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女子如玉埋酒糟 生不逢時死鴻毛(1 / 1)

獨活 玲瓏 2404 字 4天前

似乎是一夜之間,街上的號外聲連炮火的轟鳴都壓了過去,認字兒的爭著去買報紙看,不認字兒的聚在一起聽人讀,竟比過年還要熱鬨。蔣介石發動了政變,南京另立了國民政府。民間更是一團亂,各地爭相地印鈔票,物價漲得沒了邊兒,學校裡也停了課,就連當兵的都慌張了起來,說不清到底應該聽誰的。“芷兒,庫房的窗戶讓貓兒撓了去,想著買兩張窗戶紙糊上。”白老爺子放下寫方子的筆道。臨近藥王誕,老爺子要準備的東西多了起來。暢安堂雖然是個小藥鋪,但這百年的字號也絕非浪得虛名,憑著那獨門的藥酒,每年的藥王誕,公會組織業內聚會,都少不得要請白老爺子上座,甭說這香河縣,就是天津衛的大藥店有拿不準的方子也要來請老爺子把關,實不知這老爺子是為點什麼窩在這小縣城裡,連出診都不肯。白芷捏著老爺子給的清單出了門,回來時卻是一臉的沮喪。“這才幾天呀,一塊銀元連15斤的米都買不下來了,上禮拜武漢印的鈔票,還能頂個錢使,今天再去看,一把票子,換不來一把豆芽……”白芷越說越氣,把買來的東西堆在櫃台上,捏著錢就往庫房去了。買窗戶紙的錢,拚在一起,比紙都大,白芷索性就把錢糊在那破了的窗戶上,花花綠綠倒也好看。剛洗了手出來,就看見對麵劉家酒肆裡,崔玉姬正和劉承祖拉扯著什麼。“這小王八羔子,又是去賭了!”白老爺子恨恨地道。“怎麼又賭了?前些日子瞧著他和一群京裡來的學生出出進進,滿嘴的三民主義、新興工業,還嚷著要往京裡讀書去呢,這怎麼又……”白芷話說一半兒,也隻得搖頭歎氣,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樣,實在不像十六七歲的姑娘。劉承祖的確是和那些京裡來的學生鬨在一起,崔玉姬也很是高興了一陣子,甚至當真想要送他去京裡讀書。不成想,一日劉承祖回來便鬨著讓崔玉姬把酒肆賣了,他要實業救國!這可是把老劉太太和崔玉姬嚇壞了。甭說崔玉姬,就是老劉太太也不肯點頭,這還是她頭一次沒稱著這寶貝孫子的意。這酒肆雖說是兒媳一手操辦的,可這房子卻是他男人從腳店憑著力氣活兒一點點攢起來的,存了半輩子才存下這兩間房,現在各種稅一交雖說也不賺什麼錢,但一家溫飽還過得去,店若賣了,這一家三口該去哪兒呢?老太太就是再糊塗也不敢鬆這個口。劉承祖眼看著談不攏,一怒之下竟然離家出走了。這可把老太太急壞了,逼著崔玉姬在外麵找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才在賭坊裡把人揪了回來,準確地說是在賭坊門口碰上的,彼時的劉承祖正被人踹出門來,已是連衣裳都輸進去了……這一次劉承祖欠的錢實在不算少,初始他是贏了些的,更是興起,想著贏了錢開個米廠,走實業救國的路子,讓那些京裡來的學生大吃一驚,讓白芷對他刮目相看,給他奶和他娘換套大宅子,再把他娘當出去的那對鐲子贖回來。越想越開心,越賭越大,越大越輸,越輸越多,越多越借,越借越是紅了眼,等胡大發捏著劉承祖按了手印的欠條兒找到劉家的時候,甭說崔玉姬了,就是不識字兒的老劉太太看著那一厚遝子紙,也是急出了一腦門子汗。崔玉姬捏著那遝子欠條,眼淚滾成了串兒,原本就不怎麼開口的嘴這會兒更是恨不能咬在一起。“娘,彆哭彆哭啊!兒子以後再也不敢了,兒子再也不進賭坊了,你相信我啊,兒子要是再往那賭坊裡走一步,這雙手你就給我剁了……”劉承祖也是慌了神,跪在他娘麵前不住地磕頭。“你、你、你……”崔玉姬指著劉承祖連說了幾個“你”字,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本就膚白如雪的臉,這會兒更是不見一絲血色。“胡大爺呀,有話好說,我們就是有心還錢,也得給我們個時間不是。小本兒買賣,統共就這麼大塊兒地方,就是賣房子賣地,也得幾天啊……”老劉太太踮著小腳挪了過來,衝著胡大發央求道。胡大發不言不語,隻冷眼看著。“胡大爺,您先坐,我這就籌錢去。”崔玉姬抹了把眼淚,就要往屋裡去,看來陪嫁時帶過來的那妝奩是保不住了,隻是這妝奩就是當了,隻怕也還不上這些債。劉承祖兀自跪在地上,就連老劉太太都沒說扶他起來。“不用了。”胡大發終於開了口。往日裡,他來追債的時候,從不講話,來了,便往門口一坐,什麼時候錢還齊了,什麼時候走。可這一次,他卻不要錢了。隻見胡大發從懷裡又摸出一張欠條,這張欠條上隻寫了一行字——“若無力償還,則以母抵債。”白紙黑字的名字上還有一枚指印,通紅、刺眼。崔玉姬兩手一顫,整個人向後倒去,摔倒在桌子上,最後竟然伏倒在桌麵上,說不出是哭還是咒罵,一串不清不楚的嗚咽聲,聽得人心裡發悲。老劉太太不識字,卻也被嚇得不輕,直以為這張欠條數額驚人。“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錢呐?”老太太抖著胳膊,一巴掌抽在劉承祖的臉上。“我、我也不知……”劉承祖話沒說完,已是沒了底氣。連忙起身拿過那紙條,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一雙手抖得險些把紙條撕開。“怪不得你主動要借我錢,原來、原來是看上了我娘,你這是強取豪奪,是陷阱詭計,我、我跟你拚了!”劉承祖說著就要往上衝。可他整日地遊手好閒,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哪裡是胡大發的對手,還沒挨著邊就讓胡大發一腳給踹坐在了地上。“三天之後,我來收賬。”胡大發撂下話便踢開門走了,臨出門前瞥了一眼哭坐在旁的崔玉姬,一雙黑豆樣的小眼閃著莫名光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那上麵寫的是什麼呀?怎麼還和你娘有關係呀?”老太太隱隱約約覺出事情不對,連聲問道。劉承祖一連扇了自己十幾個巴掌,崔玉姬才勉強止住了眼淚,斂起所有的欠條兒,待算得總數,眼淚卻是流得更凶,回身對著劉承祖,舉起手便要打,撐了一會子,卻還是放了下。這一夜祖孫三人誰也沒睡,老的歎氣,小的罰跪。第二日清晨,崔玉姬抱著妝奩,走出房門的時候,眼睛腫得桃子一般,勉力睜著才能看清路。整整三天,劉家酒肆不曾開過門,鄰裡街坊,正在奇怪的時候,卻傳出了老劉太太的哭嚎聲。胡大發又來了,劉家湊了三天也是沒能湊夠這筆錢。胡大發看著眼前那幾塊銀元和零零整整的鈔票,皺著眉頭扯過劉承祖就往外走,老劉太太哪裡肯讓他帶走孫子,踮起小腳甩著煙袋鍋子上前追打,胡大發從來不是尊老愛幼的人,一巴掌甩出去,老太太跌坐在地上,待哭喊著爬起來,再想追已是晚了。“什麼時候把人送來,什麼時候把人還你!”劉承祖被扯得東倒西歪的身影,踩著胡大發的話音一起出了門。“哎呀……我的老頭子呀,你個沒良心的,死得早呀,留下我一個人,這是個什麼人家呀,短命的短命,賭博的賭博,也沒有個人管,搶劫殺人沒王法,這家是要敗了啊……”老劉太太扯著嗓子哭罵著,罵胡大發,罵劉承祖,罵世道……“娘,您先起來,看地上涼。”崔玉姬抹了把眼淚,欲上前扶起老太太。“地上有什麼涼的,心才涼呢!”老太太一把甩開崔玉姬的手。“都是你個小娼婦,愧對祖宗,熬不住日子,勾引野男人,現在好,人家找家來了,連我大孫子都給帶走了,你說,你說,你們是不是串通好了的……”老太太指著崔玉姬的鼻子,扯嗓子便是一通罵。“娘,你說什麼呢?我沒有,這錢我想辦法湊……”崔玉姬話沒說完,老太太的煙槍已打了過來,滾燙的煙袋鍋兒打在崔玉姬臉上,豆大的一顆水泡,登時就鼓了起來。崔玉姬捂著臉,除了哭再說不出話。“你這個喪門星,沒過門就克死我兒子,現在又夥著野男人拐走我孫子,你這是存心不想讓我活呀,不如你一棍子敲死我,這房子你好早點得了去養野男人……”老太太越說越氣,索性出了門,站在大街上罵起來。“整日裡苦喪著一張臉,原來是個水性楊花的玩意兒,大家夥兒來給評評理,她這是要逼死我們老劉家呀。”胡大發走的時候便是踢門而出,老劉太太就是不出屋,這叫罵聲鄰裡街坊也都聽得清楚。早就有好事的湊到門口去看,而今這老太太在大街上撒潑叫罵,圍觀的人幾乎把老劉家的門都堵上了。老劉太太越罵越來勁兒,越罵越難聽,崔玉姬躲在門裡想出來卻根本說不上話,原本性子就柔弱,而今在眾人麵前被老婆婆這樣罵,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一口氣沒上來,哭昏了過去。待崔玉姬醒來的時候已是入了夜,屋裡漆黑一片,連燈燭都沒有一盞,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在夜裡點過燈了,一個人的晚上,哪裡用得著點燈,天黑了便睡,天亮了便醒,睡了便是一夜無夢,醒了便是起身乾活兒,無論是頭疼,還是腦熱,總歸是一個人,若不是一早一晚地伺候婆婆,她隻怕連話都不會多說一句。出嫁前也曾想過相夫教子、兒孫滿堂,可現在呢?身邊連個點燈的人都沒有,這樣的日子竟然一過就是十幾年。這十幾年裡,細算來,隻她出嫁那天穿過一身紅衣裳,上過一次妝麵,此後便是無儘的黑色,從16歲到32歲,她用了半輩子來博一個好名聲,而今全都毀了,怎麼就毀了呢?她想不明白,是哪裡做錯了?崔玉姬起身摸索著到了桌前,想要倒杯茶,手摸在茶杯上的時候突然想起,胡大發頭些日子天天來,來了隻坐在角落裡,就著自帶的一點兒醬牛肉喝著酒,每一杯都喝得很慢,那雙眼睛總是盯著自己身上,讓人心煩意亂,以至於送酒去的時候,腳下一滑差點兒摔了,被胡大發一雙鐵鉗似的手扶了住,他的手可真硬,他的胳膊可真粗,他的身上可真熱……崔玉姬的眼淚又下了來,胸口一塊銅疙瘩,上了鏽,綠了皮,墜在心口,喘不過氣。哭了能有一盞茶的功夫,崔玉姬捧起陪嫁的妝奩,扯了一根長腰帶,一步一頓地出了門,每走一步,眼淚便滾落一串,直到出了繡水街,才停下腳抹了抹眼淚,今天晚上的月亮細又彎,白得滲人,被薄薄的雲遮擋住,像極了她出嫁前的那一夜。“幺閨兒,你走吧!有多遠走多遠,女人活著不容易,這些錢你拿著,老祖兒也沒有再多的錢了,這些棺材本,你走到哪兒就算哪兒吧!”崔玉姬從祖母手裡接過那一袋子銀元,除了搖頭便是哭。“去哪兒呢?”崔玉姬扯著祖母的袖子不鬆手。“去哪兒?都比,做個死人強。”祖母說完這句話,便匆忙地走了。若是被崔玉姬的父親發現,甭說崔玉姬少不了一頓打,就是老太太隻怕也要挨上幾頓餓,這個家裡,女人就該聽話。祖母走的時候,一雙小腳顫顫巍巍,滿頭的銀發掉得隻剩下薄薄一層,勉強在頭後挽了個揪兒,還沒有鴿子蛋大,土灰色的褂子洗得發白,這身衣裳她穿了也有兩年多了吧……往主屋拜彆父親的時候,姨娘手中那盞通紅的燈籠險些刺瞎了她的眼,若是母親還在世,她會怎麼說呢?崔玉姬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像開了閘的河水,卻是無聲。自出嫁以後,她再沒回過娘家,家裡有個望門寡的女兒,總歸不是個吉慶的事兒,更何況,那之後沒上一年,祖母便死了,這世上值得她牽掛的人沒了,幸得後來有了承祖,若不是那孩子,自己隻怕早就死了吧?想起承祖,崔玉姬落地的腳步反倒穩了,她不能跟胡大發走,劉家可以敗,可承祖還要抬起頭來做人,她不能讓他有個壞名聲的娘!崔玉姬走得很慢,腳步也很沉,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回憶裡,要頗費些力氣,才能拔出來。手中的腰帶長長地拖在地上,她的身段還是那麼好,纖細又柔軟,遠遠看去想是戲台上的花旦甩著水袖……老劉太太發現崔玉姬失蹤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晌午。屋裡的東西擺得整整齊齊,獨獨少了那個妝奩。那妝奩裡收著崔玉姬的陪嫁首飾,整日寶貝著,老太太愈發篤定,是他勾引著胡大發來唱上這一出戲,她是要改嫁!這會兒被自己戳穿了,索性一走了之,果真就是個水性楊花、忘恩負義的娼婦。“我老劉家造的是什麼孽呀,娶了這樣的人進門。”老劉太太站在門口拍著大腿哭喊,昨兒個還有幫崔玉姬講話的人,眼見這種情形,也隻得搖頭歎氣,人心隔肚皮,果真不是能輕易看透的。大家夥兒整七嘴八舌地吵著,卻被一個膀大腰圓的身影遮了眼,見得這人,眾人連忙噤聲。“她去哪兒了?”是胡大發,他來領人了。眾人皆是一怔,胡大發是個靠拳頭說話的江湖漢子,他話少,卻從不扯謊。“我那孫子呢?”老劉太太看著胡大發便彎著腰彈頭一樣衝了上去,緊抓著胡大發不放。“她去哪兒了?”胡大發的拳頭不比酒壇子小多少,一把拎起老太太追問。“你還有臉問!”老劉太太又要破口大罵,卻被街口走過來的兩個警察唬了一跳,那警察手裡,捏著的是她兒媳婦兒的腰帶。崔玉姬死了,死在西大墳邊兒上的樹林裡,被人發現的時候人已經硬了,黑色的褂子板板正正地從頭係到腳,連手腕都不曾露出來,一雙小腳纏著嶄新的裹腳步,用針線密密地縫著,頭發梳得一絲不亂,一枚銀製的篦梳纏著紅絲線,彆在頭頂,一如往日般嚴嚴整整,方寸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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