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狼煙掩斷藥材香 富罵蒼天窮看命(1 / 1)

獨活 玲瓏 2067 字 4天前

爐火烘得屋裡熱融融的,火爐旁擺著一盆桔子,半尺高的枝子,種在花盆裡,葉片不多,卻也綠瑩瑩的,帶著春色,這桔子還是前幾年白芷隨口吐了個籽兒在花盆裡,不想就長了出來,三年多了,也隻是半尺高,到底不是北方種的東西。白芷的頭發挽在一側,踩在腳凳上點著櫃子裡的藥,十一埋頭擦著櫃台,眼角的餘光卻是撇著白芷那身粉藍色的夾棉旗袍,白芷每動一下,便帶著旗袍下擺繡的金魚跟著晃,像活了一般遊弋著,正配這爐旁花盆裡的那抹春色,隻是春色無多,客人進門,冷風夾著病意,轉瞬便吹散了去。今年冬天冷得滲人,走路上說句話都能凍住,再加上物價飛漲,吃食也跟不上,自進了臘月,來抓藥的人便愈發多了起來,去不起醫院的都來了這,雖說白老爺子不出診,可來求診的他也不曾推過,能看的就給抓幾副藥,看不得的趕緊催著往醫院去,甭管中西醫,老爺子都不反對。雖說老爺子平日裡嘴是黑了點,可醫德卻是不錯,藥材上,能少用的不多用,病理上,能多說的不少說,鄰裡鄰居有個頭疼腦熱的,無不先奔著暢安堂。“爺,半夏和黨參也都沒了。”白芷端著空的隔屜對白老爺子說。“黨參也沒了?這藥大冬天的也用得不多,怎麼就沒了?”白老爺子捋著胡子歎氣,已經斷貨好一陣子了,不止陸運,連天津的碼頭也都停了。“這會兒是用得不多,秋天可沒少用啊,自入秋就再沒有新貨,到這時候可不就沒了嘛。”白芷有些懊惱地把隔屜塞回去,像是帶著氣,這小半年裡,斷了的藥可不止這一兩樣,一個藥鋪,半櫃子都空了,白芷再好的脾氣怕也是要氣的。老爺子這會兒倒是好脾氣了,一邊給人診著脈,一邊改著方子,這個藥沒了,總要找彆的藥替,生意可以緩緩,病可是等不得。前陣子報紙上一陣熱鬨,說是上海工人武裝起義失敗了,報紙熱鬨完了,又換國民政府熱鬨了,一口氣兒斷了好幾處碼頭的貨運,早就定好的貨,這會兒卡在碼頭上過不來,除了乾著急也實在是沒彆的法子。“咳咳咳……”孫大貴佝僂著身子伏在診台上咳著。“孫叔,你這咳得也太厲害了,先含上一片緩緩再說吧。”白芷遞了一片甘草給孫大貴。“咳咳咳,行,咳咳……”孫大貴這咳嗽是老毛病了,天一冷就要犯病,偏生今年冷成這樣,煤又貴得嚇死人,他這病自入了冬就沒好過,窮人家總是這樣,溫飽都顧不得,哪有閒心理會這些個小病,隻等著小病拖成大病,再顧不得溫飽,也就認了命。白芷看著孫大貴咳得背都挺不直,想勸他趁早去大醫館看看,可再想,說了也是白說,他孫家就他這麼一個人當家,養了老的養小的,哪來的錢呢?風雪卷走了一年的日子,誰也說不清來年春天是個什麼模樣,風太大,雪太厚,窮日子太稠,撥不散的東西太多,遮了眼,噎了喉,也堵住了心……“二十三糖瓜沾,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買豆腐,二十六切塊肉,二十七買隻雞,二十八把麵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街上孩童的歌謠聲清脆又響亮,孩子們眼中似乎什麼都是充滿希望的,隻這一段歌謠翻來覆去地已是念了一個上午,竟也嬉笑連連,那西北風似也是網開了一麵,隨著童謠聲匿去了些許寒意。聽著這歌謠聲,白芷又是歎了口氣。“昨兒個春成米店裡除了小半袋穀子,就剩棒子麵了,能斷的都斷了,碼頭再不開……”白芷的話咽了回去,按著規矩過日子,過到這時候才發現,世道不行了,買得到豆腐,再買不起彆的,彆說饅頭,就是窩頭都吃不到了。這邊的眉頭還沒展開,外麵忽然隱隱一陣罵聲透過簾子傳了進來。“你們這群天刹的廢物,爺養著你們有個鳥用?一天天就知道吃,喝酒的時候蹦得跟兔子似的,這會兒怎麼都沒動靜了?爺的百靈你們都能給忘了?你們那痰盂腦子裡是不是就整天捉摸著怎麼往小娘們褲襠裡鑽啊?都該割了卵蛋送你們進宮學學怎麼伺候主子,一群廢物,一群廢物……”好一陣叫罵由遠及近,打散了童謠,越罵越難聽。“這破天氣,瞅瞅,瞅瞅,這什麼天兒?三九天還沒到就冷成這樣,天無明主必有災禍啊,早年間萬歲爺當朝的時候,哪有過這麼冷的天?打仗,打仗,打出什麼來了?天怒人怨啊,國不能一日無君,朝不能亂了綱常,民主,民主,這都是要遭報應的,愚民,丫的都是一群愚民!”再聽這話,眾人都是一愣,不用問,除了安四爺,還能是誰呢?“聽說安四爺的鳥兒前兒個夜裡給凍死了。”何得仁坐在門口撩著門簾往外瞧著,自藥鋪裡斷了貨,這堂堂頭把刀竟然沒了活兒乾,除了灑掃灑掃屋子,就是看著空了的庫房歎氣。“哎呦喂,怎麼個事兒啊?他整日裡恨不能給鳥籠子鑲金,鳥嘴上貼鑽,鳥腿上再掛倆顆大東珠,就是自己餓死,也得可著那鳥兒,這是出什麼岔子了?”白老爺子撇了撇嘴,抿了口茶問道。“昨兒聽四爺身邊兒的奎子說,是四爺自己喝多了酒,非要帶著鳥兒去賞月,一吹風上了頭,自己是回屋就睡了,鳥兒給忘在外麵了,早起一看都硬了,這頓哭啊,就差擺靈堂了,這不,身邊兒的幾個都挨了打,奎子那天告假回家了,不然這會兒指不定還跟雪地裡跪著呢……”何得仁這一閒下來,便時不時地跟著幾個老鄰居喝上幾頓,倒是得了不少消息。“這訓人怎麼都訓大街上來了?”白芷給孫大貴倒了杯熱水,壓一壓那口咳得喘不勻的氣兒。“咳咳咳……咳咳……”孫大貴又是一陣咳,隻聽著都覺得自己的心在跟著直翻個兒,再這麼咳下去,肺都要咳出來了罷。“我看好像剛從花市兒胡同出來,這是要往薑三兒那挑新鳥兒沒選著合適的,氣得又罵上了吧……”何得仁縮回被西北風吹得生疼的腦袋應道。孫大貴的咳嗽聲算是壓下去了些,張嘴想說點什麼,一口涼風又嗆得咳嗽了起來,隻得搖搖頭作了罷。富貴人家的鳥兒凍死了,指天罵天,指地罵地,縱是民國政府都敢罵個遍兒。可這窮人病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卻是一句也罵不出口,罵天天打雷劈,罵地山崩地裂,罵民國政府你就甭想活過這個年。孫大貴提著最後的幾包藥走了,走一步咳一會兒,好一會兒都還能聽見他的咳嗽聲,一指厚的簾子都擋不住。“芷兒在嗎?”二丫撩著簾子進了來,一雙笑眼,團團臉,什麼時候見著都覺得喜氣的長相。“白爺爺好,何叔好,十一哥好”二丫嗓門大,聲音也脆,挨個兒問了圈好,倒把那一屋子的病氣給驅了。“二丫姐,你來取那兩個花樣兒的吧,我給你拿去。”白芷前幾天借了二丫的花樣子來描,年底了,姑娘們總愛繡幾個帕子,二丫雖說不識字,可女紅卻是做得細致,尤其花樣描得是頂好。何得仁瞧著二丫壯實的身段兒和那滿臉喜慶的笑,連連點著頭,開口問道:“二丫頭今年多大了?”“過了年就十八了。”二丫答得清脆,何得仁更是笑得合不攏嘴。“許人家了沒有啊?”何得仁又問。“還沒呢……”二丫撚著衣襟小了聲音,說的時候卻是瞥了一眼十一。“二丫頭這手多巧,這花樣兒畫得多俊,趕明兒得空了,去我們家幫你嬸子也畫兩個花樣兒。”何得仁看著白芷取來的花樣,一路誇獎著送了二丫出門。“何叔,你這是咋了?”白芷滿臉的莫名,平日裡不見何得仁這麼會說話啊。“沒咋,沒咋。我先回了老爺子,回家安排安排,明兒一大早我來接您。”何得仁扣上帽子,衝白老爺子打了個招呼就出了門。126個隔屜的黃櫸木藥櫃,眼看成了空櫃子,白老爺子就是再坐得住這會兒也挺不得了,隻得喊著何得仁明兒去趟京城,一是秋天藥酒的賬還有幾家得收,二是看看相熟的藥鋪能不能先勻點藥材回來。西北寒風,大雪泡天,火車又全都被國軍占了去,隻得套車過去,這一來一去,隻怕回來也得二十八九了,賬好收,可藥卻是不好勻,得有小一個月了,握著錢卻買不著東西,再這麼下去,過了年隻怕那西大墳就又得添人進口了。天沒亮,老爺子就上了車,車轍印硌進雪地裡,時高時低地翻滾著,涼風吹得人耳朵根子都疼,十二趴門口叫了幾聲就給凍了回來。暢安堂這兩天反倒安生了不少,白老爺子不在,問不得診,藥櫃空了大半,抓不得藥,來往的人一下子少了下去,隻剩下十一伴著白芷。十一伏在櫃台上抄著書,白芷蹲坐在火爐旁翻著扔進去的土豆,一雙杏仁眼亮閃閃地盯著爐火,因為挨得太近,連額頭都熏出了細密的汗珠。“小芷兒。”門外一聲輕喚,人已進了來。十一手裡的筆頓了頓,卻是沒抬頭,但聽這聲叫,就知道是劉承祖,除了他再沒人這麼叫白芷。“小芷兒,說你爺爺進京了?我怕你寂寞,過來陪陪你,你看我還帶了書來。”劉承祖進屋直奔著白芷湊了過去。“汪汪、汪汪……”十二原本在後院,這會兒又叫了起來,劉承祖一來,他就亂叫的毛病算是改不了了,十一照舊抄著書,唇角卻是彎了彎。“不許叫,十二!”白芷打開院門喊了一聲,又對劉承祖道,“胡大發不去你店裡了?”“呃,還在呢,不過他就是來喝酒的,不是來找我的……”劉承祖讓白芷問得有些不好意思。“那你還不幫著你娘忙乎去,再說我這人來人往的也亂,你哪能跟這看書呢?”白芷扭身坐下又翻起了她的烤土豆。“不用我,店裡人不多,這書可有意思了,是孫總理寫的呢,叫《三民主義》,你看看?”劉承祖捧著本書遞給白芷。“你還看這書呢?行啊,學沒白上,我可看不懂這麼高深的東西。”白芷笑著搖頭。“不高深,就天下為公、大同社會嘛!”劉承祖搖頭晃腦地衝白芷得意著。“講講?”白芷歪著頭問,一張小臉被爐火烤得紅撲撲的。“即是說天底下沒有窮人唄,大家都有飯吃,有錢花……”劉承祖繼續搖著腦袋說著,活像舊學堂裡的老學究。“這麼簡單?”這回換白芷搖頭。“可不就這麼簡單麼,人活著為了什麼啊?不就是有飯吃有錢花嗎?”劉承祖摸了摸額頭,那長著一顆又紅又大的粉刺。“反了,說反了,吃飯和花錢是為了活著,活著可不是為了吃飯……”白芷用火鉗夾出烤得黢黑的土豆摔在盤子裡,一點點敲打著,敲掉厚黑的炭皮,用油紙墊著捧在手上,一點點剝著,烤土豆的焦香氣一下子彌散開來。“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白芷一邊剝著,一邊講著,也學著劉承祖方才的樣子,搖頭晃腦起來。“這都是老話,現在也未必還實用,可總有可取之處,你回去再好好看看那本書,我雖然沒看過,可想必三民主義也沒那麼簡單……”白芷的話還沒說完,劉承祖已經紅了臉,扯了句謊,便回去了。“哈哈哈。”十一忍了又忍,隻等著劉承祖出了門,這笑聲才放出來。白芷瞥了十一一眼,問:“你吃不吃?”十一搖著頭,遞了杯清茶給白芷道:“那書不錯,你該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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