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違常隻道亂世因 推杯換盞問君子(1 / 1)

獨活 玲瓏 2427 字 4天前

這年過得實在隻能算是應付,老爺子走了四天,回來的車上除了半袋子白麵和兩隻藏在車底下凍得邦邦硬的野雞之外,隻有小半車藥材,大都是貨底子,不成個兒的檳榔、折了須子的參尾巴、乾裂碎殘的阿膠、手指粗細的當歸……年初一的早上,白芷穿上新襖子隨著老爺子往各家去拜年。因著過年,崔玉姬頭發上的篦梳也纏了幾絲紅線,算是添了一抹喜氣,胡大發一個人坐在角落裡,大過年的沒有炸糕賣,崔玉姬煮了餃子給他,他每吃一口,便看崔玉姬一眼,直看到白老爺子他們離去。金半仙兒正披著道袍往北郊的道觀去,甭管真假,初一的香還是要上的,百姓走親戚,神仙敬高香,過年的日子裡,白老爺子對一切都寬容了許多,竟然破天荒地沒有嘲笑金半仙。舍得典當行家的黃老板著實熱情,這典當行開業不過一年多,雖說二丫時常喊著白芷一起去逛集,可與黃老板家卻也隻算得鄰裡關係,不想又是果子、又是蜜餞地招待了許久,臨走時,黃老板還死活塞了一條鏈子給白芷,隻嚷著白芷乖巧,和他心意,倒把白芷嚇了住。白芷看著櫃台上的鏈子,一雙柳葉眉扭在一起,很是苦惱。瞧那羊脂玉籽料的小牌子,平白如光,色潤如油,正中一朵半開的蓮花,無甚稀奇,反倒是那鏈子惹眼得很,一環一環地扣在一起,絲毫不見縫隙,顯見著是整塊的大料雕出來的。這般舍得用料的物件已是稀有,更甭說這雕工了,鏈子不過小指一半粗細,環節活絡,棱角圓滑,整條鏈子並不大,放在手裡不過一握,戴在身上也不覺紮眼,隻是再看時難免奪了人的眼光去,這樣的鏈子,定是出自名匠之手。“哎!這洪武年間的東西了,哪兒來的?”十一突然探頭過來插嘴道。“你怎麼知道?”白芷奇道。“洪武年間宮中盛行過一陣子這種蓮花圖樣,便是這般的包蕊樣式,沒多久就改了製式,到了清朝已然是換作了番蓮……”十一隻看了一眼。“就不能是這會兒子的人仿的?”白芷一雙杏眼閃了閃,十一總是出乎她意料。“不能,你看那鏈子銜著牌子的地方,刻著一隻燕子,這可是洪武年間最出名的玉雕師傅飛燕子的記號,便是有人仿樣式,也仿不出那燕子,這雕工,絕了……”十一一手撚起鏈子,一手托著牌子,這手法和安四爺給白老爺子看祖傳的朝珠時一模一樣。白芷細細瞧去,果然有一隻燕子,雙翅飛展,輕盈雀躍,不過米粒大小,若不是十一提起,她隻怕都不會看到。“這鏈子可是好東西,飛燕子的玉雕大都供了皇家……”十一難得竟然話多了起來,可是他越說,這白芷心裡就越是忐忑。十一能文,十一會武,十一知三民主義,十一還懂古董……乞丐是不可能有這樣的能耐的,現而今亂成這樣,蔣介石年初又被推舉為了北伐總司令,可見離打仗不遠了,滿街地抓人,白芷看著十一,心裡竟然存了猜疑,他究竟是個什麼人物?黃老板又為何送她如此貴重的一條鏈子,塞給她的時候連個盒子都沒有,似乎這不過就是一個蘋果、一顆梅子乾似的。白芷搖著頭收起了鏈子,許多事情,既然無人明言,旁人自然也還是莫要點破的好。二月二龍抬頭,白老爺子剃頭回來,看著十一那頭半長不短的亂發努了努嘴道:“去去去,讓你何叔領著,把頭剃了,晚上見客也好看些”。“晚上誰要來嘛?”白芷正編著辮子,光亮黑長的頭發直垂到腰際。“知禮早上捎了信兒,說要過來。”白老爺子對這孫女婿可是滿意得很,這會兒連胡子都要翹起來了。彭知禮還沒到,知味居的豬頭肉卻是已經送了來,薄厚適中的肉片高高低低得碼在一起,拚出半個豬臉的模樣,另一碟豬耳朵切了絲兒,混著薑蒜和香油拌在一起,香氣直往鼻子裡鑽,擋都擋不住;另又並著鹵花生、炸蠶豆、熗拌豆乾、漬黃瓜四樣下酒菜一起裝在食盒裡。另一個單層食盒裡是一大鍋冒著熱氣的羊湯,羊脊骨在米白色的湯裡翻滾著,蔥花、香菜厚厚地撒了一層,胡椒粉和乾辣椒用白瓷罐子裝著擺在一旁,食盒底下還用碳箱子暖著,一路送過來竟還冒著熱氣……彭知禮踏著月色走進暢安堂的時候,十一正幫白芷擺著碗筷,十二被通天壓在身下,一貓一狗在地上滾打著,金半仙撚著八字胡,笑吟吟地端坐在桌前,兩眼直瞪著翻滾的羊湯鍋子。“金道長,給您拜個晚年……”彭知禮看見金半仙,連忙抬手行禮。“彭老板好,老道我掐指一算,今日東邊必有吉事,這就尋了來,巧不巧這一桌子好菜,老道我也就愧著臉皮受了……”金半仙起身回禮。“你個假道士,竟扯淡,還東邊必有吉事,咱兩家統共就隔著一堵牆,還分什麼東南西北,蹭飯就蹭飯……”白老爺子就差啐金半仙一臉了。“爺,吉事總是好的嘛,管他東南西北呢,先生不來,你又要著人去叫,快落座吧,彭先生還站著呢。”白芷端著熱好的酒放在桌上。酒也是彭知禮帶來的,整整一大壇子蓮花白,酒香淩冽,隱隱藥香,入喉柔和,酒性清醇。“喲,好酒啊,早年間老佛爺就好這一口,聽說宮裡的蓮花白是用萬壽山昆明湖裡的白蓮花蕊釀的……”金半仙聞著酒香,半眯著眼睛歎道。“這個也是。”彭知禮翹著嘴角頷首應了句。金半仙聽得這話,已是再忍不得,不等他人落座,便乾了一大碗。“好酒!好酒!好酒啊!”金半仙連連歎著,又是一滿碗。“就說你個假老道,你還總不認,一肚子酒蟲都快成精了!”白老爺子攔住金半仙端起的酒碗笑罵道。這頓飯吃得實在算得熱鬨,彭知禮多次往來京津,帶回了許多消息,幾個男人爭論了許久何為“農民活動”,又說起國外的新興工業,越說越是熱鬨。老爺子一時興起起身耍了一套太極拳,金半仙兒更是一人乾了半壇子蓮花白,喝到入夜時分,已是醉眼迷離地看著門口花瓶裡插的梅花,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昆曲。“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八字胡、灰道袍的一個道士竟然把這旦角的唱腔拿捏得如此地道,真真是百轉千回,柔情婉轉,隻聽得人心中情絲萬千。大家熱熱鬨鬨地吃了一頓飯,誰也沒提國民政府遷都武漢的事兒,共產黨聲勢浩大,國民政府又和英、日糾纏不清,這仗很快就要打起來了。白老爺子趁著酒勁兒拉了金半仙去下棋,隻剩得知禮、白芷、十一三人圍坐一桌。“早間看見往西大墳去的車了。”白芷泡了一壺茶放在桌上,輕聲說道。“連年戰亂,命如草芥。”倒是十一難得接了句話,一雙劍眉蹙在一起,今兒一整天,他說的話十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又要打仗了。”白芷歎了口氣,替二人各添了茶,茶色紅亮,蜜香隱隱,和清冽的酒香混在一起,彆有一番味道。彭知禮抿著茶,一字一句道:“隻有戰爭才能結束戰爭。”這話說得斬釘截鐵,卻是引來十一側目。十一今兒換上了年前新做的褂子,青灰色的棉布,滾著一圈兒暗紅的邊兒,普通小工常穿的褂子,無甚稀奇。隻是剛拿回來試衣服的時候,一個回身被藥刀扯住,劃開個一寸來長的口子,白芷便繡了個葫蘆紋樣給遮了住,這衣服隻年初一穿了一天,就被十一寶貝似的收了起來。“隻有戰爭才能結束戰爭。”十一呢喃重複了一句,竟衝彭知禮舉了舉杯,一飲而儘,不是茶,是酒。“是夜,近晝。”彭知禮舉杯應道。十一明白,越是黑暗,便離天明越近,這亂世便是如此,彭知禮相信,他也相信。“林上月已去,唯有候金烏。”十一仰頭便是一杯。孫總理離世,三民主義還未實現。“金烏雖未至,繁星亦閃閃。”彭知禮亦是一杯。內憂外患非一日之寒,時至今日,冰凍三尺,可三尺寒冰已見裂隙,諸多軍閥,必有真心為民者。“星光如豆,勢必艱辛。”十一搖頭,又是一杯。中共革命武裝和遊擊戰實在比國軍的大部隊差了太多,早先的幾場仗打下來,懸殊之大,可見一斑。“豆燭亦可燎原。”彭知禮嘴角含笑,舉杯暢飲,書生模樣的一個人竟然多了一分豪氣。兩人你來我往間已是喝光了一整壺酒,那兩杯茶反倒涼在一旁,無人問津。“哎呀!輸了,輸了……”白老爺子懊惱著走了過來。“有輸自有贏,老爺子何不再來一局?”金半仙也搖頭晃腦地撇著嘴跟了過來,好一副自得模樣,更是氣得白老爺子跳腳。“不下了,不下了,跟你個臭棋簍子下得多了,我都退步了。”白老爺子坐回桌上,正欲伸手倒酒,卻被白芷擋了住。“爺,新泡的茶,嘗嘗看?”一碗紅茶塞進了白老爺子手裡。“不喝不喝,有酒誰還喝茶啊!”老爺子自是不樂意。“酒興起時茶自濃,有酒也得喝茶啊,我陪您喝杯茶吧。”彭知禮端起一旁早就涼了的茶碗道。“你們兩個啊,一唱一和的,就是不讓我喝酒。”白老爺子似怒似喜地說著,臉上一抹熟諳世事的笑。“還不是怕您喝多了嗎……”白芷剜了老爺子一眼,沒好氣地道。“喝茶一樣醉人。”彭知禮跟著道。“你們這婦唱夫隨的,倒是一套一套的,”老爺子笑著捋了捋胡子,又道,“什麼時候把婚事辦了,老頭子我也好早些安心……”白老爺子這句話一出,白芷登時紅了臉。“爺,就說你喝多了吧,前幾天還嚷著讓我多陪你兩年呢,看你明早醒了不後悔今天胡說的!”白芷瞪著白老爺子,話卻說得分明。“白姑娘有孝心,知禮自然成全,何況知禮身上孝期未滿,恐怕……”彭知禮起身衝白老爺子抱拳行禮,一句話隻說了半句,便不再言語。屋裡一時間靜了下來。白老爺子似是酒勁兒上了來,打著酒嗝伏倒在了桌子上。金半仙更是不知什麼時候臥在了塌上,已經睡了過去,通天並著十二一起窩在他腳下,一人一貓一狗俱是起了鼾聲。十一送了彭知禮出門,白芷一人站在院裡,西北風吹在臉上,又乾又烈,凝脂般的臉上反倒帶著笑,這頓飯吃得很舒服。她對嫁給彭知禮這件事還帶著遲疑,聽得彭知禮推脫,她竟然覺得舒了口氣……彭家送來定親禮那天,她才剛滿十四歲。那也是個雪天,彭家老爺子一本老正地端坐在那,白老爺子喊了她來見禮。“都讀過些什麼書啊?”這是彭家老爺子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不像相兒媳婦,倒像是收徒弟似的。“四書五經早年間在學堂裡讀過一些,再就是醫書了。”白芷倒也不拘謹,她自小流離失所,最不怵的就是見人。彭老爺子點點頭,動作緩慢而略有些誇張,就像一早就擺好了架勢似的,白芷覺得,無論她怎麼回答,他都會這樣點頭。那天之後的一個吉日,六子便帶人送來了聘禮,她正裹著圍裙,坐在藥刀前和一把參須子死磕,白老爺子捋著胡子笑得合不攏嘴,直到這會兒,她都還沒和彭知禮麵對麵地說過話。“彭家大家大業的,為什麼和咱們家定親?”這是白芷奇怪的地方,她對要嫁給一個比自己大十幾歲的男人,反倒不覺怎樣。婚姻,是兩個家族建立關係的最好辦法,千百年來都是如此,她不能白吃白家的米飯。“我暢安堂百年字號,怎麼著?還配不上他一個綢緞莊?九流裡,我醫卜行四,他商賈最末,這是時代不一樣了,不然我還舍不得把你嫁過去呢,哼!”白老爺子氣哼哼地昂著頭,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白芷想到這,不由噗嗤一笑,這一笑如白雪紅梅、黃昏彩霞,登時閃亮了剛邁進院內的十一的眼。第二天一大早,何得仁便拉著白老爺子小聲嘀咕了一番,老爺子宿醉醒來,正口乾舌燥地飲著茶,這會兒反倒興奮了起來。“行行、行,怎麼不行呢?我去給你提親去!”白老爺子說著就要回屋換衣服。“何叔,你們說什麼呢?給誰提親啊?你要娶小啊?”白芷聽得莫名。“這孩子……竟胡說八道!我……”何得仁被白芷說得老臉一紅,急得話都說不出來了。白老爺子倒是差點樂背過氣去,“給寶子說親!你個小丫頭,沒大沒小的!”說是嗬斥,還不如說是誇獎,老爺子是一絲生氣的意思都沒有,反倒伸出拇指比劃了一下。“寶子?寶子才多大啊?你這是想給他說誰家姑娘啊?”白芷放下手裡正包著的藥,從櫃台裡出了來。“十四了,不小了,他大姐嫁去了塘沽,一年能回來一趟啊,就他這麼一個小子,早點成親,家裡也好多個人照應,”何得仁說得認真,轉頭又道,“這不,看中了舍得典當行家的二丫頭,我看那丫頭不錯,是個能張羅的人,手腳也利落……”何得仁的話沒說完,就被白芷打了斷。“二丫?二丫比寶子大三歲還多呢!”“女大三,抱金磚嘛!女人大點好管家,你不懂……”何得仁直擺手。白芷看了一眼十一,還要說些什麼,卻是又咽了回去,反倒弄得十一一臉莫名,剛要開口問,就看門外進來一人。“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啊……”白老爺子喜滋滋地迎了上去,來人正是舍得典當行的黃老板。可黃老板卻是一臉的匆忙,抬手衝白老爺子揮了揮,就看老爺子臉色一變,拉著黃老板奔了後院,何得仁咧著嘴招呼十一往樓上露台搬藥材去了。白芷一人歪著腦袋,看向後院的方向,滿臉狐疑,她瞧見了的,黃老板手裡的東西,細細長長,閃著潤白光澤,是枚白玉簪,她沒見過,卻莫名覺得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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