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貧家末路富無礙 清明燭火映故心(1 / 1)

獨活 玲瓏 2328 字 4天前

一場春雨一場暖,昨兒的雨水剛住,就見著郊外的草皮都回了春,眼見著綠尖蹭蹭地長,椿芽團團點點惹人欣喜。何得仁正帶著十一卸貨,去年截在碼頭的那些貨,這會兒才算都送了過來,一小半返潮發了黴,但好歹是填滿了庫房,不然這藥鋪真就要關門了事了。前幾天,後街米店家的老板娘去礦上給人燒飯做工去了,米店老板養不起家裡人,沒場說理的年頭,什麼事兒都不稀奇……白老爺子冷著一張臉自街西邊走了回來,見著門口的貨車也不見什麼喜色,徑自進屋坐在診台前,端起早間泡的茶,張嘴就往裡倒,也不管冷熱。“芷兒啊,回頭包兩包安神湯給你老孫大嬸送去吧……”白老爺子一口氣喝光了整壺茶,才開口道。白芷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年前孫大貴來的時候,她就知道,照這麼著咳下去,早晚有這天,哪想著春分剛過,人就沒了。“喲,安四爺您吉祥啊。”屋外何得仁拉著長音。“喲,何頭把刀的,忙著呢您內!”安四爺回了禮便往屋裡瞧了過來。“老爺子您吉祥啊!”安四爺手裡的鳥籠子可是夠奪人眼目的,銀鎏金的竹節提手,蘇繡的罩子,籠底還用銀片嵌了一滿圈,鏨的百鳥朝鳳圖,光是那工就夠亮眼的了,根根羽毛清晰得見,說得上是栩栩如生,直看得人挪不開眼。“四爺吉祥。”白老爺子抱拳回禮。“四爺萬福金安,過了一年,彆人都是老了一歲,獨您更有精氣神兒了。”白芷疊手屈膝行禮,可是把安四爺樂壞了,一時興起,塞了個鼻煙壺給白芷,上麵的兩隻小兔子畫得俏皮可愛,很是討喜,雖說是坊間常見的物件,卻也精細。“老爺子,瞧瞧我這百靈。”安四爺衝著白老爺子好不得意地道。“哎喲,瞧這眉線,瞧這頸子,可夠漂亮的啊,四爺,您這哪兒得這麼好一隻鳥啊?”簾子一掀開,白老爺子確實是一驚,這鳥渾身顏色分明,眉線、頰線清晰明斷,羽翼豐滿,一張鳥嘴鋒利俊俏,一雙眼睛黑亮有神,看人也不驚,隻嘀哩咕嚕地亂轉,不跑不跳,規規矩矩地站在台子上,張嘴就是一串叫聲,清脆響亮。“老爺子好眼力,這鳥兒可真是有錢也難找啊,早先跟天津衛瞧見,那人不賣我,那哪兒行啊,我跟他磨了小半個月,最後這個數拿下了。”安四爺比了四個手指頭。“謔,四十大洋?這鳥兒得了四爺您這個主子,真是好托生,這哪兒是鳥啊,根本就是個鳳凰啊!”老爺子不住地點頭,也不知是點頭這鳥,還是點頭這價錢。“那是,還是那句話,寧可我餓死,也不能餓著它啊。”安四爺揚著眉毛挑著鳥籠子走了。屋裡一時間再沒人言語,隻聽著屋外何得仁點貨的聲音。沒幾天,康有為在青島去世的消息傳了來,報紙上各種消息紛遝而來,遜帝哀悼,梁啟超寫耒文,坊間一時熱鬨起來。茶園子裡更是熱鬨,隻因著那些離譜的傳言,有說康有為七竅流血被人毒死的,有說是老佛爺生前安排人殺的,有說是日本人下的手,也有說自殺博封號的……這些還算好的,更有離譜的則是說,是德國醫生給移植了人猿的“青春腺”,手術後感染死了的!“何叔,什麼是青春腺啊?”白芷聽到何得仁跟白老爺子說,不免好奇道。“去去去,一個小姑娘家,少聽這些個閒話!”何得仁被問得一愣,轉身敷衍了幾句,跟著老爺子往庫房去了。“行你說,還不行我聽了?這何叔今兒是怎麼了?”白芷搖著頭衝十一吐了吐舌頭。十一卻是一副奇怪的表情,欲言又止地看著白芷。“怎麼了?整天整天地不說話,好不容易想說話了,你就快直說。”白芷正因何得仁打發自己的語氣感到氣悶,索性都撒在了十一身上,兩年來,倆人成日地在一起,早就熟絡得不行,雖說十一還是不怎麼愛說話,可對著白芷卻總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那個……,嗯……傳言早先康有為偶然讀到一篇文章,說一個俄國外科醫生,叫什麼沃羅諾夫的,研究多年的返老還童術獲得了成功,”說到這十一頓了頓,臉上微微有些泛紅地道,“他把類人猿的青春腺成功地移植到老年男性身上,可以使人明顯年輕,體力、記憶力……還有那個方麵……都大大增強。”說到,這十一聲音已是越來越小,白芷仍舊一臉莫名。“哪個方麵?”白芷不解。十一憋了半天,臉色愈發怪異,最後隻得小聲道:“就那個方便……就……就……”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詩來,“一樹梨花壓海棠。”“啊……”十一話音剛落,白芷的臉唰地就紅了,這詩本是蘇東坡用來諷刺張先八十歲時娶了個十八歲小妾的,而今用在這裡,倒也貼切。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白芷哪裡還能再不明白,白嫩的皮膚上霎時一片緋紅,連眼睛都垂了下去。“據說……康有為讀至此,拋書拍案而起,高喊‘大清有救了!’所以後來就有人說他做了那手術……”十一也低著頭,低聲繼續講著,“不過都是傳言,這種事情怎麼可能呢……”。“嗯。”白芷隨口應道,聲音細得恍不可辨,仍是不敢抬頭,連脖子都紅了。兩人俱是不再說話,隻一束春光打進屋裡,勉力散去隆冬的霾氣。這些傳言說得神乎其神,街道上熱鬨了好一陣子,彆人的怪事竟然讓這個忍饑挨餓的年有了一些生氣,就連茶園子裡數來寶的詞兒都加了這事兒去,一時間聽書的人都多了,恍惚間似是又回到了那個溫飽之餘多閒心,閒暇之時賞春秋的日子。烏啼鵲噪昏喬木,清明寒食誰家哭。街麵上賣燭紙的攤子多了起來,白芷去對麵買酒的時候,崔玉姬正坐在桌子後折著元寶。“劉嬸兒,你手真巧。”白芷坐在一旁看著不由感歎,不過一張方形的銀紙,在崔玉姬手裡轉瞬便折出個元寶來,和那真金白銀竟是相差無幾。“這有什麼巧不巧的,到底還是個孩子,見什麼都新鮮。”崔玉姬搖頭笑道,說起來她也不過三十幾歲,因著沒生養過,身段還一如姑娘時一樣,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上許多。“教教我,我幫您折。”白芷拿過一張紙學著崔玉姬的樣子慢慢折著。“你不會嗎?”崔玉姬有些驚訝,這些家裡家外的活兒,哪有十六七歲了還不會做的,她十六歲的時候已經嫁過來了,嫁過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折紙錢元寶,想到這,崔玉姬的心底便是一酸……“我哪裡能會呢,三歲就讓人拐走了,還什麼都不懂呢,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等到了六歲上,來了白家就是跟著我爺,哪有人用我拜祭啊?”白芷說得輕巧,可崔玉姬聽得卻是心頭一酸,白芷是不知該拜祭誰,可她卻是要每年都去拜祭那個從來沒見過麵卻鎖了她一輩子的丈夫。“三歲就讓人拐走了?”崔玉姬話裡滿是疼惜。“那時還小,也記不得什麼,後來年紀大了,又被轉賣了兩戶人家,那會兒著實是不太好過,說起來我還學過一陣子戲呢,可是沒學上半年,戲班散了,不然指不定我現在也是登台的角兒了呢……”白芷見崔玉姬愁著一張臉,連忙說笑了起來。“這孩子,當角兒有什麼好的,吃苦受累的,台上風光,台下遭罪的營生,再說一個戲子,又是什麼正經行當?”崔玉姬卻是不覺好笑,越說越是搖頭。“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嗎?”崔玉姬說罷,拉過白芷的手撫了撫,也是個可憐的孩子,怪不得這麼乖巧伶俐,說到底還是那句老話,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說不清,有時候覺得不記得了吧,看見某些東西的時候卻又覺得好像小時候見過似的。”白芷自己也覺奇怪,前些日子黃老板手裡的那個白玉簪便是如此。“看見什麼東西呢?”崔玉姬也好奇起來,給白芷到了杯茶道。“前陣子往一品軒給胡老爺子送藥的時候,見著安四爺派人新購置來的一對元青花的玉壺春瓶來的,蕭何月下追韓信的紋樣,安四爺寶貝得不行,說有日子沒見過這種好東西了,可我卻是覺得眼熟得緊,總覺得幼時的家裡似是也擺著這麼一對似的,可是我被賣了三回,搞不好是在這些人家看見的也說……”白芷話還沒說完,就被身後的一聲“小芷兒”給打了斷。“承祖,下學啦?”白芷打著招呼就要起身,卻被劉承祖拉了住。“小芷兒,明兒學校裡給放了假,要不要一起去玩,說東邊來了個洋人,要在那蓋教堂,整日地在那塊兒比比劃劃的,還弄了個一隻眼的機器插地上,我帶你去看看啊?”劉承祖一把摘了書包扔在櫃台上,興奮地衝白芷比劃著,臉上的青春痘紅得發亮。“日後再說吧,你明兒還得給你爹上墳呢。”白芷連連擺手,說罷衝崔玉姬打過招呼便出了門。劉承祖還要追出來,就看得十二不知什麼時候竄到了門口,衝著街上齜牙咧嘴地狂叫起來,直嚇得劉承祖不敢再往前。“十二怎麼跑前街來了?”白芷進屋就白了十一一眼。“是啊,不是在後院的嗎?”十一撓了撓頭,傻笑著,俊秀的眉眼間早就沒了初時的那股戾氣。“就是說啊,不是在後院的嗎?”白芷聽得十一敷衍,氣得鼻子都皺了起來。“是在後院的啊,怎麼跑出來的呢?”十一照舊撓著頭,瞥了眼緊蹙眉頭的白芷,連忙扯了十二往後院去,剛出院門,就看他從兜裡掏了一塊豆餅扔給十二,白芷皺著鼻子,叉著腰,一雙杏眼睜得渾圓。正巧十一回頭看過來,霎時嚇得舉起的手都忘了放下,看著他那副呆樣兒,白芷反倒忍不住翹起了嘴角,倆人互望傻笑了起來,卻又好像誰也沒發現似的,連時間都停了住。“十一,樓上的藥鍘了去。”白老爺子扯著嗓子喊了一聲,白芷這才甩著辮子轉了身。不知什麼時候竟然下起了雨,直到第二日天明也未停,果不其然,清明時節雨紛紛,老話總是對的。對麵劉家酒肆祖孫三人天一亮就往墳地去了,臨近晌午,十一不知跑去了哪裡,好一陣子才回來,一身長衫,已經是濕得七七八八,白芷喊著他去換衣服,心中卻很是納悶兒,什麼時候見過他偷跑出去的,平日裡連趕都趕不走,若不是前台有活計,他隻怕整天都會呆在庫房裡。入了夜,晚飯間老爺子和金半仙兒又喝多了酒,一早就睡了。白芷卻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下午十一回來的時候,恍惚間,瞧著像是藏了什麼東西在十二窩裡,用了晚飯他又遲遲不肯回房,彆不是要出什麼禍事?正想著,隱約聽到門外一陣摩擦聲,嘶嘶啦啦的,這是十二脖子上繩子拖地的聲音,可十二卻是沒叫,顯見的是家裡人,老爺子的呼嚕聲隔堵牆都能聽見,除了十一還能是誰呢?白芷起身披了衣服追去,遠遠看見十一手裡提著個小包袱,往西邊兒去了,十一身上有功夫,白芷不敢追得太近,隻得遠遠跟著,直出了繡水街,又過了幾條胡同,仍然不見十一有停步的意思,越走越遠,最後竟是到了西大墳邊兒上的樹林子裡。四周空無一人,鳥獸皆無,因著陰天下雨更是連月亮都瞧不見,越走越黑,白芷已是跟不上十一的腳步,正四下尋著,卻見林子邊兒上起了一堆火,正是十一。十一跪倒在火堆前,正往火堆裡撒著元寶紙錢,原來那包袱裡不是彆的,竟是這些個香燭紙錢,不免出乎白芷意料,輕腳走近,隻聽得十一略帶哽咽,語氣憤恨地說著什麼,可所說之話,白芷卻是聽不大懂,似是兩廣方言。“阿爹唔須擔憂,兒子依旮一切安好。隻係尚未冷概承阿爹遺誌,鶴嚴心中有愧,今藏身僻壤,斯屬毋奈,終有一日,鶴嚴必定為國吼力,繼承阿爹滴遺誌。棍閥混戰,桂係咦隱落於白崇禧之手。鶴嚴身份卑微,藍咦為阿爹報仇。介筆帳且掀記下……”十一聲音高高低低,時而哽咽不語,直到說完這些話,白芷見祭拜結束,忙折身回返,走出幾步回頭望去,卻見十一又另外點燃一堆香燭,好一陣子才開口,這一次卻是未語淚先流。堂堂七尺男兒哭得身子都伏倒在地,肩膀抖個不停,口齒更是不清,往日何曾見他如此過,整日裡板著一張臉,除了埋頭乾活,便是隻認得碗裡的飯,想不到用起情來竟是如此讓人心酸。“孫總理……阿爹蒙故,你收養鶴嚴迂生兵,也師也父,惜深告抖,以甘李……”十一講的方言,白芷原本就聽不大清,眼下他又哭得悲痛,更是難辨唇齒。白芷一路往回走,一路暗自想著:平日裡也聽不出他講話帶著什麼口音,怎麼這說起方言來竟是十句有八句聽不懂,第一位拜祭的是他的父親,那第二位想必應當是他的母親才是,父母雙亡,會武識文,卻又淪落為乞丐,不知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想到此處,白芷不由想起初次見到十一時,那一身的傷,和那滿是戾氣的眼神,竟是怎麼也忘不掉。第二日,十一的衣服上儘是一股子煙火氣,引得白老爺子打了個噴嚏,白芷嚷著要洗衣服,催著十一把衣服換了,十一照就是往日裡那副冷淡樣子,一句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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