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無賴焉能充好漢 家法行規不容亂(1 / 1)

獨活 玲瓏 2422 字 4天前

長江以南的戰火出乎意料地沒有波及到這裡,征兵的部隊也沒有鋪天蓋地地湧過來,繡水街上的人安安生生地過了一個不好不壞的年。不好在於,張婆的兒子依然沒有音信,劉承祖照舊欠著賭坊的債,宋梅兒挨打罵的次數也沒有減少,對門的乾果店還是關了門,何得仁也沒能還上欠白家的那四塊大洋,鹽的價格又抬高了一倍……不壞在於,金半仙兒的客人翻了幾番,藥鋪的藥酒賣得一如既往的好,安四爺還有許多家業下當,通天每日裡趴在十二背上頤指氣使,包餃子的白麵還買得到……暢安堂裡大年夜白老爺子的罵聲大得恨不能蓋過屋外的炮竹聲。老爺子和金半仙喝完了酒,白芷剛端上來新出鍋的餃子,白菜豬肉的餡兒,隔著麵皮兒就聞得到香氣,滿滿一盤子。老爺子剝個蒜的工夫,就看通天一個飛身竄進了金半仙的懷裡,打掉了金半仙剛舉起的筷子,原本老實趴在地上舔著棒子麵狗食盆子的十二,突然叼起那吃了一半的盆子一蹬後腿上了飯桌,正正當當地把盆子扣在了那盤餃子上,繼而一臉委屈地跳回地上,搖著尾巴藏在了白芷身後。白老爺子氣得直罵,罵完了十二罵通天,指著這一貓一狗喊著“狼狽為奸”,倒把白芷笑得捂起了肚子,這十二也算能耐,那半盆棒子麵隻蓋住了餃子盤,桌上其他的鹵菜和蒜泥倒是一點沒碰到,老爺子空發了一頓火兒,罵完消了氣兒,還是把那一盤餃子賞了十二和通天。轉了年,又是一陣兵亂,報紙上的文章比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還亂,整日地罵,罵完了國軍罵晉軍,罵完了法國人罵日本人,可是那些文字活在報紙上既沒有降低物價,也沒有躲過征兵,暢安堂門口那黑底金線的葫蘆幡兒經了一年雨雪,已是失了新色,和那剝了漆的招牌應和在一起,也不再顯得突兀。年中的時候,馮玉祥的國軍和晉軍開了戰,幾乎是一夜之間,軍隊挨家挨戶地點查賦閒的男子,不分青紅不看皂白,一律拉了走,有幾個錢的人還算好,那沒錢又沒權的人家,隻能生生看著家裡的勞動力給拉走。香河縣的日子突然就變得艱難了起來,街角的餛飩鋪開了不過兩個月便沒了蹤影,東邊的米店連粳米都沒得賣了,莫名又多了一個燈火稅,誰也說不出是個什麼名目,總之是要交錢就對了。張瘸子送了新的山參來,卻是少得可憐,個頭也小了許多。“沒辦法,往關裡去的關卡封了,挖棒槌(人參)的出不來,買棒槌的進不去,湊合用吧,日子啊,就他媽這樣兒了,能有碗豆汁兒就炸糕吃個飽肚子就知足吧……”張瘸子說話的時候狠勁兒拍著身上的褂子,像是恨不能多拍打出幾棵人參來。白老爺子捋著胡子,少見的一句話不說地坐在那,也跟著歎了口氣,藥鋪裡這126個隔屜,而今空了十幾個,有些藥斷了快半年了,何止是關裡封了路,江南的貨運也不好過來了,日子,真他媽的就這樣兒了!送走了張瘸子,卻看街上的人一股腦地奔著東邊跑,揪著人問了才知道是街東賭坊裡有人訛錢,嚷著要“打三麵兒”,白老爺子呲著牙啐道:“這日子過的,混混都找不著飯轍了?你當這老規矩誰都能挺得住呢?扯淡!”說完又對何得仁努了努嘴道:“得仁,你去看看,誰這麼能耐……”話還沒說完,就讓何得仁連連擺手拒絕了,“得了老爺子,看那呢,血刺呼啦的怪嚇人的,再惹了麻煩,我還是去樓上配方子吧。”“慫蛋!”白老爺子罵著就想出門,卻被白芷拉了住。“爺,不用去,整條街就咱們一家藥鋪,等打完了那人保準得過來……”老爺子點著白芷的腦袋罵著“猴精兒”,端了茶壺往後院去了。十二自大年夜挨了頓罵,每次見著老爺子都耷拉著耳朵拖著尾巴,一副認錯的態度,這一眨眼小半年都過去,還是那副樣子,自此連飯桌子邊都不敢搭了,這會兒看見白老爺子過來,呲溜就回了窩。街東賭坊這會兒實在是熱鬨得不行,裡三圈外三圈地圍滿了人,警察來了三五個,卻是站在門口不往裡進,最多甩著棍子衝人群嚷嚷幾聲,對裡麵躺在賭桌上的混混反倒一聲不言語。這舊日的老規矩,有日子沒人做過了,無論官民都想看個熱鬨。早些時候有膽子這麼乾的人,不死也隻剩下半條命,若不是實在沒了飯轍誰能豁得出去上賭坊裡來挑事兒?“怎麼著?老祖宗的規矩不好使了不是?今兒我孫麻子就躺這了,憑著你們打,我孫麻子哼一聲,不,半聲我都不算條好漢的,不然……哼哼!”躺在賭桌上的人一身的破衫爛襖,要不是有那麼條腰帶係著,隻怕根本看不出身上那塊布是件衣服,尖嘴猴腮,一臉的黑麻點子,連脖子上都是,掃上一眼就讓人起上一層雞皮疙瘩。“不然怎麼樣?”問話的漢子站在賭桌前,鐵塔一般,一巴掌寬的護心毛,兩道橫肉一臉的凶相,是賭坊裡看場子的胡大發,早年間練過幾年武,胳膊粗得跟鐵桶一般。“不然你們就把這賭坊裡今天的進賬碼好了送上來!”孫麻子說這話的時候,還把垂在賭桌下的兩條腿抬起來,憑空翹了個二郎腿,一隻手拍著桌子上的牌九,滿臉的得意相。“你忘了一句話!”胡大發眯著眼睛,臉上的橫肉抖了抖。“什麼話?”孫麻子一愣。“打死不論!”胡大發這話說得狠,就是門口站著的看客都聽得渾身發冷。老規矩裡的確有這一條,甭論是坑蒙拐騙偷,還是車船店腳牙,都算得這三百六十行裡的一行,在行就有行規,孫麻子這一套自然也有規矩,敢進賭坊裡嚷著“打三麵兒”的,大都曉得這規矩,板子下去,自右胯骨開始打,一共三十下。打完了若是那人一聲不吭,再打屁股,又是三十下,一般這三十下打到一半的時候,若不是銅筋鐵骨的練家子,通常都忍不得,胯骨必碎無疑,屁股也肯定是開了花,若是那人還能一聲不吭,不是昏了就當真算得上一條硬漢了。這會兒再打左胯骨,甭說三十下,一下就能把昏過去的人打醒過來,右胯骨都碎了,左胯骨再挨上這一頓板子,能挺住三十下還不吭聲的,甭說是賭坊裡這一天的進賬都給他,就是下半輩子,賭坊也養著他。可真能挺住這九十大板還活完下半輩子的,在這香河縣百餘年都沒有過了。早七十年前,縣北長春會裡出過一個人,扛下了這些板子,硬挺著活了半年,到底還是死了,死的時候下半身早就癱瘓、萎縮發了腐,連骨頭都露了出來,萎縮死去的皮肉黑紅黑紅地貼在骨頭上,看著都覺得惡心,遭的罪還不如當時就死了,但無論這人是什麼時候死的,官府都不會問賭坊的罪,隻因著規矩裡有那麼一句:打死不論!“打!你們可勁兒打!各位官爺給做個證,我孫麻子堂堂一條漢子,咱都按著規矩來,就打死不論!”說完還頂著那一臉的麻子撇著嘴四下環顧了一圈,暗自估算著這賭坊一日的進賬能有多少,光牌九桌子就四五張,甭說那骰子、麻將和彈珠台子了。門口站著的幾個警察正掐著腰看著,連門都沒進,這種地頭上的老規矩,官家插不上手,也沒什麼油水可拿,東城賭坊又和他們局長有著關係,自然是能不管就不管。胡大發掃了一眼幾個警察,衝著孫麻子一伸手道:“請吧!”說完拎著長凳就擺在了門前的空地上。孫麻子賊眉鼠眼地晃著腦袋下了桌子,一把扯下破爛得跟個抹布似的衣服,倒也是一副好漢模樣,隻是被他那翻著個三白眼,儘是黑麻點子的臉給汙了氣概,怎麼都隻覺得窮裝又猥瑣。一旁早就有人舉著板子候著了,等孫麻子趴好,巴掌寬的厚木板子就落了下去。拍在孫麻子身上,當真是血濺當場,透著褲子那血點子都滲了出來,板子落下的啪啪聲震得一旁膽小的人都捂住了眼睛,不忍再看。想不到孫麻子一臉猥瑣樣兒,這會兒倒真是條血性漢子,當真一聲不吭,隻咬著牙忍著,兩手狠勁摳著凳子,連粗氣都沒喘。看熱鬨的人忍不住悄聲議論了起來,連看向孫麻子的眼神都不似早先那般輕視了。那板子響得震天,連凳子都跟著顫,胡大發卻突然奔了過去,奪過板子,不等旁人說話,就掄起板子拍了下去,隻一下,就看孫麻子“哎呀”一嗓子喊了出來,整個人從凳子上滾了下去。胡大發立著板子站在那看向孫麻子,罵道:“好你個孫麻子,頂著道上的規矩來挑事兒,原來是買通了我賭坊的人,你以為你丫那幾板子打下去是尖是腥(是真是假),我看不出來是怎麼著?”說完不等孫麻子答話,對著方才打板子的人就是一巴掌,那人登時甩著腦袋倒了下去,迷迷糊糊撐起身生生吐出了兩顆牙來,臉上登時就腫出一拳來高。孫麻子也不言語,扒著人群就要往外鑽,卻被胡大發扯了回來。“你丫就算當我是傻子,也該明白這哥幾個哪個不是衙門口混出來的,能看不出你這點貓膩來?板板打在那凳子上,可不動靜大嗎,下下刮開那皮肉可不血多嗎?”胡大發說完拎起那孫麻子甩向那幾個警察站的地方。自來,這打板子就有說道,衙門口出來的人哪能看不出來,板子一下去就有人忍不住笑了,有的板子打得聲勢震天,皮開肉綻,卻是傷不了筋骨也沒多疼,有的板子下去聲音悶響,皮不開血不流,下麵的骨頭卻是碎成了一塊塊,想接都接不上,那肉更是得成了豆腐渣樣,不把皮肉割開把肉挑了,這輩子都好不了。孫麻子嚇得抖成了篩子,剛才胡大發那一板子打得他半個身子疼得不會動,這會兒也隻有癱在地上求饒的份兒。“勞煩哥兒幾個給做主,我這還有家法要論,不久陪了,趕明兒咱春滿園擺酒謝各位!”胡大發衝著幾個警察拱了拱手,抓著那腫著臉傻坐在地上的夥計就回了屋。“散了,散了,都沒營生乾了是吧,沒營生的跟我從軍去……”為首的警察話沒說完,這裡三圈外三圈的人就散了個精光。隻剩下孫麻子癱倒在地上,旁邊還留著那一口血混著兩顆黃牙。孫麻子屁股挨了打,腦子還算轉得快,從褲腰裡掏出一卷子鈔票塞給為首的警察,一個勁兒地央求,這種事兒原本按著規矩,若是挨打的人吭了聲,賭坊抓著揍上一頓,隻要不出人命也就放了,隻是這人再不得入這賭坊大門就是了。現而今這卷票子雖不多,倒也夠喝上一盅,看孫麻子這窮酸樣,想必也榨不出個葷腥來,帶回去又是麻煩,索性也就放了。孫麻子拖著一條瘸腿垂頭喪氣地沿著繡水街往西走著,果不其然地進了暢安堂。白老爺子一看見孫麻子那張臉就皺了起來,轉臉又回了後院,空留著十一給抓金創藥。孫麻子這人他是知道的,早年間十幾歲的時候就乾些偷雞摸狗的事兒,整日地跟妓院裡混,染上了天花。原本滾在破廟裡等死,沒想應了那句“禍害活千年”的老話,硬是命大沒死了,卻是留下那一臉的麻子,成天介兒地在街上碰瓷兒,去年還在這門口躺在一輛運糧的獨輪車前麵,硬說壓折了腿,到底訛去了人家一袋大米。這種人能扛得住“打三麵兒”,白老爺子就是堵上他這一把胡子,也不帶信的。店裡誰也沒吱聲,隻十一在櫃台前打著紙包,孫麻子還在咒罵著,聽不清到底是在罵誰,罵一句,吐上一口,偏生這工夫十二拖著腿跑來了前廳,孫麻子看了一眼也瘸著腿的十二登時眼珠子竄出了火,指著十二破口大罵起來。“你個畜生也敢笑話我,孫大爺我也是你這種狗崽子學的?你個毛嘴的狗崽子,我讓你瘸,讓你瘸!”說著抄起門口倚門的杌凳衝十二甩了過去,正砸在十二那隻瘸腿上……白芷卯著全身的力氣才算拉住了十二,正想責問孫麻子,不想那孫麻子反倒捂著胯骨往地上一躺,喊了起來:“哎呦,你家狗咬人啊,哎呀……”白老爺子聽見聲音自後院進來,看著孫麻子碰瓷兒碰到了自家頭上,氣得滿臉通紅。“孫麻子你個丫挺的,跟賭坊沒討著便宜,這會兒又訛上我了是吧,你也算夠得上那一撇一捺做個人樣兒?甭說你是訛人,就是真讓狗咬了,也活該!”孫麻子更是氣得差點噴出火來,原本想著這藥鋪一老一小軟弱好欺,哪想著一個入土半截的老幫子(老頭)也敢指著自己的鼻子罵,再想想這一天的晦氣,加上胯骨一陣陣的疼,索性也不再裝,起身就衝著白老爺子撲了過去。卻撞在了一堵牆上,抬起頭看去,哪裡是牆,正是剛才給他包藥的小夥計,這會兒近了才發現這夥計竟比自己高出了一頭多,看著挺瘦弱的身子卻硬邦邦的有些滲人。“你個小雜種,敢對你孫大爺動手……”孫麻子比了個手刀就像十一脖子砍去,在道上混了這麼多年,他也還是學了幾招花拳繡腿的,街上打個把小無賴倒也沒輸過。不曾想十一微微後仰讓過,長臂內曲,兩腳八字站穩,一手擋住孫麻子的手刀,一手握拳正打在孫麻子的臉上,孫麻子登時滿眼金光向後仰去。正所謂外行看熱鬨,內行看門道,這拳一出,拳風剛勁,一氣嗬成,顯見著是正正經經的練家子,就連白老爺子都叫了一聲“好”。“行啊你,想不到還是個江湖少俠呢啊!”白芷眼看孫麻子連滾帶爬地出了醫館,伸手拍了拍十一的胳膊道,滿臉的敬佩,笑顏如花。十一撫著白芷拍過的地方,嘴角翹起,笑得像個孩子,就連平日裡黝黑如墨的眼都塞滿了笑意,再看不到早日的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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