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迎剛剛出門,秦羅便緊張地迎了上來,“怎麼了?趙老六突然折回來,我還來不及通知你,後來他出來了,正準備進去找你又接到了陳侯的電話。怎麼樣?出什麼事了?”馮迎沒有回答,隻兀自走上了回招待所的小路。秦羅沒有再追問,光是看著馮迎臉上未乾的淚痕,她便猜到定是餘生出了什麼大事。於是,她也一言不發,隻是跟在馮迎身後靜靜地走著。回到招待所,馮迎便蜷曲到床上,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右手反複摩挲著左手腕上那隻手環。秦羅輕輕地幫她蓋好被子,便在一旁靜靜地守候。馮迎那樣絕望到空洞的眼神,她再熟悉不過。這種時候,除了安靜地陪伴,一切都是多餘而無力的。而此刻,L市中心大廈23樓亦是一片混沌。“陳侯,你不是說她去雲南遇上泥石流聯係不上嗎?剛剛電話分明是被人掛斷的!”一位氣急敗壞的董事拿著陳侯的手機憤憤地說。自從抄襲案爆發以來,作為第一當事人的馮迎便消失不見了。雖然知道聽起來像是逃避的借口,陳侯依然如實告知公司諸位董事,“馮迎有急事,去了雲南處理私事,又遇上了泥石流,通信中斷,現今生死未卜。”然而,原本公司就流傳著陳侯以公濟私的傳聞,眾人均對陳侯與馮迎的關係遐想連篇,出了抄襲的事之後,馮迎又突然消失不見,此刻陳侯的解釋更像是包庇之詞。因此,對此解釋眾人皆是不信。哪有這麼巧合的事?前腳剛剛被人爆出抄襲,後腳就出了急事,並且問及具體是什麼急事,還不能告知詳情。況且,人心本是有劣根性的。就像比起某富豪捐了多少慈善基金,人們更愛看某明星出軌的花邊新聞一樣。以馮迎與鄭建勳的資質之差來看,在這場抄襲風波裡,馮迎的確是絲毫討不到便宜的。眾人更願意相信,事實定是一出靠與上司暗箱交易上位的新人抄襲了業界前輩設計稿的醜聞。畢竟,馮迎看起來資質平平,相貌亦不出眾,卻有陳侯對她青睞有加。陳侯對她的關照每多一分,她便愈發淪為眾矢之的。因此,今日的董事大會上,當陳侯道出事實時,有不信“托詞”的董事直接要求陳侯撥通電話當麵對質。沒想到的是,陳侯撥了整整一宿都無法接通的號碼居然接通了!可不到三秒便被掛斷,再打過去已經關機了。對於剛剛才說完“信號中斷,生死未卜”的陳侯來說無異於自己打臉,眾董事一片唏噓,唯有陳侯一臉欣喜若狂的表情,直接離開會議室又撥通了秦羅的電話。直到從秦羅口中親耳聽到馮迎安全的消息,他才重重地鬆了口氣。回到會議室,眾人皆在交頭接耳,陳侯又恢複了往日不苟言笑的模樣,“競標之前,我曾承諾過,若是出了什麼事,我陳侯願一力承擔,此話依然有效。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是誰也不想看到的,但是此刻推卸責任對問題的解決沒有絲毫作用。我會通知馮迎儘快趕回,一周之內,我陳侯必當給諸位董事一個結果。如不滿意,我願奉上辭呈。”剛剛還交頭接耳的眾人頃刻間一片寂靜,儘管對陳侯的解釋頗有微詞,但他的辦事效率有目共睹。況且,單是他說話時散發出的威嚴氣勢便讓人如臨泰山一般,不得不聽之信之。散會後,整個會議室隻剩下陳侯一人,他靜靜地坐在座位上,回想起之前的種種。傅黎那勢在必得的表情又一次出現在他眼前。為什麼對方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盜取設計圖紙?設計稿成型之後,見過設計圖的人一隻手便數得過來,其中大部分是公司的董事,幾乎可以排除嫌疑。那麼,難道是馮迎在畫設計稿時出了岔子?想到這裡,陳侯趕緊撥通了馮迎的電話,此刻隻有問問馮迎還有誰見過圖紙才能有頭緒了。可電話裡隻傳來陣陣忙音嘟聲,無論如何也無法接通了。看來正如秦羅所說,隻有在半山腰等高海拔位置有微弱的信號,此刻她們怕是已經回了住處吧。--------秦羅原本以為馮迎隻是累了不想說話,沒想到這一躺便躺了一天。整整一天,滴水未進。到了第二天中午,馮迎絲毫沒有進食的意思,秦羅急得在房間踱來踱去。正在秦羅不知如何是好時,一直背對著她,沉默不語的馮迎突然開了口,“你說,一個人死了,是不是這個世界就不再記得他了?”“怎麼突然這麼問?”秦羅被她沒頭沒尾的問話怔住了,生怕馮迎遇上什麼事想不開。“餘生不在了。”馮迎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至極,仿佛真的隻是在陳述一個既成事實。秦羅還來不及說話,床上的馮迎忽又開口,“他已經走了很久了,我卻在昨天才知道。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就這麼悄悄地沒了,原本他在這世上就沒幾個親人,很快,這個世界連他曾經的痕跡都會抹掉。在他失蹤的幾年裡,有時我都會懷疑他究竟有沒有存在過。你說,這樣,他在那邊是不是也會覺得很孤獨?”秦羅似乎不知如何作答,為自己倒了一杯開水,蜷縮在一旁的圍椅上。久久的沉默之後,秦羅清澈的聲音出現在房間的一角,“我不知道有沒有那邊,如果有,我想他也不會孤獨,”說著呷了一口滾燙的開水,“我和陳侯也曾經失去最在乎的人,那時候我也像你現在一樣,絕望而空洞。你上次不是問我,嚴庭是誰麼,他是我丈夫。嚴格來說,我們還沒結婚。”整個房間隻剩下靜默的空氣,馮迎也沒想到自己一不小心會戳到秦羅的痛處,更沒想到看起來總是優雅從容的秦羅也曾有過絕望無助的時刻。馮迎從床上坐起,靠在枕頭上,打量著不遠處蜷縮在座椅上的秦羅,等待著她接下來的故事,卻又不知道她何時開口。沉默開始發酵,兩人相對無語,秦羅似乎花了很大力氣從一段過往裡抽身出來,許久之後,她依舊好聽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空氣裡。這是一段藏於時光裡的久遠的故事,關乎三個人內心不願提及的過往。從秦羅口中,馮迎第一次聽說了嚴庭的故事,也第一次聽說了陳侯晦澀的過去。嚴庭與陳侯同是滇南小寨裡的孩子,從小兩家人親如一家。在兩家婦人懷孕時便結下了娃娃親,不想兩家均喜得貴子。好在兩個孩子從小便興趣相投,形影不離。十幾年來,同吃同住,親如兄弟。小時候,陳侯個子瘦小,在學校總是受人欺負,嚴庭為了他幾次三番和高年級的孩子打架。有一次頭被砸傷縫了七八針,事情鬨得大了,學校也介入了,那些高年級的混孩子再也不敢欺負陳侯了。陳侯在八歲那年父親陳昌民離家之後,就變得越來越沉默了。自從陳昌民離家後,母親陶淑珍的性格也變得異常壓抑,常常在深夜還能聽見母親在被子裡偷偷哭泣的聲音。當時才八歲的陳侯並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會離家不歸,隻記得那天父親和母親又大吵一架,父親氣得奪門而出,臨走前說了些“這個家待不下去”之類的狠話。這樣的情形並不是第一次,打從記事起,才華橫溢卻終不得誌的父親便常常借酒消愁。好幾次父親因為耿直而固執的性格丟了工作,母親一人撐起整個家庭的開支用度。母親時常會抱怨,父親則愈加變本加厲地喝酒。因為類似的事情,父親總是與母親爭吵不斷。往常,大吵一架後,父親出去溜達一圈,喝點酒,消了氣便會回家。可這一次父親徹夜未歸。第二天,依舊不見蹤影。一開始陶淑珍以為陳昌民是和自己賭氣,可一個月過去了,陳昌民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陶淑珍在無奈之下報了警,卻依然一無所獲。漸漸的,身邊開始有人嚼舌根,有人傳言陳昌民拋棄妻子和彆的女人跑了,有人說陳昌民那晚喝多了跌落山穀,有人說陳昌民發現兒子並非親生所以氣憤出走了。流言蜚語傳來傳去,越來越離譜。當原本幸福的家庭出現裂痕,周邊的閒人總是不吝惡意地揣測,這大約便是人性中的劣根性。對於他們而言,不過是多了點茶餘飯後的談資,卻不知道,對於當事人而言,這是刀刀斃命的二次傷害。後來,連學校的孩子們也放肆地嘲笑陳侯是沒有爸爸的孩子。都說孩子是最單純的,可現實世界中,最傷人的往往是看起來最無害的孩子。他們並不明白一句“你爸爸不要你了”對一個隻有十歲的孩子來說意味著什麼。當他們說出這句話時,甚至感受不到自己正拿著尖刀捅破他人的傷口。於他們而言,不過是一句沒有惡意的玩笑,就像隨口說說“你這次考試又不及格”一般,並不是什麼致人於水火的惡言惡語。可當事人總要承受比他們想象中還要多出千萬倍的精神折磨。向來老實聽話的陳侯在父親離家後一次又一次跟同學打架,每一次都鼻青臉腫地回到家。陶淑珍並不多問,隻默默地拿熱毛巾為他擦掉臉上的血跡。儘管陶淑珍在人前總是裝得若無其事,可陳侯知道,母親在內心深處深深地責備著自己。倘若當初各自退讓一步,會不會結果就不一樣了。如今要是陳昌民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叫她如何自處。父親離家之後,總在深夜聽見母親輕微的啜泣聲,有時連帶著陳侯也會被噩夢驚醒。夢裡總是父親出了意外的血腥場麵,又或者父親就在不遠處,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的劇情。最初的幾年裡,陶淑珍始終堅信,陳昌民隻是去了外地,等消了氣終會回來。儘管嘴上不說,可每年父親生辰和過年過節都會為父親留一雙碗筷。陳侯常常想象著,新年的爆竹響起時,父親從門外進來,一身風塵仆仆,一把抱起他,用他滿臉的胡茬劃過他的臉頰。很長一段時間裡,陳侯也相信,父親終有一日會回來。可一年又一年過去了,並沒有等來歸人,陳昌民似乎真的消失了。沒有任何關於他的消息,無論是生是死,都沒有一個定論。不管想念也好,恨意也好,甚至都沒有一個可以寄托的地方。這樣曠日持久的等待讓陶淑珍與陳侯都幾近崩潰。從前他們對陳昌民回來一事堅信不疑,隨著時間的推移,希望越來越渺茫,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哪怕希望近乎為零,也依然不能完全放棄。陶淑珍終日懸懸而望,身體也越來越差,一年不如一年。在經年累月的等待中,陳侯對父親也由最初的期待逐漸衍生出恨意。他不明白,為什麼為了當初那樣一場稀鬆平常的吵架,父親便能狠心離開。既然離開了,又為什麼不徹底地讓他們死心。這樣抱著一絲希望過活的日子,母親做得到,他卻再也無法忍受了。終於有一天,陳侯下定決心,丟了家裡僅剩的幾樣屬於父親的東西。陶淑珍沒有阻攔,也許陳侯所做的隻不過是她想了許久卻沒有勇氣做到的事。後來陳昌民的生辰和過年過節時,陶淑珍依然會為他留一雙碗筷,隻是會在碗筷前多插上一炷香火。在最糟心的那段歲月,陳侯幾乎將自己完全封閉起來,不與任何人交流。嚴庭是少數幾個他願意開口交談的人。看著陳侯因為父親的離家而對家產生了恐懼,不願回到從前的住處,年幼的嚴庭曾安慰他說:“希望以後我能造出一所讓人住進去就會感到快樂的房子。”後來,嚴庭果然如約報了建築學院,陳侯也報了同城的另一所建築學院。陳侯生性寡言,嚴庭天生外向。大學以後,在嚴庭的影響下,陳侯的性格開朗了許多,開始能和身邊的同學交談。嚴庭常常在休息時間跑來陳侯的學校,兩人一起聊天,一起運動,時光仿佛又回到小時候,回到事情還沒變糟以前。一來二去,嚴庭認識了與陳侯同校的秦羅。那時候秦羅是藝術係的係花,為了追到秦羅,嚴庭可是沒少花功夫,常常拉著陳侯一起出主意。為了製造偶遇,兩人整日埋伏在秦羅常去的幾家畫室。為了製造話題,嚴庭甚至還熟讀了畢加索與梵高的傳記。為了追到秦羅,兩人絞儘腦汁,使勁了渾身解數。經過一年多的時間,陳侯也完全融入了正常的生活圈。他雖然依舊話不多,但因為辦事謹慎細心,又憑借著優異的成績,後來甚至進入了校學生會,大二已經開始擔任學生會主席。大二的新年晚會上,嚴庭借著陳侯的職務便利,在晚會最後悄悄登場,當著數千人的麵,表白秦羅,結果被學校治安隊追著跑了幾裡地。皇天不負有心人,最終秦羅還是敗在嚴庭那張人畜無害的小白臉上。嚴庭與秦羅確認關係之後,從前的兩人行變成了三人行。三人常常混跡於學校附近的大街小巷,一起覓食,一起喝茶,一起去畫室,一起放煙花。秦羅和嚴庭都愛喝茶,陳侯原本沒什麼講究,跟著他們也品了不少好茶。大多數時間裡,三人隻是天南海北地聊天、喝茶。有時陳侯與嚴庭聊到某個設計師的建築風格,儘管不懂建築,秦羅也能從美學的角度與他們暢聊許久。茶室的老板娘衝著陳侯與嚴庭兩張討喜的笑臉,還時不時賣個人情打個折扣。秦羅因此常常打趣他倆是“婦女之友”,長了兩張禍害眾生的小白臉。三人走在路上,偶爾遇上愣頭青的小男生上來與秦羅搭訕,嚴庭總是憤憤地埋怨,“如假包換的男朋友就在邊兒上,這些毛頭小賊還敢上來搭訕,真沒眼力見兒!”秦羅捂著嘴笑笑說:“誰看得出啊,保不齊啊以為你倆是一對兒呢!”兩人都青春年少的,站在一塊兒的確養眼。陳侯與嚴庭對視一眼,趕緊跳得遠遠的。有時候,三人一起去畫室,兩人靜悄悄地在一旁看書,秦羅在一旁認真地臨摹。這樣靜謐的氣氛讓人感到舒適,就像氣溫適宜的早秋,不必裹上厚重的外套,一切剛剛好。這樣簡單的氛圍裡,陳侯內心深處的心結一點點被溶解。不用費心應付,隻需要敞開心扉地相處。原來,快樂也可以如此簡單。陳侯漸漸淡忘了家庭的不幸,單純而豐富的校園生活讓他暫時從不幸的過往中抽身。他漸漸變得愛笑起來,話也多了不少,儼然一副青蔥少年的模樣。兩個正當青春的爽朗小夥走在路上,常常引得路人側目。二十歲上下的年紀,翩翩的少年,白襯衫與啤酒沫,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