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山回蘭若寺,有三百裡。木頭和尚腳力甚好,一路行來,已到正午,建康城映入眼簾。木頭和尚感慨看山跑死馬,每次出行都是一次慘絕人寰的長途跋涉。大和尚趴在木頭和尚背上,倒是有閒情逸致,指指點點,說這裡新修了一座排場很大的墓地,那裡有很多工匠開山鑿石,肯定也是為修墓地做準備,這北方的豪門逃難把祖墳都遷過來了。還有那裡多修了一片新塚,氣派門麵遜色不少,必定是些小門小戶。說完,他苦口婆心對木頭說道:“孩子,我們雖然是苦行僧,但你不要老是一張苦瓜臉,世界多麼美好,陽光多麼燦爛。來,笑一下。”“師父,您要是能自己走路,我就笑了。”“哎呀!疼死我了,傷口又裂開了!”大和尚馬上伏在木頭背上裝死。“又裝死!”師徒二人再走一二裡,正要進入官道,忽然聞得馬嘶狗吠,爭吵夾雜求饒的聲音。木頭原地跳了幾跳,發現前方有人劫道。“怎麼辦?師父,我們繞道而行,還是等人家打劫完再上去念一下往生咒?”“哐當”。大和尚狠狠敲了一下木頭的光頭,厲聲道:“我們當然是上前拯救這些迷途之人。”“我知道,師父,我就是怕您緊張!”那班劫匪三人兩騎一狗,均黑布蒙麵,圍著一對父子。父子乃南下的士族旁支,因料定再無落葉歸根之日,恐先人墳墓斷了煙火祭祀,便掘了墳,收斂了骸骨裝在甕中一同遷徙。到了建康城,好的風水被高門大戶占先,普通穴位的價格水漲船高,父子二人又不願像貧民一般找個亂葬崗草草安葬先人骸骨。聽旁人說得城外老林之中,前往蘭若寺的方向是風水上佳的脈絡,父子二人便擇了青天白日入林,誰知道避得虎豹鬼怪,沒避過劫道的。他們哪裡知道,多少人尋不得寶地,都打起蘭若寺的主意。所以,即便前往蘭若寺的路艱難險阻,附近老林的墳塚是越來越多。那劫匪按脈抓藥,自然不會錯過在此攔路打劫的生財之道。劫匪劫了父子身上金銀,尚嫌不足,打起了二人所背瓷甕的主意。大和尚師徒二人走到劫匪跟前來,劫匪掃了一眼,看二人一個渾身血漬,一個麵容粗糙,均衣衫破爛,疲憊不堪,像剛被劫完財又劫了色,便喝道:“滾!”跪在雪地上的父子拖地膝行,連連向和尚求助。木頭憤憤不平道:“為什麼不劫我們?你們看不起人。”賊首的鷹鉤鼻在黑布之下高高隆起,他陰陰一笑,“城中僧尼尚有財帛,你們這些郊外野僧,破破爛爛,連官府名冊都入不了,身上最多帶一個討飯缽,不過是穿著僧袍的乞丐,劫你們有傷天道。”大和尚念一聲佛號,說道:“聽施主一番言語,便知是盜亦有道的草莽英雄,可聽得貧僧一聲勸。這對父子既然交出錢財,又何必奪人骨甕。”賊首橫刀,以刀身敲打大和尚的腦袋,打得鐺鐺作響,囂張地說:“禿驢,老子告訴你,老子今天做的買賣叫綁票。他們父子二人籌得黃金十兩,才可以把他們的祖宗贖回去。”和尚搖頭,用手指夾住生鏽的大刀,輕輕拿開。賊首欲抽刀,拉了幾次也掙脫不了和尚的手指。隻聽和尚淡淡道:“你這刀鏽跡斑斑,貧僧的腦袋日日洗刷得光亮才敢出門,如今這鏽跡花了貧僧的腦袋,教和尚如何見人?”另外兩賊拔出刀來,但賊首舉手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那依和尚的意思,要如何是好?”“和尚的腦袋花了,和尚不追究,三位施主也莫為難這對可憐父子可好?”賊首運勁,腹部有一條肌肉像蛇一樣竄至右手掌,五指一抓一抽,刀離了和尚的手,和尚的兩根手指被豁開兩個十字傷口,血像花朵般一滴一滴掉下。“原來施主是個練家子,貧僧班門弄斧了。”“和尚,我放過他們不難,但是得拿你的腦袋來換,可好?”“甚好!”“隻是盼施主在割下貧僧腦袋之後,能夠大徹大悟,懺悔今生之過,然後為貧僧抄寫一遍金剛經交於小徒。”大和尚合掌抬頭,伸長脖子,引頸就戮,臉上反而露出拈花之笑,日光照在他的臉上,有了超凡入聖的感覺。父子顫巍巍地用乞憐的眼光看著劫匪,希望他們言出必行,殺了和尚,放了他們。賊首一愣,心道:“世間難道還有這樣舍己為人的高僧。”他遲疑片刻,勒住韁繩,調轉馬頭準備放過他們。大和尚睜開眼睛,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施主,請留步,一念邪魔一念佛,既然施主放下屠刀,可否為貧僧抄寫一遍金剛經。”賊首錯愕地回首,望向大和尚,心想:“這個和尚是神經病吧,居然不逃,還要糾纏。”另一名賊人一咬牙,持刀砍來,“死禿驢,讓你詐我大哥!有本事便受我這一刀!”刀很快,即刻要抹過和尚的脖子,但是和尚更快,腦袋一縮,刀身貼著他的光頭擦過去,把原來的鏽跡都刮掉了。賊首冷笑道:“和尚不是要以身喂虎嗎?”“所謂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且和尚若真獻出腦袋的話,豈非陷施主於不仁不義,會害得施主墮入十八層地獄。”賊首抹了抹刀刃,覺得自己可笑,“看走眼了,和尚其實怕死,我還以為你是再世佛陀。”在一旁的木頭都為師父的狡辯感到害臊,當然,這不是他第一次這麼乾了。“全都殺了。”賊首用力揮刀,在旁的兩隻狗氣焰洶洶地吠了起來。父子二人抱著和尚的大腿,嚎啕大哭,“大師啊,我們可被你害死了。”大和尚雙手高舉過頭,表示任人宰割,但又示意眾匪再聽他一言,“施主劫財綁人票,律法不容。綁鬼票天理不容。殺和尚,佛祖不容。難道不怕報應嗎?”“哼!報應?我隻怕現眼報,你有嗎?”賊首冷冷道。木頭拿錫杖護在師父跟前。“我沒有,他們有,報應來了。”和尚長歎一口氣。那被丟棄一旁的骨甕開始抖動,仿佛對和尚的歎息深有感觸,忽然發出淒怨的鬼哭狼嚎,聲傳十裡。聲音之苦,仿佛亙古未有,令人五感震蕩,撕心裂肺。兩隻狗和父子都尿了。狗掉頭就跑,父子緊隨狂奔,倒像是人要追著咬狗了。白日見鬼,馬匹不受控製,揚蹄踢腳,在眾匪百般牽製之下,仍欲奪路而去。幾個賊人蒙麵黑布在騷亂中脫落,乃英俊男子。他們此刻都心生畏懼,不敢下馬與和尚為敵。“好眉好貌,何苦做賊?不如貧僧介紹幾個貴婦人給你們認識,出賣節操總好過刀口舔血。”隻聽賊首恨道:“妖僧,山水有相逢!”話未說完,馬匹已經馱著他們絕塵而去。轉眼間,人都跑光了。四下安安靜靜,隻剩下和尚師徒和一個白瓷骨甕在太陽下熠熠生輝。“師父,接下來怎麼辦?”“來,你把骨甕抱上。我們進城尋那對父子,物歸原主。”木頭頓時垂頭喪氣,“師父,這好晦氣。”“抱緊了,裡麵是一個老人家,經不住晃吐你一身就麻煩了。”——建康城街道縱橫,商鋪琳琅滿目,著綾羅綢緞者不可勝數,一片繁華盛景。如果沒有流離的難民,這半壁江山或許也能令人稱心如意。城中寶刹林立。官方認可的寺廟不僅接受供養,還畜養奴仆,僧尼隻要安心問佛求道便可。故而修行之人,大腹便便者居多。每每招搖過市,隻化金銀財帛,四方隨喜蕩然無存。看著珠光寶氣的僧尼,木頭和尚忍不住問大和尚:“師父,這都是真的嗎?”“你是問這些僧尼是真的?還是他們的珠寶是真的?”“師父,我是問我們是真和尚嗎?我怎麼覺得自己是假和尚。”大和尚突然愧疚,這個弟子追隨他多年,餐風飲露,不曾享樂,何曾知道人間還有這樣的修行之道。大和尚闊彆建康二十載,第一次白日入城,有些婦人老媼認出他,圍住他寒暄幾句。大和尚才要在木頭麵前飄飄然,以證自己當年的風采,誰知她們很快打聽起另外一個人的消息。“大師,你以前的小弟子怎麼不見了?他那個白淨清秀,我至今難忘。”“大師,你可要好生保養,注意著裝打扮,這年紀大了就不比年輕的時候,靠一張臉穿什麼都好看。你穿得如此寒磣,我們剛剛差點都不敢認你。”頓時萬箭穿心。大和尚不語,木頭竊笑。“再有,收徒弟的標準可不能降低。這……這多胖,多黑,腦袋多大,多圓,就像個葫蘆。和以前的弟子比,簡直是雲泥之彆。”木頭不語,大和尚竊笑。“大師,你走了二十年,這天師道觀的道士冒頭了,幾個小道士長得真是俊。你再不招攬幾個漂亮的弟子,恐怕就要失去建康城的一席之地啦。”好不容易,大和尚師徒才擺脫這群三姑六婆,低著頭走路,生怕被什麼舊相識瞧出來。“師父,我明白為什麼您這麼在意自己的臉了,這建康城就是看臉的世界。”“不要氣餒,不要放棄自己。”“師父,我們共勉。”木頭和尚捧著骨甕,忽然靈光一閃,“對了,師父。”“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那幾個大嬸說您以前還有個小弟子是怎麼回事?難道我還有個師兄?”大和尚猶豫不想說,但木頭糾纏他,以罷工威脅。大和尚隻能告訴木頭,其實所謂的小弟子就是落霞花主。那年西山捉妖後,花主臥床了幾日。她傷好的第一日,登蘭若寺的門,“和尚,你把我往落霞林一丟,便不聞不問,你有良心嗎?”“呃,那個!我有很多簽名法會,你知道的,不募集香油錢,就沒法修葺寺廟,不修葺寺廟就沒法吸引信眾,不吸引信眾怎麼賺錢,然後向你贖回蘭若寺。”“臭和尚,你記得寺廟是我的就好了。為了光大門楣,我要和你一起傳法。”“啊?”和尚以為自己聽錯了,掏了掏耳朵,就要逃走。花主拽住他的衣領,“你整日招蜂引蝶,我要為大聲法師監督你,免得你誤入歧途,敗壞寺廟的名聲。再說,你念經不行,法力不靈,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大聲法師所傳之法就斷絕了。”和尚怕她收拾自己,推脫道:“不可,不可。你是女兒身,隨我穿街走巷多有不便,更容易招人非議,不知道的還以為蘭若寺是不正經的寺廟呢。”“那我喬裝成小和尚,假扮你的弟子。”和尚看她青絲如瀑,白衣飄飄,故意說道:“不行,我的弟子當剃發光頭,你不合適。”“這怕什麼?我有變化之術,變成一個老和尚如何?”“不可。行腳修行,豈能使用法術變化,反正有頭發就不行!”“你等著,臭和尚。”第二天,落霞花主把頭發全部剃儘,穿著僧袍,出現在大和尚麵前。三千煩惱絲,一夜落儘。和尚啞口無言,這是什麼女人啊,能狠下這般心腸。“臭和尚,你無話可說了吧?我這樣,誰都瞧不出我是女子了。”和尚為難,“本來我是建康最英俊的和尚,你這一剃,我便成第二了,實在可惱。既然如此,等我拿根檀香為你燙下戒疤,你可敢?”花主稍稍遲疑,然後咬咬牙說道:“你敢燙,我便敢燙!”“那你有種就等著。”和尚跑到寺廟裡抱了一根碗口粗的檀香。這頭發剃了還能長,這戒疤一燙,傷了頭皮,頭發就再也長不出來了。看她不知難而退。花主一腳把和尚踢翻,“你不要太過分,我剛剛的意思是,你自己都沒戒疤,隻要你先燙,我絕不二話。”和尚躺在地上摸摸自己的光頭,又看看燒得發紫的巨型檀香,忽然覺得整個腦袋被燙熟了,連忙說道:“那不燙了,不燙了。可是我們苦行僧是赤足行走的,你不能著鞋,哪怕有狗屎,你也得踩著過去。”他又為難花主,“等會我還要找幾坨牛糞狗屎給你考驗考驗。”花主不假思索,脫下一雙鞋,砸到他頭上,露出一雙欺霜賽雪、滑如凝脂的小巧的腳,十根腳趾靈動地輕觸著泥土,和尚的眼光剛被吸引,這雙腳就突然踩了和尚一腳。“你看,我不怕踩狗屎。”和尚沒有辦法,隻能答應她隨他一起傳法。於是蘭若寺的和尚傳法,從孤人行腳,變成二人相伴。兩個俊俏的和尚成了建康城裡的一道風景,風靡一時。“師父,其實我有個問題想問您?”木頭深思熟慮之後提問。“彆,你不要問了,狗嘴吐不出象牙。”“可是我會憋死的。”“早登極樂是好事。”“你說,花主是不是喜歡你呢?”“傻子都看出來了,你還問。”“師父,您好不要臉,那您愛她嗎?”“愛!”大和尚突然止步,對著木頭嚴肅地說道:“我也愛你。”木頭驚得彈開丈許遠,“可是師父,我是男人。”“男人女人,都是眾生,我都愛。”“切,整天說些口水禪。”其實大和尚和木頭說的故事,總是掐頭去尾,他和花主一起行腳,還發生過很多的事情。他沒有說,花主的頭發長了就剃,剃了又長,如此三次,仍不願意離開和尚。而和尚知道她的心意,窮儘手段,也沒法打發她。有一年,南方大水,他們二人到建康的王府請求開倉賑災。那王府掌事的老兒篤信各種宗教,祈求長生,又生性慳吝。和尚為他免費辦了三場法會,他都不肯應允。有一日,他把和尚與花主帶到了後庭花園,院中有一蓮池,池中央是一朵碩大如輪,將開不開的白玉石雕的蓮花。花主扮成的小和尚問道:“大人,這花欲開不開,是為何意?”“雕成盛開模樣,價格要貴一倍。這樣含苞欲放,栽在池中,想著上天感念我禮佛心誠,自然會開。”和尚說道:“王大人若開倉救民,功德無量,此花必定盛開。”“嗯?此話當真?既然如此,如果此花盛開,我再考慮開倉不遲。”“大人請看。”和尚念一段心經,手一指,那石蓮花由內至外,漸次打開,花葉之上還滾落露珠,栩栩如生。老兒隨口一說,和尚請君入甕。他滿臉不悅,“久聞大師法力高深,但是以法力開此花,不是我的本意。”“那王大人以為應當如何?”“不如這樣,如果大師能夠不使用法術,讓這蓮花凋謝,我方信服。”王大人心想,不論你用何法,隻要讓花謝了,我便咬定你用了法術,我看你如何爭辯。“此話當真?”“絕無虛言。隻要不用法術,使用任何方法都可以。”花主看著和尚一臉蠢相和執著,忙拉住他的手,在他耳邊悄悄說道:“老兒孤寒,難以勸服,我晚上來劫了他的倉就是,你不要為難自己。”“無妨。”和尚突然縱身跳入蓮池之中,水花濺了老兒一身。池中水淹及腰部,他走幾步,對著石蓮花一拜,“得罪了。”然後腦袋一砸,石蓮花微絲不動。再砸,再砸。和尚好像是銅頭鐵腦,裂痕從根部爬起,爬滿石蓮花,花葉仿佛失水褶皺了一般。“住……住……住手!”王府老兒不知是氣還是驚,渾身發抖,差點說不出話來。瘋和尚,花主都不忍心去看他。不消片刻,石蓮花低垂,漸漸破碎,如一曝十寒之後,驟然枯敗。“貧僧未使用法力,而蓮花已凋謝,還請大人兌現諾言。”“你這是在戲弄老身嗎?”王老兒火冒三丈,忽而麵赤,忽而麵青。“你敢食言而肥!”花主聞言大怒,粉拳緊握,老兒說一個不字,她就衝上去把他打成豬頭。“爹。”一個硬朗的男子走了出來,“我看大師慈悲,甘願為百姓以身受苦,乃真高僧。我們當兌現諾言。”此人正是王府的公子。老兒不語,顯然對此子是言聽計從。王公子盯著兩個和尚說道:“古人說麵由心生,誠不我欺,心善的人,果然長得美。兩位大師也不用再奔波了,那謝府、林府等人,我自會通知他們,讓他們開倉。”和尚見此人眉目犀利,氣宇軒昂,應當信得過,便拜謝了他,捂著頭匆匆出府。等從王府大門出來,和尚頓覺天旋地轉,如落水江河。花主連忙扶住了他,罵道:“你剛不是挺能逞英雄嗎?怎麼現在才腿軟。”“第一,我不是逞英雄,不用苦肉之法,恐怕不能感動他們。第二,我不是腳軟,是頭暈。”說完,和尚兩眼一翻,昏了過去。花主伸手摸他的腦袋,頭上突然豁出七八個口子,血汨汨地流出來。花主嚇得花容失色,不管三七二十一,背起和尚往蘭若寺的方向狂奔。和尚夢見自己被吞進一條蛇的肚子裡,悶熱濕潤,酸腐逼仄,好久之後那條蛇才嫌他有一股酸味,把他吐了出來。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花主背著他在奔跑,兩個人都渾身大汗。他聞了聞自己,臭的,又偷偷聞聞了花主,香的。都是茹素的人,怎麼差彆這麼大。“你前麵右拐,有一條斜坡,順著斜坡,有一個山穀,山穀裡有條溪流,那裡沒有人洗衣服,沒有小孩拉尿。可以歇一歇,洗一洗。我受不了自己這麼臟,這麼臭了。”你沒死?“砰”,花主腳下失力,和尚摔了個四仰八叉。花主蹲坐在地上,捂著臉,像在哭。“臭和尚,我以為你要死了,我打了你幾個耳光你都沒反應。”和尚站起來,臉上的血跡已經徹底乾涸了,反倒是被打腫了臉,他摸著臉頰,“你到底是在哭還是在笑?我要死了,你不帶我去看大夫,往蘭若寺跑什麼,打我臉乾什麼?”“對哦。”花主恍然大悟,怎麼一急什麼都忘了,連法術都忘記施展了。但是她嘴上卻不承認,“我想著你死歸死,但在蘭若寺死,好歹有個地方停屍。”“我去,大吉大利。蘭若寺又不是義莊,我若一日死了,當燒成粉末,隨風飄揚,見天地日月,陪眾生悲歡喜樂。你快彆哭了,像哭喪一樣。”和尚拍了拍她的光頭,都是汗。她抬頭看他,她穿著一身僧袍,她的眉眼,她的唇鼻,還有她的眼淚,真像個長不大的小沙彌。和尚看著她的腳,青紅淤血,汙漬泥垢,他蹲到她前麵,“我來背你吧。”花主趴他的背上,“和尚,你怎麼不要命呢?難道你真的要做傳世高僧,受萬人歌頌。”“彆,我做一無名野僧便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一樣普度眾生。”和尚背著她緩緩走向溪邊。花主摸著他頭上的傷痕,心裡想:“難道念經的人頭要硬一點嗎?流了這麼多血,居然恢複得這麼快。”但嘴上卻說:“也是,你這生命力頑強得就像一隻老鼠,隻適合躲在夾縫裡,不太適合揚名立萬。”到了溪穀之中,和尚把她放在水邊,自己跳下水去,把滿頭滿臉的汙血洗得一乾二淨,那些傷痕橫七豎八,就像疏鬆的蜘蛛網。花主看得心疼不已。此夜之間,圓月高懸,天色烏藍,草木環抱山穀輕輕搖擺,溪澗風吹水寒微微涼意。水與天一色,上下俯仰,波光粼粼,山與人同寂寂,水淌石咽,悠悠一曲。“你不把臟腳洗一洗?”和尚問她。花主坐在溪邊,累得不行了。“和尚,我的手都軟了,你幫我把腳洗一洗吧。”花主看著水裡的和尚,莫名其妙說出這句話,然後她的臉紅了,她蜷膝把頭埋下。和尚愣住了,但他看著她的腳,本來應該放在一雙柔軟的鞋裡,偏偏要隨他踏紅塵俗世,追妖逐魔。這樣一雙腳,撐著他沉重的身軀,跑了十幾裡路。和尚走過去,拉著她的腳浸到溪水裡,腳顫抖了一下,腳上有許多細碎的傷口,受了涼水便疼。“和尚,你現在膽子大了,連女人的腳也敢碰了?”“切,你小時候腿瘸,還不是我幫你洗腳、按摩。再說,這不是女人的腳,是小和尚的腳。”“你才是瘸子!和尚,你會不會有一天不當和尚了?”“嗯。等渡儘世間迷途的羊羔,我就成佛,不當和尚了。”“去,臭不要臉。”花主一腳踹過去,把和尚踢到溪水裡。“你老實點,還有一隻腳沒有洗好。”大和尚從水裡冒出來。花主的杏眼悵然若一泓秋水。她凝視他,“和尚,我是認真問你的,你會不會有一天不當和尚了?”和尚頭不抬頭,“不會。我本無父無母,不知來處,不知去處。受眾生期盼,佛法啟蒙,知世間千萬苦厄難平,當儘己所能,苦海擺渡,以慰此生到世間走一遭的福報。”花主不語。和尚洗著她的腳,這雙腳又小又白,趾頭總是不安分地在張牙舞爪,這哪像腳,真是一隻貓,一隻溫軟又調皮的貓。和尚心裡想著想著,不自覺笑了。“和尚,那我陪著你普度眾生好不好?直到渡儘一切苦厄,三千世界,再無煩惱。”“好啊。”和尚脫口而出。但轉圜之間他就覺得說錯話了,他抬頭正好撞見花主執著的眼神,他臉紅了。他忙低下頭,“你可不能一直陪著我,你年紀大了,不是要嫁人,就是要修煉成千年大妖怪,或者是神仙。”“隻羨鴛鴦不羨仙,我偏不在乎修仙成聖。”花主輕輕說了一句。“洗好了,上來吧,我背你回去。”和尚假裝沒聽到,蹲在花主麵前。“你的衣服濕了。”花主吹了一口氣,衣服上的水氣化作霧氣散掉了。“你剛就應該吹口氣,讓我不流血。”“沒有這樣的法術好嗎?”二人說著兒時的事,還有大聲法師的離去,走出山穀,沿著山脊,慢慢走回蘭若寺。花主在和尚的背上睡著了。她小聲打著呼嚕。和尚笑了,這苦行僧可不比廟裡的胖和尚,縱然是妖精,也會疲累不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