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雪入夜,冷風無聲,彭家祖宅裡燈火通明,映得院中那棵已落去的玉蘭樹形單影隻起來,白芷側頭看著那樹影,眼前是火鍋裡氤氳的熱氣,耳中是白老爺子和彭知禮的推杯換盞,說不上熱鬨,卻也落得自在。桌上的酒有三種,一種是老爺子愛喝的蓮花白,一種是知禮愛喝的竹葉青,還有一種混入了桂花的米酒,是專給白芷準備的,那酒甜糯潤口,反倒沒甚大酒味。白芷自小便時不時地陪著白老爺子喝上幾杯,燒刀子也喝得下二兩,何況是這種米釀酒,那爺倆聊得熱乎,她自己也飲得開心,偶爾偷看向那彭知禮,仍舊是早年間他見過的書生模樣,眼看而立的人了,絲毫不顯改變,舉止合體,溫潤如玉。“不行了,這酒後勁兒還挺大,老頭子我得去靠一會兒了,年歲不饒人啊。”白芷正端著酒徑自扭頭看著院裡的玉蘭樹影發著呆,就聽白老爺子嚷著要起身。“老爺子您是太高興,一時喝急了,不然憑著您那酒量,這一壇子酒喝了還能進山打上兩隻老虎,再繞著香河縣跑上一圈也難不倒您啊!”彭知禮也不見外,扶著老爺子起了身。“那我不成了武鬆了嗎?”老爺子笑罵著拍了拍知禮。“芷兒啊,你在這坐會兒陪知禮好好聊聊,爺爺我去靠一會兒。”白芷原本就想順勢勸老爺子回去,不曾想剛起身就被老爺子按了下去,就憑著這手勁兒,這力道,哪裡是醉了,明擺著是刻意的。彭知禮送了老爺子去廂房,白芷一個人坐在大廳裡,火鍋裡的水還咕嘟咕嘟地開著,琺琅彩的銅鍋被這熱氣一熏,景泰藍的色澤越發鮮豔,成了這大廳裡唯一豔麗的東西。廳裡一應的家具俱是老年間的花梨木,百寶架上擺著的花瓶、如意也都是有了年頭的玩意兒,那正中一款汝窯的梅瓶,顯見著是個寶貝,底下特意定做的紫檀木底座,還鋪了同色的緞子映襯著,整個瓶子穩穩地嵌進當中,瑩潤的瑪瑙光澤自釉層裡滲出,滾動著時隱時現的天青柔光,一時間看得白芷怔了神。“你喜歡那瓶子?”知禮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身後。“好東西,大家都喜歡。”白芷抿著嘴角笑了笑。彭知禮濃紫色的長衫上掛著一塊墨翡的平安牌,墜著洋紅的穗子,讓那滿身的書生氣裡增了一絲富貴,再看那手上潤白的象牙扳指裡嵌著雕成蓮花樣的紅寶石,東西未見得多貴重,可這雕工卻是隔著幾米遠都看得人咂舌,便是大清朝那會兒,這麼小又這麼精巧的蓮花樣紅寶石怕也是不好找的。若不是知道,隻怕無論如何猜不出彭知禮到底是怎麼個人物。說起來,這還是白芷第二次正眼瞧他,上一次是三年前兩家定親的時候,那年白芷才14歲,彭家遷就著白芷還小,說容兩年再過門,哪曾想彭家老爺子去年年初急病過逝了,彭知禮要戴三年的重孝,這親事又放了下。“喜歡便帶回去插花吧,冬梅開得正盛,恰好用上,整日擺在這,可惜了。”知禮順著白芷的眼光落在梅瓶上。這宋朝的汝窯就是紫禁城裡隻怕也存不得幾十件了,原本就是北宋年間的官窯,眨眼便粉碎在了曆史的塵埃裡,早年間的民間連見都是難得見上一回那雨過天晴的藍色,這會兒這物件擺在他彭家祖宅的大廳裡,說不上價值連城,萬金卻也抵得,彭知禮竟說得如此輕巧。“這物件造出來就是為了擺著看的,有花沒花的也沒什麼所謂,這麼放在這更好,經了七八百年的物件兒,受不起那花開花落的輪回離彆。”白芷的話音未落,眼前已是多了一杯酒,濃濃的桂花香蓋過了酒氣,盛在那白瓷的鬥笠茶碗裡,橙黃的酒汁隨著知禮的手腕晃動著。“白姑娘何故一直看著那院中的玉蘭樹?”知禮推開窗戶,樹影變得清晰,卻仍舊黑枯,四下伸展的枯枝像隱在雪中的戍衛者。“這樹,有年頭了吧?”白芷接過酒,反問了一句。“嗯,自我來那年,便是這麼大,據說是先父小時候種下的。”知禮應著,手中卻是也為自己倒了一杯,亦是舍了原有的酒盅,改作了白瓷鬥笠茶碗。“二爺來那年……”白芷歪著頭遲疑道,“七年前?”“是啊,七年前……”彭知禮一口飲去杯中酒,這酒喝得急又衝,像是要用它壓下心底那些翻湧而起的往事殘影。“那時,還是大爺主事兒吧?聽聞彭家的瑞合時在大爺手裡可是達到了日進鬥金的程度呢……”白芷玉手輕遮,飲儘杯中酒。人都道以茶代酒,二人卻是以酒代茶地聊了起來。“是,說句實話,現在的瑞合時不如當年。”知禮頷首,提杯為白芷添酒。“亂世嘛,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何況買賣人家。”白芷接過酒壺再為知禮添酒。“亂世不是一兩天了,早十幾年前就夠亂了……”知禮搖頭。“十幾年前亂的是官,現在,亂的是民,十幾年前,主亂是內裡,現在,裡外都是一團漿糊,十幾年前,紫禁城裡還坐著主子,現在,各省督軍發個聲明就成了主子……亂世不同,人也不同,商鋪能在亂世裡挺住,名聲才是緊要,利潤反倒可以放一放,百年的字號,可不是光靠有錢就撐得住的,您說呢,二爺?”白芷一連串的話說完,對知禮舉了舉杯,一口飲儘。知禮眼中漆黑的瞳孔盯著白芷漸漸放大,嘴角一抹笑似有若無,卻是沒有言語,舉杯陪飲。白芷扶著白老爺子走下彭家的馬車時,屋裡還亮著燈,十一正在後院裡揮著掃帚掃雪,剛掃成一堆,彆處已是又落了一薄層。這場雪下得時大時小,卻總是不肯停。直到第二天屋外的號外聲響起,白芷還撫著腦袋對藥櫃發著呆,那桂花釀喝起來甜潤可口,想不到後勁兒竟是這樣大,昨天出門時還不覺怎樣,不想回來路上一吹涼風,竟醉了起來,回屋時已是軟了腳,一覺睡到清早,連早飯都遲了。白老爺子買了份報紙,邊看邊罵:“人人都想當皇上,打仗,打仗,打出個球兒來!”白芷接過報紙一看,是東北王張作霖在天津穿著大禮服跪拜祭天就任“安國軍總司令”的照片。號外的聲音還在響著,變聲期的少年音穿透半陰不沉的天,伴著雪粒子橫飛四處,聽不出喜慶哀愁,白老爺子聽了幾句,跺著腳讓十一把爐火燒旺些。白芷看著十一狠填了幾塊木柴又壓了一鏟子煤塊進去,低聲道:“煤又漲價了,一樣的錢也就買去年的一半不到,不知道多少人又得凍死在這個冬天了。”清明的雙眼瞟向窗外,青灰的天,像極了餓殍的臉。啪!啪!啪啪啪!一陣竹板聲兒透過門簾傳了進來。十一正愣神兒的功夫,門外人就唱了起來。“毛竹打,進街來,一街兩巷好買賣,也有買,也有賣,也有幌子和招牌,幌子好比龍戲水,欄櫃好比紫金台,算盤一打搖錢樹,我祝掌櫃發大財,您發財我沾光,路過相求來拜望。一拜君,二拜臣,三拜掌櫃的大量人。人量大,海量寬,劉備老爺坐西川。西川坐下漢劉備,保駕的臣,三千歲。”“人又高,馬又大,豹頭環眼把胡子乍,是大喊三聲橋塌下。夏侯傑,落了馬,曹操一見也害怕。我在那邊兒拐個彎兒,扭項轉頭我拜這家,大掌櫃您人量大,賞我金銀一把把,一把把我不要,就想糧米抓一把!”那人敲的竹板不利索,說的也不合拍,可就是生生站在簾子外麵把這一長串說了個完,不像往日的乞丐都是進屋來嬉皮笑臉地胡扯一番,何況是這冷死人的天裡。白芷掀了簾子看去,門外一花白頭發的老乞丐,穿著一身儘是補丁的破棉襖,手裡握著兩塊兒竹板,不安地站在門口,連眉毛上都結了冰碴子。“進來說話吧,大爺,看天冷吹壞了身子。”白芷把簾子又往起撩了撩。老乞丐的確是凍壞了,抖著身子進了屋,不停搓著的手上儘是凍瘡,幾乎看不見好地方。“姑娘慈悲啊。”老乞丐點頭哈腰地往火爐處靠著。“老弟,看你不像乾這行的啊。”白老爺子打量著老乞丐,這一身衣服雖然破舊,卻很是乾淨,補丁雖多,亦不見有破損露棉絮的地方。“哎,老掌櫃您說得對,我原本在北郊五十裡的秦家村有那麼幾畝地,也還夠用,哪想著老天不開眼,兵亂一起,地給國軍征了去,來投奔縣裡的兒子,哪想兒子又給征兵帶走,死在了外麵,兒媳婦回了娘家,我一個老頭子一時沒了落腳的地方,天暖那會兒還能給人做做零活兒,到了這時候,真是沒辦法了,我……咳!”老乞丐說到最後,狠狠歎了一聲氣。“大爺,您先喝口茶暖暖身子,我去把餅子熱熱,早上剛做的蘿卜湯,正好吃。”白芷說著就奔了後廚。“日子不好過了。”白老爺子也跟著歎了口氣,這幾天這樣的人突然就多了起來,天天夜裡都有凍死的。“不好過也得活啊……”老乞丐也跟著歎了一聲。“十一!”白老爺子衝十一招了招手,“你小子天天抱著那本書看得恨不能鑽裡去,來,給這老兄弟配個凍瘡藥去。”十一沒應聲,一雙鷹眼閃著亮光,一個閃身就奔了藥櫃,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托著藥就出來了。白老爺子瞄了一眼那紙上的幾味藥,撇撇嘴,“拿回去!”。十一一愣,又細細看了手裡的幾味藥才小聲道:“冰片,樟腦,炙乳香,炙沒藥,這是見效最快的幾味了,用膏子調了還好保存,隨時都能用……”十一雖有底氣,卻也不敢大聲。“哼!”老爺子沒搭理十一,自己甩著袖子過去,統共隻拿了黃柏、芒硝兩樣藥,借著碾子幾下就磨了粉,包了遞給老乞丐。“老弟啊,拿去,天天挖點雪調了抹上,最多半個月也就好了。”老乞丐拿著藥連連點頭的工夫,白芷端著飯進了來,冒著熱氣的雜麵餅,一海碗的蘿卜絲湯,頂上還撒了一把蔥花,雖說沒什麼油水,卻也把老乞丐吃得直打嗝。“炙沒藥,炙乳香……”十一喃喃自語。白老爺子斜了十一一眼,沒言語。白芷瞧了十一手裡的藥一眼,又瞄了眼碾子裡剩下的藥粉,突然走過去撞了十一一下道:“哎,十一,你說早上的蘿卜湯好喝不?”十一正愣神的工夫,老乞丐倒是自湯碗裡抬起頭誇道:“好喝,好喝啊,姑娘你這湯做的比皇上吃的禦宴還好吃啊……”白芷嬌笑著奔了後廚,又給老乞丐添了一碗湯。十一突然扭身,把錯的四樣藥放了回去,這四樣藥的確是治療凍瘡的好藥,比老爺子那副最少能早見效個三五天,可是這藥需得用蘿卜水做藥引子,這老乞丐連飯都吃不上,哪兒弄那蘿卜水每日熏洗?若不是白芷有意提醒,這會兒他隻怕還在牛角尖裡出不來呢。老爺子不等十一轉身就甩了本書過去,“就那麼個破《湯頭歌》都背不熟,什麼時候能默寫了,再看這個!”十一接過那書,先是一愣,繼而伏地便拜,“謝老爺子抬舉。”想在藥店裡打雜容易,想當學徒卻是難得狠,自古一行有一行的規矩,可有一句話卻是通用——教會了徒弟餓死師父。不論哪一行,沒有不藏藝的師父,真傳畢生隻一二,這是入門就要下的毒誓,偷師者若是被當場抓住,打死不論,縱是官府也管不得。十一既非藥店學徒,也非知根知底的本地人,老爺子肯教他,雖是皮毛,卻是立身的真能耐,豈有不拜之理。“拜什麼拜,是我得道成仙了,還是你小子膝蓋筋讓人抽了?”老爺子話說得還是一如既往的難聽。送走了老乞丐,白芷抿著嘴角,似笑非笑。“這天冷得人恨不能頂個火爐出門,剛瞧見自東郊往西大墳去的車又過去一趟……”何得仁搓著手掀簾子進了來,一頭一身的雪。埋有錢人的地方叫雙龍泉,有山為龍,有水為泉,所謂靠山抱水子安康,雙龍相護孫滿堂。而埋窮人的地方叫西大墳,枯枝敗葉漚成泥,亂石雜草做人床,早幾十年前,也叫亂葬崗。八月時那幾場仗打下來,縣東頭的破廟裡幾乎住滿了流民,入冬後這接連的兩場大雪,每天裡從東頭到西大墳的板車上總躺著一兩具卷在草席裡的屍體,看不見臉麵,可露在外麵滿是屍斑的腳倒是想看不見都不行。“芷兒啊。”老爺子倏地站了起來。“壘灶!施粥!”老爺子這話說得中氣十足,落地生根。“好嘞!”白芷笑得欣喜,紅唇如櫻,皓齒如貝。暢安堂就在這飄雪的午間搭起了灶子,眼看著灶子剛起了一半,瑞合時的車就到了。“白老爺子,聽說您這都壘灶了,我們二爺讓我來看看幫幫忙,那邊叫了人做著棉衣棉褲呢,過幾天就到。”離得老遠,就看見六子跟車上扯嗓子招呼,兩個小工跟著跳下了車,往年那些每每施粥便來搭把手的街坊也都聚了過來,灶成,水熱,下米,熬粥……“四嫂子來了?四姥姥今年怎麼沒過來啊?”白芷一邊剁著白菜一邊扭頭問正淘米的一個黑灰襖子的女人。“彆提了,老四為了躲征兵回山東老家了,我姥姥這成天惦記著,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香,前陣子出門倒泔水的時候摔了一跤,閃了腰,這會兒還跟炕上躺著呢!”四嫂子說一句歎口氣。白芷抬眼看去,暢安堂每逢年頭不好,總要壘灶施粥,那些常來幫忙的老人兒竟是少了大半兒。不等入夜,滿滿一大鍋菜粥就掀了蓋子,暢安堂門口老早就排滿了一隊人,洋洋灑灑延伸出去,一眼竟看不到頭兒。這邊每人一碗菜粥,那邊就有人衝著暢安堂門口的葫蘆幡兒磕頭。隊排得長,混在黑夜裡,像夾雜在西北風裡的影子,有來處,無去處,隻等著西北風去了,影子也就碎了。等收了東西,已是深夜,這一夜想必餓死的人能少上幾個了吧,白芷惦著錢匣子,琢磨明兒個去銀行把錢提一些出來,白老爺子為了給她存嫁妝錢,每年年底都得存上一筆錢,以前就壓在床底下,後來世道亂了,老爺子竟然研究著存去了銀行,要知道,往年間老爺子可是連票號都信不過的。這幾年年景不好,暢安堂又時不時施粥施藥的,除去日常開銷,年底的存餘已是沒了多少,不入臘月也不好去討賬,賬麵上的現錢不免緊了些。又是一夜的雪,天大亮的時候風才小了去,十一連灶子都還沒點起來,卻被一隊警察自灶前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