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正午,最是惱人,老爺子揮著蒲扇抿著碧螺春,半躺在搖椅上捋著胡子,何得仁搓了一會兒藥丸子,再受不得露台的熱,乾脆躲去了庫房找清涼,十二更是四肢癱軟地趴在院門口遮陰的地方,舌頭伸得老長,十一坐在屋裡都聽得到它呼呼的喘氣聲。“芷兒哪兒去了?”老爺子起身去添水的時候才想起好一會子沒看見白芷了。十一伸手指了指對門,照舊翻著手裡的書,一本黃了邊的《湯頭歌》,白芷前幾天悄悄塞給他的,想在藥店裡做學徒,熟讀《湯頭歌》是第一件事,白芷顯然是不希望十一隻做個打雜的,十一自然明白,讀得認真又用心,滿頭細密的汗珠也隻是伸胳膊一抹,連回身拿個帕子都顧不得。白老爺子看了眼街對麵掛著“酒”字的藍布幡兒,搖了搖頭又坐回到搖椅上,他知道,劉承祖又欠了賭債了,每次崔玉姬外出籌錢的時候都是托著白芷去後廚幫忙的。一旦劉承祖賭債欠得多了,賭坊裡便要派人跟回家來要賬,若是酒肆裡的現錢不夠了,崔玉姬就得去當鋪裡先當上些物件把賭債還了,再等年底的酒賬結了去贖。平頭百姓這樣借著當鋪周轉的事兒多了,多少人家入了夏就把冬天的衣服當了換糧食,等天冷了再去贖回來,沒甚稀奇,隻是劉承祖這麼個賭法,甭說是個酒肆,就是個大酒樓也得敗,十賭九輸,天道有循環,亂世無慈悲。直過了晌午,白芷才自對麵回來,進屋就奪過十一剛晾好的茶乾了一大碗,才道:“爺,這次承祖怕是欠了不少錢,胡大發親自來討賬了,這會兒正擱店裡喝著呢。”白老爺子搖了搖頭,敲了敲煙袋鍋,沒言語。白芷走進櫃台拍了拍錢匣子,咬著牙努著嘴,過了好一會兒到底還是又放了下。“怎麼著?想借錢給人家?”白老爺子掃了一眼白芷道。“嗯,想來著。”白芷點著頭自櫃台裡出來。“怎麼又不借了?”錢匣子還留在原來的地方。“賭債,借不起!各人有各人的命……”白芷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似懊惱又似內疚。白老爺子反倒一臉的坦然又靠回了搖椅上。白芷自六歲抱來白家,才算安生下來,早那幾年被人買到鄉下做過孩引子,鄉下的夫婦生不出孩子,便抱養個女娃娃,過上幾年就能懷上,說不上這是古話兒還是舊俗,倒也算得上靈驗。白芷三歲給賣了去,四歲時,家裡就添了個男娃娃,家裡窮,養不起,一轉手又把她賣了,賣給了一個寡婦。寡婦對她還算好,偏生寡婦命薄,白芷五歲的時候寡婦就得病死了,族裡沒人願意養個外姓孩子,轉手又給賣了,因著長得明眸皓齒、粉嫩可愛,被戲班買了去學戲,整日地站在凳子上練腿功,挨個打罵更是常事兒。原本戲班也算個落腳地方,還能學個手藝,巧不巧又遇上兵亂,班主被打了死,眾人又是四散,將將六歲的白芷就這麼又讓人販子抱了走,若不是白老爺子心善,把她抱了回來,這會兒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樣子呢。這個世道,若說誰沒見過生死,不是那睜眼瞎就是那傻愣瓜子,白芷四五歲起就靠著看人臉色過活,五六歲就懂了生死有命,她似乎總是知道事之利害一般,從不一味依著善惡喜好行為做事,縱使心善,也絕不會因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種話去毀了自己的日子,縱使自私,卻也不會為了獨善其身而傷了他人。十幾歲的姑娘能這般伶俐又坦蕩的,就是幾十歲的白老爺子也覺得稀罕,這年頭,看得開的人少了。午後的那一個時辰才真是熱得人焦躁,碩大的太陽火球一樣掛在頭頂,在路上走上那麼一小會兒,就覺得頭頂發燙,連往日裡常駐茶館的那些大兵也都不見了蹤影。街麵上更是一絲風都沒有,繡水街上掛著的那些個五顏六色的幡兒全都直挺挺地垂著,熱氣裡藏著一片死氣。“你就把那鐲子當了吧,這些個破衣爛襖的能當得幾個錢?承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咱倆還活個什麼勁兒?”老劉婆子點著小腳,一手扶牆,一手指著崔玉姬懷裡抱著的妝奩恨恨地說著。崔玉姬一身的黑色衣衫,愈發顯得臉色蒼白,縱是這樣的天也還是捂得嚴嚴實實的,若不是領口那兩道白杠的裝飾,隻怕會讓人覺得就是個影子。“你不用不說話,這個家到底是姓劉,老婆子我命不好,死了丈夫又沒了兒子,娶你進門也是個白費,承祖說到底,姓了劉,就是我劉家的子孫,這個家沒你沒我都一樣,隻是承祖可不能受了屈……”老劉婆子的話還沒說完,崔玉姬的眼淚就下了來。“哭,哭,哭有什麼用?有那工夫去說說孩子,承祖日後出息了,鐲子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還能忘了你個做娘的?”老劉婆子看著崔玉姬流眼淚這氣就不打一處來,在她眼裡這個媳婦實在太不討人喜歡了,整日裡也不說個話,活兒是不少乾,可有什麼用,看見就讓人覺得悶得慌。“若是當時下定要娶的是彆家姑娘,興許兒子就……”老太太搖著頭踮著小腳走了,這想法在她心裡壓了十幾年,到如今愈發壓不住了。崔玉姬抱著的妝奩已經有些年頭了,黃楊木的盒子上雕著鴛鴦,而今已是覆了油汙,早沒了嫩黃的木色。妝奩裡除了往日用的一個銀簪子,便是一對翡翠鐲子,春帶彩的料子算不得通透,水頭卻也不錯,那鐲子是她嫁過來時的嫁妝……崔玉姬抹著眼淚出來的時候,胡大發還坐在牆角的桌旁喝著酒,一口一杯,一杯二錢,劉承祖裹著個棉被有氣無力地陪在一旁。這幾日天天如此,胡大發早起便來酒肆裡坐,從隔壁早餐攤上叫上一碗豆汁五個炸糕,慢慢吃,邊吃邊看著崔玉姬灑掃酒肆,濾酒、鹵花生、切醬菜,直看到酒肆開門營業,這才叫上幾個小菜,半斤酒,一直喝到下午,喝完再睡上一覺,到了晚上拿錢讓劉承祖去買上一斤牛肉,一氣兒喝到入夜,酒肆差不多沒了客人,他才歸家。這一整天,隻要他在,劉承祖就得坐在一旁陪著,學不能上,書不能讀,話不敢說,原本就膽子小,這幾天更是又驚又嚇的,發起燒來。崔玉姬張了張嘴,還是沒說出話來,給燒得滿臉通紅的劉承祖遞了個濕毛巾,便抱著妝奩出了門。胡大發的眼睛一直跟著崔玉姬,眼神落在那纖細的腰肢上,雖說裹著一身的鬆垮黑色衣衫,可到底是三十幾歲沒生過孩子的女人,長年的勞作,一點贅肉都沒有,那黑衣衫裹得越嚴實,就越是讓人挪不開眼,唯一露出來的手背和臉蛋兒反倒跟恩賜一般,惹得胡大發心裡隱隱發著熱。崔玉姬當了鐲子,替劉承祖還了賭債,那小子倒也的確整齊了一陣子,三四個月沒進過賭坊,每日裡除了上學就是在酒肆裡幫忙,樂得老劉婆子逢人就誇自家孩子有孝心、有出息、必定能光宗耀祖,就連崔玉姬那蒼白的臉上也多少有了些笑容。刮起西北風的時候,胡大發又來了,劉承祖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出入賭場,雖說沒欠賭債,可卻實實在在把崔玉姬氣得大哭,整日裡腫著眼,眼見著母親這副樣子,劉承祖多少還是收斂了些,隻是不知為何,胡大發卻照舊每日都來。這一次他不再叫劉承祖來陪坐了,隻是趕著晌午時分揣著幾個包子來,喝上二兩酒,吃上一疊鹵豆乾,吃完就走,錢給的隻多不少,話卻從來沒幾句,整頓飯,他的眼睛不看彆處,隻看著一身黑衣的崔玉姬。春夏秋冬,年年歲歲,誰家有個三長,誰家有個兩短,誰家得了麟兒,誰家迎了新媳,都擋不住春風,也阻不得冬雪,轉眼就入了冬。暢安堂換了厚重的簾子擋在門口,自古買賣開門做,再冷的天,繡水街上也沒有關著門的店,各家隻得靠著那大厚簾子擋著冬風,屋裡燃得通紅的爐火,倒也算不得冷。十一一根一根地往爐火裡添著柴火,白芷抱著手爐靠坐在窗前,靜望著窗外灰沉沉的天,隻聽得見爐火的劈裡啪啦聲並著屋外呼呼的西北風,所有人都倦怠在這個有雪的日子裡,連說話都免了去。“白姑娘在呀?”一個四十歲上下的黑瘦漢子一撩簾子進了來。“啊,六哥回來啦!”白芷見著來人,著實一驚,連眼睛都放了亮。“六哥,坐下暖暖身子,什麼時候回來的?”招呼來人坐下,又衝後院喊著,“爺,六哥來了”。“剛回來,剛回來,二爺說趕著下雪前到家,這不整踩著點兒呢嗎,這天,怕是馬上要落雪了。”六子一邊說著一邊把手裡提的包袱放在櫃台上。“這是二爺自太湖邊上最好的莊子裡給白姑娘選的,剛下了車就叫我送來了……”六子正說著,白老爺子已經進了來。“哎呀呀,待我上前細細端詳,是哪個賊子膽敢私闖我府上!哇呀呀呀……”白老爺子見著來人卻是不打招呼,反倒一撩胡子,雲手一番唱了起來。“白老爺子近前看端詳,家住縣中十裡渠,四十一歲喚六子,還望老爺,辯忠良!”那六子也是不含糊,開嗓就唱,調門一聲高過一聲,好不地道!“哈哈哈,行啊六子,這調門高的,我這房頂都讓你掀開了,走走走,屋裡說話。”老爺子笑著一把拉著六子就要往後院去。“彆忙了,老爺子,二爺有話兒呢,傳完了話兒,六子也得趕緊回家看看,這有日子沒回過家了……”六子止住腳步連連說道。“知禮有什麼話兒?”老爺子也是止住了腳步,一旁的白芷聽到這名字,莫名紅了臉。“二爺急著去店裡主事兒,沒能親自來,還望您莫怪,二爺說有日子沒見您了,趁著這初冬第一場雪,想請您和白姑娘一並去府裡聚聚,從京城托人做的那個琺琅彩的大銅火鍋送到了,這會兒院裡正殺羊呢,晚上一並賞雪吃火鍋,還望您老和白姑娘賞個臉……”六子這一串話說得這個利落,劈裡啪啦一個字兒都沒斷。“哎呀呀,這小子出了個門子倒來客氣勁兒了,行,晚上我們準過去。”老爺子笑著拍了拍六子。“得嘞!晚上我著人來接,那六子我就先告辭了。”六子說著就折身要走。“彆忙著,這藥酒給你爹帶回去,他那老寒腿還能少得了這個。”老爺子自藥櫃下麵拿出一瓶黃橙橙的藥酒,塞進六子懷裡,這才放人去。白芷看著櫃台上的包袱,臉上暈著一抹紅,嬌美惹人,俏麗非凡,十一看得莫名。那包袱結結實實,一尺見方,光包袱皮兒就是如意紋的雲錦緞,滾了黃燦燦的金絲邊兒,華麗非常,說不得價值連城,可舍得拿這料子來做包袱皮兒也真是少見。解開包袱,白芷的臉更紅了,一件粉藍色的緞麵夾棉長披風,帶著大大的兜帽,從披風底兒起繞著兜帽兒鑲了整整一大圈的白狐狸毛,披風底下是銀絲雙麵繡的祥雲紋,清晰立體,延綿不斷,每走一步便閃出一片銀光。“到底是瑞合時的老板,這手筆真是大啊!也就我們芷兒能穿得起這麼漂亮的衣衫啊……”白老爺子捋著胡子看向紅了臉的白芷,打趣道。“哎呀,爺爺!”白芷羞紅的臉竟比那爐火還赤紅上幾分。整整一個下午,白芷都躲在房裡沒有出來,快到黃昏才穿戴整齊地出了屋,來得前廳倒把十一看得一驚,何曾見白芷這般精心打扮過。白芷原就是個美人坯子,隻是向來不喜那胭脂香粉、朱玉翡翠,每日裡不過清爽乾淨、穿戴整潔也就是了,今兒雖不至於描眉打鬢,卻也是擦了胭脂的,櫻紅色的胭脂點在唇上,本就雪白的皮膚愈發顯得膚白如脂、麵若桃花。又挽了發,頭頂一根細長的羊脂玉如意簪,斜斜彆進發髻裡,露出整個額頭來,俏麗清新、蘊藉端莊。衣服倒還是平常的素色短卦襦裙,既非嶄新,也不陳舊,即無刺繡,也無裝飾,隻是選了蔥芯兒綠的襖子來配,既不至於打扮太過,也稱得上俏麗可人,再披上那粉藍色狐狸毛的披風,好一個俏小姐,竟比那戲台上拜壽的麻姑還要好看幾分,直叫人挪不開眼。老爺子一早就換了灑金黑的長衫等在廳裡抿著茶,何得仁正領著十一跟火爐那炒著龜板,用醋漬了好入藥,臨近寒冬,正是補藥好賣的時節,這炙龜板可是少不得的妙藥,倆人正乾得滿頭大汗,十一原本正拿著長筷子跟那撿龜板,這會兒也是舉著筷子忘了乾活,直過了好一會兒才低下頭。屋外那雪終是飄了下來,初時還是一粒粒細密的小雪,轉眼就飄作了鵝毛,洋灑灑落了整整一個天地,瑞合時來接人的馬車壓著這大雪往西去了,何得仁也打了二兩酒裹著領子歸家了,十一領著十二在門口看了一會兒車轍印,又看了半天雪,才垂頭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