藍色緞麵的銀絲祥雲紋,寸餘長的白狐狸毛,那披風漂亮得有些刺眼,白芷恨不能閉了眼轉過身去。一連幾日,白芷都特意躲著十一,十一初時還不甚注意,過了兩天便有些沒了精神頭,整日垂頭躲在庫房裡,翻來覆去地點著那些藥草,縱是何得仁都看出了奇怪,直追問倆人是不是吵了架。倒是白老爺子不聞不問的,照舊一過晌午就拉著金半仙喝酒下棋,隻是喊白芷來伺候局兒的時候多了,一會兒續茶,兩會兒熱酒的,以至於白芷和十一更是難打照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