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娼女有情世無義 十一因緣道本姓(1 / 1)

獨活 玲瓏 2472 字 4天前

好容易熬過了這個年,除去那一幅幅的春聯,這日子實在看不出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春成米店雖說沒關門,可除了粳米和雜麵再無其他,就連米店的老板娘都往紡織廠乾雜活去了,米店老板養不活老板娘這種事情,擱在舊日說出去能讓人笑死,可這個年月,誰還能笑話誰呢?正月十五還沒過,北風裡夾著冰雪,宋梅兒就踩著碎步進了卦館。一張惹人憐的小臉,因著天冷凍得泛了紅,柔弱如柳的腰肢裹在厚厚的襖子裡,卻也仍是細得盈盈一握,似是比去年瘦了許多。宋梅兒照舊是不卜卦的,隻是托著金半仙給寫封信。信是寫給她男人的,據說是在上海讀書。早些年,每每說起自己的男人,宋梅兒還是帶著欣喜的,這一兩年卻是看不出什麼悲喜來了,不過就是日常的問候並著又彙了多少錢過去的話,連早日歸來這種詞兒都不再說了。“先生過年好啊。”宋梅兒衝金半仙福了福身子,一雙小腳踩著雪地從絹花巷走到這,講話的時候還微微喘著粗氣。這一次宋梅兒的信很短,除去叮囑多加衣、少貪黑這些老話之外,還想往上海去生活的意思。金半仙寫罷了信,見宋梅兒起身欲辭,突然一反常態地開了口:“宋姑娘,天寒,喝杯茶再走吧。”宋梅兒點頭重又坐下的時候,通天正窩在茶爐邊玩著尾巴。茶爐上的水壺裡是半開的山泉水,金半仙翻了翻爐膛,火旺了起來,半柱香的工夫,就聽得銅壺裡的水汽響翻了花。宋梅兒解開墨綠色的長披風,點點寒梅繡滿了兜帽,老式的短卦長裙穿在身上,衣襟上掛著一枚香包,長長的流蘇隨著動作搖晃,似是從那流連在繁華裡不曾沒落過的大清朝中走出來的人兒。“姑娘,這麼快就要遠行了?”待茶湯倒進茶盞裡的時候,金半仙開了口。“這日子過得沒意思。”雖不明白金半仙何以問出“這麼快”三個字,宋梅兒還是柔柔地應著,眼睛盯著眼前茶盞裡暗紅的茶湯,茶湯中映出自己那雙細長的眉眼,清淡又寂寥。金半仙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兩人各自飲著茶,聽著門外過路人腳踩在雪地上的嘎吱聲,直到過了午時,通天餓得圍著茶爐直跳腳,宋梅兒才起身告辭。金半仙是在通天跑去搶十二飯吃的半個時辰之後才邁進暢安堂的,手裡拎著一壇子酒,酒是從東頭的酒館裡買來的,對門的劉家酒肆已經關了門,這個連高粱和麩皮都買不起的年月裡,一個久病的小腳老太太還能有什麼辦法,何得仁幫著給老劉太太聯絡了個糊洋火盒的營生,現在除了那一屋子空酒壇子,劉家酒肆裡已是剩不得什麼了。“喲,半仙兒,你又墮紅塵了?”白老爺子一見金半仙這副模樣,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老道不墮你那紅塵,老道隻剁這酸蘿卜。”金半仙提起手裡的酒和幾塊酸蘿卜晃了晃。“得了吧您內,整日裡元始天尊阿彌陀佛的,還看不起我們這紅塵了?”白老爺子話是這麼說,手卻是已經衝著酒壇子伸了過去。“老道說阿彌陀佛做什麼,再說老道說阿彌陀佛也不管用啊!”金半仙搖頭皺眉道。“管用?這時候就酒管用,走吧,讓這糧食精解解你那個俗世憂……”老爺子招呼著金半仙往後院去了。今日的金半仙不似往常一般喝高興了便要唱上一段曲兒,直喝到落日時分,他也沒說上幾句話。“你個假老道,今兒是怎麼了?苦瓜似的,算出自己要得道升仙了?”白老爺子的話還是那麼有勁道。金半仙伸了個懶腰,躺在搖椅上半眯著眼睛,“天命如此,天命如此啊,攔不住,攔不住的。”金半仙似睡非睡地說了這麼一句話,轉頭就起了鼾聲。宋梅兒這些年發出的信越來越多,收到的信卻越來越少,來的信除去說自己讀書辛苦便是缺吃少穿,初時宋梅兒還心急火燎地四處淘換著彙錢過去,後來錢雖然還是照彙,可臉上已是不再那般慌張了,什麼樣的日子過久了,都會麻木的吧?白老爺子白了一眼金半仙,自己也靠後躺了下去,哪想睡了一半的金半仙突然又起身舞著道袍唱了起來:“遙瞻殘月,暗度重關,急步荒郊。身輕不憚路迢遙,心忙隻恐人驚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紅塵誤了武陵年少!”“你個假道士,耍什麼酒瘋?我給你下點藥讓你躺上幾天,你就好受了是吧!”白老爺子被金半仙嚇了一跳。“哈哈哈,老爺子,你聽半仙兒我一句話,何處尋得蓬萊島,人間無處不神仙。紅塵也好,脫俗也好,路長也好,路短也好,生也好,死也好,都好,都好,咱們且放眼看吧,天意逍遙,人莫能測啊……”金半仙一甩道袍,仰頭笑道,這話說得似是而非,聽得旁人更是糊裡糊塗。清明剛過,天邊卷著殘雲,春風夾著涼氣,春雨過後的空氣裡還雜著泥土氣,如意坊的姑娘便來抓藥了,說是宋梅兒上墳回來的路上染了風寒。白芷把這事兒告訴給金半仙的時候,他倒也不曾驚訝,一手撫著通天,一手撚著棋子。“知道了。”一邊落子在棋盤上,一邊應了句,落下的那顆子將白老爺子的數枚白子逼死在了角落裡。如意坊一共隻來抓了兩副藥,便不再派人來了。半個月後的一天晚上,暢安堂已是關門上了閘,老爺子習慣早睡,這會兒早已躺了下,白芷剛回房就聽得有人錘門,又急又狠,像是恨不能把門板都錘爛似的。白芷披了衣服出去的時候,十一已經打開了門,原以為是有人得了疾病,不想竟然是金半仙。仍舊是白日裡常穿的那身道袍,衣襟上連褶皺都沒有,頭頂的發髻也未見淩亂,兩手垂在身側,腰板挺直地舉步邁進屋裡,這麼一看絲毫看不出方才那急得錘門的人是他,照舊是那麼一副仙風道骨的方外高人模樣。“先生這是怎麼了?”十一看得怔楞,大半夜的,這假道士是神經了?金半仙卻是蹙眉不語,方才急得跟什麼似的,這會兒卻不言語起來。白芷拉了拉十一,讓他先回去睡。金半仙這副草木不驚、雲雨不動的樣子看似尋常,可那藏在袖口裡微微發著抖的手,卻是瞞不過白芷的眼。“先生?”白芷待十一回了後院,才輕聲問道。“芷兒,煩你去趟絹花巷……”金半仙的話隻說了一半。“先生不與我同去?”白芷瞬間便已明了,宋梅兒在如意坊,如意坊在絹花巷。“不去了,你帶著十二吧,也好壯膽,這一路無礙,去吧。”金半仙說罷轉身便走。“先生有什麼話要轉達嗎?”白芷追了出去。“話最是沒用,世事如此,隻這來來去去,就她一個人,你去,權當是代我送送罷,盼著下輩子,換條路走。”金半仙住了腳,卻是沒回頭。幾句話說得輕巧,偏生讓人心底起了一層皺,皺褶裡透出一腔抓不著摸不到的悲。白芷趕到絹花巷的時候,宋梅兒已是陰一半陽一半地說起了胡話,成婆子嫌棄人死在屋裡晦氣,趁著還有氣兒,著人抬去了柴房。白芷塞了幾張票子才換了一床被子,把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宋梅兒裹了起來,不過月餘,這張臉已是瘦得脫了相,任誰也看不出這曾是張肌膚塞雪的俏臉蛋。白芷看著宋梅兒呢喃碎語卻又聽不清的臉,想哭又哭不出來,想起崔玉姬,想起張婆,想起鄰裡鄰居的那些女人,活的,死的,命苦的人那麼多,卻是各有各的苦……“白姑娘……”宋梅兒的聲音虛弱又清晰。“宋家姐姐,你醒了?我去給你要碗水喝?”白芷起身向往外去,卻被宋梅兒拉了住,那哪裡還是一雙手,根本就是五根骨頭叉子。“不喝了,喝了也是浪費。”宋梅兒說著看了眼一旁的油燈,似是在說這燈點的也是浪費一般。“是金先生著我來的。”白芷看著宋梅兒的那雙凹陷的眼睛,大而空洞,卻又閃著賊光,她知道,這就是老人們常說的回光返照了。“我知道。”宋梅兒像是突然衝進了一股子力氣似的,執拗地要坐起來。“我給你梳梳頭吧。”白芷扶著宋梅兒坐起來,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對一個將死的人,你說什麼,好像都是罪過。“我啊,生下來就沒什麼福氣,小時候吃點好東西就要拉肚子……”宋梅兒任白芷給梳著頭發,嘴裡絮絮叨叨地說起來自己小時候的事兒。待得頭發梳好了,她也說到了二十歲。“那時候他對我很好,不像其他人來了隻是喝酒,喝完了趁機占占便宜,我雖是做清倌人的,到底也不是什麼正經地方,這種事總是難免,隻有他,一個月才能攢夠錢來一次,來了不聽曲兒,也不喝酒,就坐在那念書給我聽,一直念到人家來催……”宋梅兒沒有提那人是誰,但白芷知道,那個“他”便是那個在上海讀書的男人。“這些年我也知道,他早就變了,可我還是要謝他的,讓我過了一段乾淨日子……人啊,能乾乾淨淨的多好,乾乾淨淨地來,乾乾淨淨地去,下輩子啊,做豬做狗做人案板上的魚肉,也不要再做女人了吧……”宋梅兒呢喃了一陣子,身子就軟了下去,隻得半靠在柴火堆上。白芷一邊拿濕帕子給她擦著臉,一邊說道:“那就做個男人吧,娶個漂亮姑娘,往死裡對她好……”白芷的話沒說完,宋梅兒就笑了起來,因著氣息不夠,那笑聲斷斷續續,笑到後來便隻剩下喘氣聲了。“白姑娘,回去代我謝謝金先生罷,這戒子(戒指)是我最後能拿得出手的物件了,煩你幫我轉給金先生,且算這些日子勞他寫信的資費了,這些日子……哎,下輩子,下輩子若是還有緣分,真能做個男人,我、我給他做、做徒弟伺候他罷……”宋梅兒的話沒說完,摘戒指的手就落了下去,老銀的素麵戒子,戒麵上鏨著一朵梅花,隨著手滾落下來,正掉在白芷迎上去的掌心裡。白芷說不清宋梅兒最後那句話斷了幾次,是因為氣息不夠,還是因為臨時改了口,興許她原本想說的並不是想給金半仙做徒弟吧?一個娼妓的死比冬日裡的飄雪還要輕,連一句“誰誰誰死了”這種傳言都不曾聽過,隻白芷暗自叨念了幾句“金先生神算”,日子就過了去。“畜生!畜生!畜生啊!”白老爺子拍著報紙上濟南慘案的消息,恨得胡子都炸了起來。日本兵在濟南突然對街上的人持槍掃射,連政府派去談判的特派員蔡公時都給綁了去,最後見著屍體的時候,已是被割了鼻子,削了耳朵,連眼睛都挖了出去,一張臉空留下血肉模糊、黑布隆冬的四個血窟窿,身上的衣服也給剝了去,被機槍掃射得篩子一樣……“怎麼說的?北伐軍要打回去嗎?”何得仁湊過來問道。“沒說!就說交涉,說商談,說讓英國出麵,拳頭都打到臉上了,還商談,談個球地談,自己的仗自己不伸拳頭,讓彆人張嘴有個鳥用,這群丫挺玩意兒,淨扯他媽蛋……”白老爺子越說越氣,把報紙塞給何得仁,出門往一品軒喝茶去了。白老爺子前腳剛邁出門,一隊大兵後腳就踏進了暢安堂。這兩年,大兵三天兩頭地上門,倒也沒什麼稀奇,不過就是要錢。可今天這些大兵實在是太多了些,足足十幾個人,屋裡進了兩個,其餘的門外站了一排,個個懷裡抱著槍。白芷看著這陣勢,心裡就是一涼,這顯然不是來要錢的,哪有訛錢帶著這些人的,就是把錢匣子都給他拿去,也不夠這十幾個人分啊。果不其然,何得仁把錢塞進為首的大兵兜裡,瞬間就給甩了出來。這一次不光是十一,就連何得仁的名字都給寫在了冊子上。“軍爺,軍爺,您看我這四十好幾了,又有腰腿病,您要我的名兒也沒用啊是不是,再說我這一家子老小都指著我一個人……”何得仁的話沒說完,後麵大兵手裡的槍就舉了起來,黑洞洞的槍口直指著何得仁的腦袋。“彆、彆……有話,有話好說……”何得仁登時就嚇出了一腦門子汗,連舌頭都硬了,活了四十多年,這還是第一次讓人用火槍指著腦門。“就是個登記,用不用你上戰場,我們回去再看,你丫哆嗦個什麼勁兒?誰沒老沒小?就你丫顧家?我們都不孝?趕緊給老子滾一邊去……”為首的人一把推開何得仁。“你,過來!”那人指著十一喊道。說來也巧,為了避著這些征兵的,十一有日子不往前麵來了,今天因著進了新貨,便喊了他來收拾,結果活兒沒乾多少,就碰上這事兒了。十一故伎重演,拖著殘腿一步步從櫃台後走了出來。“瘸子啊?沒用,上麵有令,就是傻子,也得給老子登上!”那人話說得狠,後麵人的槍也跟著指了過來。“姓什麼?”那人舉著炭筆問。十一低著頭,沒有說話。“彆跟老子裝啞巴,沒用,濟南的事兒都知道了吧?國仇家恨的,你們還給老子跟這裝傻充愣?趕緊說話,彆在這浪費老子時間!”那人說著抬腿踹在了十一瘸著的那條腿上。“姓啥?”那人吼著。白芷已經自櫃台後出了來,剛想說十一姓白,卻被十一搶了先,“姓朱,朱十一。”十一開了口,搶在白芷之前,男子漢大丈夫,怎可胡亂更姓,改名已是無奈之舉,若再更姓,著實愧對祖先。“原來姓朱啊!”白芷心中感歎,這還是她第一次知道十一的姓氏。三年多來,白芷從沒問過他的本名,隱約覺著他若是說了本名,許就再不能在這暢安堂裡安生做十一了。此時聽著他說姓朱,白芷心底莫名竟有了些怕。“什麼爛名!祖籍?”那人又問。“廣東。”十一老實回答。“原來是廣東,怪不得說話是那個調調。”白芷想起十一清明祭拜的那天,心中暗道。這十幾個大兵,倒也不曾為難誰,各家各戶地走,不管老弱還是病殘,一律登記在冊,直到入了夜才算走出繡水街。白芷急得團團轉,央著何得仁趕緊去找白老爺子,正巧安四爺也在一品軒裡炫著他的新鳥食罐子,聽了這事兒,便一口攬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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