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黑白顛倒他鄉魂 廟會百態是人生(1 / 1)

獨活 玲瓏 2719 字 4天前

領頭的警察伸著手攤在聞聲趕出來的何得仁眼前。“交稅。”說話的警察肥頭大耳,鼻頭還冒著油光。“喲,差爺,敢問是什麼稅啊?”何得仁滿臉堆笑地客氣著。“占路稅。”那警察的手還沒收回去。“沒聽說有這個稅啊,再說我們這是施粥做善事啊……”何得仁還待解釋,卻是被警察一把推了開。“上麵定的什麼稅還得和你們通報一聲不成?你這又是壘灶又是擺攤的,這過路的道都讓你家占了一半了,還不得交點費用嗎?”那警察說得硬氣,腳上也沒閒著,一腳把鍋掀了去,剛放進去的米全都潑灑在了地上。“你眼珠子讓鷹叨了是怎麼的?這叫擺攤?壘灶施粥你看不出來?滿街餓死多少人你看不出來?官家不管,我民家管,還管出罪過來了?”白老爺子自屋裡出來正看見這一幕,一股火就竄了上來,恨不得開口就罵。“哎,我說你丫瘋了是怎麼……”那警察舉手就要打,十一忙推著老爺子往後退,這一推不要緊,那警察被十一腳下一絆摔了個狗啃泥,氣得舉著棍子就要揍,其餘幾個人也擁了上來,街坊鄰居紛紛出了來,卻是誰也不敢勸,這年頭,除了大兵就屬警察橫,誰能惹得起呢?十一見人多,也不敢露功夫,隻是護著老爺子往後退,身上結結實實地挨了兩棍子,何得仁嚇得一個勁兒說著好話,末了,鍋掀了,米撒了,灶塌了,十一也給帶走了。剛施了一天的粥,不得不停了,老爺子氣得滿屋子罵,何得仁捂著剛才挨了一棍子的胳膊耷拉著腦袋靠在診台上不說話,白芷套上襖子急匆匆地出了門,門口的東西還撒在那,幾個乞丐正撿著地上的生米往嘴裡塞,一起過來搶米的還有幾條瘦成皮包骨的狗。白芷還沒進瑞合時,宋掌櫃就迎了出來,出了這麼檔子事兒,白芷除了彭知禮,再不知該當如何,卻不成想彭知禮天沒亮已啟程去了京城,白芷留了話兒便又忙著去告訴米店把剩下的米拿回去,粥是不能施了,前兒個熱熱鬨鬨又是定米,又是收乾菜的,這會兒全都得再退回去,白芷一路走一路歎氣,眼淚在眼窩子裡轉了又轉,生生忍了回去。彭知禮直到第二天入夜才回來,得信兒就往白家趕,轉天一早便奔了警察局。十一被人推出那扇破鐵門的時候,身上的襖子老早就被人扒了去,不知哪兒來的一身餿臭味的破夾襖,棉絮都在外麵露著,黑黃黑黃的滿是跳蚤,好好一雙棉鞋也沒了,隻踩著底兒都要掉了的草鞋踏在雪地上。透著好容易放晴的天,遠遠看見白芷在等他,耦合色的襖子配著蓮花白的馬甲,臉上被冬風吹得緋紅,兩條大辮子黝黑地垂在身前,身後站著一個錦衣華服的高大男子,架著一副西洋眼鏡,滿身的書生氣,十一沒見過彭知禮,卻也猜得到是他。“謝彭老板仗義相救。”十一見麵就是一抱拳,眼睛卻是看著地上。“客氣。快回吧,天冷。”知禮還了禮,後兩句卻是對著白芷說的。回去的路上,好容易露麵的太陽又隱了去,又是一片陰沉,連人心都壓抑了下去。白老爺子在店裡罵了三天,看著十一放了出來,一股心火瀉出來,病了下去,整日地靠在床頭,還是止不住地罵,罵天氣,罵警察,罵大兵,罵馮國璋,罵張作霖,罵洋人,罵洋槍洋炮,罵屋後的老鼠,罵後街的野狗……最後見著白芷拿走了錢匣子裡最後的六塊大洋,彭知禮打通關節放十一回來,統共的花費便是六塊大洋,夠買一點粳米不摻的大米整九十斤,夠普通人家活上兩個月,夠小孩子三年的學費,夠買一輛板車去乾營生,夠再施上一個半月的粥……這錢,白芷執意要還,不肯讓彭家出,老爺子看著那空了的錢匣子,倒是不罵了,隻是渾濁的眼睛裡竟然滴下了幾行熱辣辣的眼淚,順著臉上的溝壑蜿蜒著。白老爺子哭的,不是錢沒了,是這世道,完了。自施粥的事兒之後,老爺子整日地伏在診台上抄著老方子,舊日的那些冊子也都搬了出來堆在一旁,白芷問起,他也隻是說年頭久了,得重新整理,連門都不常出去了。若不是金半仙照舊常來找他下棋飲酒,白芷真怕他憋出病來。“先生來了?”白芷不抬頭都知道是金半仙帶著通天過來了,不等他進門,十二就興奮地滿院子亂叫了,通天總是欺負十二,偏生十二就是喜歡通天,見著就搖尾巴,狗食盆子都推出來讓給通天吃。“芷兒啊,晚間把你那燒火棍借我用用啊。”金半仙進門時,手裡提著一整包的香燭元寶。“先生?這是……”白芷一怔。“老張婆子沒了,這麼多年的老街坊,燒點紙也算個心意吧。”金半仙搖著頭道。“你不是老道嗎,燒紙還要燒火棍啊?三昧真火呢?”何得仁一如既往地看不上金半仙,話裡帶著刺兒,前幾天他又看見宋梅兒從卦館裡出來,臉上還掛著淚珠,這老道愈發不正經了。金半仙沒接話,倒也不惱,隻嗬嗬笑著把手裡的酒擺在診台上,老爺子抄方子抄累了,正打著瞌睡,說話聲都沒叫醒他,一陣酒香倒讓他直起了身子。白芷盯著鍋裡咕嘟冒著泡的熱水,想起最後一次見著張婆時還是三個月前,那天從金半仙的卦館出來,她的臉色就不好看,直說著自己有錢怎麼能不給測字的話,原來是金半仙無論如何不肯再給她測字算卦,張婆又氣又急地站在門口,白芷怕她回去路上摔了,想著叫她來喝口茶再走,張婆不肯,搖著頭走了,哪成想,竟連這個年都沒熬過。“先生,張婆怎麼死的?得了病?出了意外?”白芷端著熱好的酒放在桌上,照舊是老三樣,鹵花生、鹵豆乾、漬黃瓜。“命數到了。”金半仙搖著頭不肯細說。白芷也隻得作罷,直到過了幾天,從來抓藥的宋嬸兒嘴裡才打聽出來。不是得病,也不是意外,是吊死的。吊死在那破房子的房梁上,房梁上的籃子裡還存著四五個雞蛋,那是她留給兒子的。一個多月前,張婆兒子的死訊才傳過來,早三個月前死的,死在武昌,老婆子哭嚎著生了一場病。好容易挨著好了些,又入了冬,沒錢買煤,又揀不動柴火,偏生軍中給遺屬發的糙米裡又摻的都是石頭,統共十斤重,分量倒是夠,光石頭就得有六斤多,張婆去民國政府說理,被趕了出來,回了家看著那幾個散了黃的雞蛋,一根腰帶吊死了。白芷把安四爺家定的山參包好,著十一送了去,心中隻想著兩句話,一句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另一句是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陽曆新年,國民政府放了三天假,那些每日裡在街上轉悠著到處收稅征兵的都沒了影子,也算讓人喘了口氣。連日地降溫下雪,糖葫蘆凍在窗台上一夜,咬都咬不動,轉眼就到了冷得凍掉下巴的臘八。國民政府從廣州遷到了武漢漢口,九江的英租界又交還了中國,一時間,號外聲四起,那半嘶半啞的少年音都高了許多,民間總算多了幾分生氣,地方政府為了顯著國泰民安,便準備出資在白河橋上辦場廟會,消息一出,這個被冷凍屍體堆砌著的冬天倒像投進了一團火似的,熱鬨了起來。“芷兒,聽說這次廟會請了小雲裡飛來呢。”隔壁舍得典當行家的二丫比白芷長上半歲,整日裡卻跟小孩兒一樣,看什麼都新鮮。“可是難得,早年間跟我爺去京城的時候,正趕上他往天津去了,沒能看上。”白芷一聽也是抬起了頭,小雲裡飛的名號,她可是聽多少人說過的。“到時候咱們去看……”二丫說到這,紅著臉扭頭衝十一道,“十一哥,到時候你也一起去吧!”說完趕緊就低下頭幫著白芷剝蒜,胖圓的指尖都透著紅暈。十一手裡的杵臼沒停,照舊一下一下地搗著,一聲不吭。白芷抿嘴忍著笑,也沒說話,二丫紅著臉也隻得裝作沒事一般,倆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直等白芷把整整一罐子臘八蒜醃好蓋上蓋子,才起身回去。廟會那天,二丫一身通紅的嶄新棉襖,大粗的黑辮子墜在身後,頭頂彆著紅色的絨花,本就是圓臉,這會兒更跟年畫上的娃娃一樣喜慶。白芷挽著二丫,裹著厚厚的煙青色圍巾,反倒素氣了許多,十一跟在後麵,照舊一副不言不語的樣子。白河橋在縣北,說是橋,其實最早時不過就是一個塌陷了的大坑,每逢下雨總要積水,人們便架了塊石板,清末民國初的時候,新派來的地方長官為了乾點成績,便著手修橋鋪路。後來軍閥分權,誰掌了權都要改派新的官兒來,新官上任總是先從修橋鋪路開始,官換得太快,到最後沒有路可鋪,沒有橋可修了,便生生費著勁把這小水坑挖成了大水池,還給起了個名叫銀水河,又在上麵修了一座橋,喚作鵲橋,算作政績報了上去。長官是得了賞,可老百姓卻是不買賬,哪來的銀水河,這水池裡的水都是死水,時間長了又臭又綠,水麵上浮著一層厚厚的白醭,漂浮得到處都是,酸臭酸臭的能熏人一跟頭,索性叫成白水河,橋上更是沒了男女幽會,能繞路的都不過這地方,鵲橋這名字也就沒人叫過,隻喊作白河橋。約著十年前吧,民國政府又來了新官,這次沒再挖坑,反倒著人把水抽了,把地填了,大水池成了一塊空場子,憑空地上有座橋,看著雖怪,可到底沒了那腥臭味兒,也算乾了件好事兒。近幾年這片空場成了買賣人擺攤的好地方,連著橋東邊蓋起了不少房子,還開了酒樓客棧,倒是一夕間繁華了起來。“哎,竹板兒這麼一打呀,彆的咱不說,說一說武鬆打虎,武,二,哥。話說那麼一天,武鬆抄家夥,直奔景陽崗,他心裡樂嗬嗬,要說打虎,還是武二哥,打了虎,出了名,天下傳說。可沒走幾裡路,他心裡暗琢磨:這山上的老虎它到底多大個兒?是公還是母兒?是高還是矬?是一個,是兩個,還是一大窩兒……”三人擠在人堆裡看著快板書,講到老虎出山那段兒,二丫樂得站不直腰,一個勁兒地往後靠,十一站在後麵也隻得跟著退,最後索性出了人群奔著賣糖堆兒的去了。直等到傍晌午的工夫,戲台子上才起了鑼鼓,小雲裡飛挑著個長杆子,上麵掛著五顏六色的布條子,一件灰羊皮的短褂子,短得一抬胳膊就能露出棉褲腰來,大紅的腰帶露在外麵,頭上戴著個狗皮帽子,帽子一摘竟是個禿瓢,還沒說話就引起一片笑聲來。果真是一出《西遊記》,好好的京劇讓他唱得跟單口相聲似的,一舉手一投足,活脫脫一個潑猴樣兒,好不滑稽,可等他踏著鼓點走起台步的時候卻是神完氣足,那幾個跟頭一番,果真跟騰雲駕霧一般,雖說不似他父親雲裡飛那般能騰空翻上兩個跟頭才落地,可這光著個腦袋一勁兒在地上翻了近二十幾個跟頭的能耐,也是旁人不可及的。據說曾有人見他在天橋上翻過五十個跟頭,不怪乎人們讚他們父子讚得都寫出詩來了:小戲爭看雲裡飛,襤衫破帽紙盒盔。詼諧百出眉開眼,惹得遊人啼笑非。眾人正看得熱鬨,白芷和二丫一邊吃著糖墩兒,一邊笑得滾做一團,不想後麵卻亂了起來,一陣陣的叫罵聲傳了過來,原來是有人趁著賣炸糕的抻脖子看戲的功夫,偷了幾個炸糕,偷炸糕不要緊,因著炸糕太燙,還連帶著順走了人家撈炸糕的箅子,這可把賣炸糕的氣了個半死,追著那人險些打死。仗打完了,人也就散了,又聚著去看賽活驢,不時傳出的笑聲掩蓋了偷炸糕人的哀嚎聲,也掩蓋了賣炸糕人的咒罵聲。“好好的偷東西,活該他挨揍!”二丫抱著一包剛出鍋的糖炒栗子,正燙得來回倒手。“窮生奸計,富長良心。”白芷輕聲應了句。不是揭不開鍋,沒人會去偷炸糕,不是衣食不愁,沒人會去壘灶施粥,不是家中安生,沒人能來逛廟會,不是了無生趣,誰又肯懸梁自儘。十一照舊的不言語,默默跟著兩人,手裡的東西卻是越來越多,一會兒多包藥糖,一會兒添盒糖糕,等從人群裡擠出來的時候,絨花絹花剪紙花,燈籠風車大年畫,各種糕點糖果的已然是掛了滿身。“喲,這不白家的姑娘嗎?你爺爺好啊?”迎麵來人突然開口,白芷忙抬眼看去,來人一身的灑金緞子襖,老式的厚底兒官靴,腰上一條玉帶,麻將牌大小整二十八塊兒,用瑪瑙珠子串著圍在腰間,手裡提著一個套了棉套兒的鳥籠子,大紅瑪瑙的扳指,陽光下紅得刺眼又跋扈,帽子正中一枚玉扣,藍紫色灑著金的石頭,滿頭滿眼的貴氣。“安四爺吉祥,”白芷按著老禮兒欠了欠身子,這才應道,“托您的福,他老人家身體還算硬朗。”安四爺是滿人,族姓蘇完瓜爾佳,若是論起來,興許還和遜帝能扯上點關係,按著他自己的說法,遜帝尚且得喚他一聲堂兄。家業是祖上傳下來的,八旗子弟,罕有不敗家的。安四爺倒是個爽快仗義的人物,可到底是過慣了好日子又好麵子的主兒,而今靠著變賣些老年間的物件維持著,他自己雖還隱瞞著,可整個香河縣都知道,他那富貴日子背後,怕是就要空了。安四爺就好這老禮兒,眼見著白芷懂規矩,一時笑得合不攏嘴,接連誇了幾句,這才又挑著那大鳥籠子奔了橋東邊的一品軒去了。一品軒是個茶館,整日裡聚著縣裡的遺老遺少們,看個鳥兒,鬥個蟲兒,畫個鼻煙壺兒什麼的,方才安四爺手裡那籠子,便是他百般寶貝的小百靈,叫起來一點不帶臟聲兒的,整個茶館兒裡就屬那百靈唱得好,安四爺寶貝得恨不能像供他那三個大哥似的,把這百靈也供起來。說起安四爺的名號來,沒幾個人不知道的,安四爺的老爹共娶了七房姨太太,卻是到了五十歲上才得了這麼一個兒子,按說安四爺是獨生子,該叫大爺,可早年間本地有著拴娃娃的舊俗,常人家求子一般也就是往廟裡栓上個泥娃娃捧回來擺著,過個一年半載得子就得了,不得也就算了。偏生安老爺信這個,又求子心切,一連栓了三個娃娃回來,這三個娃娃按規矩得當孩子算著,生了孩子得管這娃娃叫上一聲大哥,日後也要擺在祠堂裡供奉著,於是安四爺自出生就行了四。安四爺對那三位大哥也算儘心,逢年過節都好吃好喝地供著,對這百靈鳥更是儘心,連那栓鳥的腳鏈子都是純金的,甭提那湘妃竹的鳥籠子了,據說是奔天津蔣家定做的,這一提留籠子做了得小半年才完工,捧在手裡連個接頭都看不見。百靈站的雲台上麵嵌了螺鈿,怕傷著百靈的腳不敢加雕工,可不加雕工哪能顯出精致來,托起籠子便能看見,籠底雕的整幅的《八仙過海》,細致得讓人合不攏嘴,籠邊兒也嵌著一串螺鈿,燈光一晃,輪奐百變,不說鳥,就這籠子大抵就夠買半座宅子的了。“四爺您吉祥!”“常二爺您吉祥!”“托福托福!”“免禮免禮!”一品軒門口聚著一群遺老遺少,剪辮子的,留辮子的,捧著蟲兒罐的,提著鳥籠子的,各個一臉盛世太平的笑意,都打著千兒躬著身行禮招呼著,嘴裡也都是往日裡的詞兒,這會兒聽見,到讓人恍惚了,莫不是這偌大的茶館裡還活著個大清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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