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之後,嚴庭與陳侯去了同一家建築公司。兩人雖同為新人,可因為才華出眾,很快就接下一項不小的工程。那是陳侯與嚴庭一起設計的第一棟樓,工程一直進行得很順利。嚴庭與秦羅的進展也十分順利,畢業之後已經開始籌備婚禮。中秋之後,陳侯突然接到母親重病的消息,急匆匆地趕回家,工地上由於邊框尺寸的微小差異需要設計師親自裁決。原本這部分是由陳侯負責的,可他剛剛回了滇南老家,嚴庭便代他前去了。秦羅記得很清楚,那天他是下午離開的,臨走之前,兩人正在討論婚紗的款式。她想要抹胸的款式,嚴庭覺得吊帶的更靈動。為此她假裝生氣地和他賭氣,臨走之前,他過來摟了摟她,溫柔地在她耳邊說:“你穿什麼都好看,你一定會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新娘。”可她卻隻當他是油嘴滑舌地討好,起身將他推到門口,假意賭氣地說:“快走啦你,穿得再美也不給你看!”沒想到,一語成讖。嚴庭再也沒回來,再也沒機會看到她穿上婚紗的模樣。生活總是這樣,在你以為最接近幸福的時刻,毫不留情地奪走一切。秦羅從來沒想過,前一秒還在耳邊說著旖旎情話的人,下一秒已經陰陽兩隔。那天下了小雨,嚴庭解決完工地的事,穿過工地時,掏出手機打給秦羅,想問問她晚餐吃什麼。電話還未接通,他已倒在血泊中抽搐。等秦羅接到通知趕去醫院時,嚴庭臉上已經蓋上了一層白布。醫生無奈的話語在耳邊縈繞,“很抱歉,病人送來時已經失血過多,頭部的傷口太深,搶救無效。”秦羅隻覺得頭暈目眩,仿佛一切隻是在夢境中模糊不清的畫麵。怎麼可能?那個一周後就要與自己宣誓不離不棄的男人,怎麼會突然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軀體?“醫生,他隻是睡著了,你看啊,他明明就是睡著了!”秦羅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眼前的男人已經徹底離開了,她寧可自欺欺人地相信他隻是睡著了。直到葬禮那天,她不得不重新撕裂傷口,正視現實。葬禮這天,正是原本婚禮的日子,親朋好友都到齊了,秦羅穿了嚴庭喜歡的那件吊帶婚紗。一切是那麼的不真實,仿佛婚禮真的如約舉行。看著新娘手中的白色相框,院子裡插滿了嚴庭最愛的白色繡球花。本來應當許下生死之約的時刻,卻生生地斷送在生關死劫。眾人亦是滿麵悲慟,氣氛異常沉重。親朋好友一個接一個與嚴庭做最後的告彆,輪到秦羅時,全場鴉雀無聲。“你騙人!你不是說我一定會是你見過最美的新娘嗎?你不是說我穿這件更好看嗎?我都依你,都依你的好不好?你睜開眼看我一眼好不好?嚴庭!你太殘忍了!”秦羅說,她大概這輩子所有的眼淚都在這一天用光了。後來,哪怕再難過,她也沒有哭得這般撕心裂肺過。後來,她也曾經因為嚴庭離開那天自己沒有好好說話而感到後悔萬分,她常常假想,倘若那天,自己不催著他出門,溫柔地和他說幾句話,會不會他就可以避開這一切了?早知道那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麵,她一定要擁抱得久一點、再久一點。可命運的不可抗性就恰恰在於此,我們永遠也不會早知道,我們永遠無法預知風險、離彆、生死,無法在生離死彆之前提前做好準備。相反,我們往往在此之前任性、計較、不願妥協,直到生死將我們之間的爭吵變為訣彆,直到我們意識到他真的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才悔不當初。另一個因此備受煎熬的人,是陳侯。中秋之後不久,陶淑珍重病,他回家見了母親最後一麵。兩天後,當他處理完母親的後事便接到了嚴庭的死訊。這對於陳侯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當他知道嚴庭是代替自己去工地而出了意外時,便成了晴天霹靂加上五雷轟頂。最終,陳侯隻趕上了嚴庭的葬禮。那天,他看著秦羅哭得聲嘶力竭的樣子,看著她身上雪白的婚紗,看著遺像裡嚴庭笑容爽朗,每一分鐘都像是對自己的淩遲。如果那天去工地的是自己該多好,他寧可現在躺在棺木裡的人是自己。父親生死未卜,母親剛剛去世,自己了無牽掛。而嚴庭,婚禮在即,他美好的人生才剛剛開始。為什麼,死的人不是自己?很久之後,當陳侯回想起這些過往時,他開始相信,他是不配享有幸福的。所有與他親近的人,最終都無一例外地離開了他。父親離開了,母親離開了,如今,連嚴庭也離開了。所以,他變得害怕擁有,害怕親近。嚴庭走後,他將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到工作上,他重新將自己包裹在寂靜的角落。他以為,餘生不過如此了。可後來,調去J市,重遇馮迎,似乎既定的劇情又多出許多變數。那天,秦羅的故事說了許久許久,直到後來她手裡的開水逐漸變涼,最終變成一杯冰冷徹骨的涼水。馮迎怔怔地看著她,什麼也說不出。這種時刻,似乎安慰是多餘的,同情也是多餘的,一切都是多餘的。秦羅需要的,大約隻是一個傾聽者罷了。“一開始我也怨陳侯,怨那個失手的民工,甚至怨那天的壞天氣。可後來我發現,這些都隻是讓自己好過一點的借口。如果回到過去,我們一樣沒辦法坦然地接受死亡,一樣沒辦法好好地告彆。我無法接受的,隻是他的突然離開。”“再過幾天便是他的祭日了,哪怕我天天活在過去的回憶裡,他也不會因此而回到我身邊。相反,即便他不在了,在我心裡,他依舊是愛人,在陳侯心裡,他依舊是朋友。儘管他不在了,他早已活成我們生命中的一部分,哪怕死亡也無法剝奪的一部分。我們沒有忘記他,而是帶上他在我們生命裡留下的烙印繼續前行,就像他在這世界的另一種延續。”“所以,餘生,在那邊也不會感到孤獨。他早已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你要替他好好活下去。”良久之後,馮迎才反應過來,秦羅是在回答她之前的問題。是啊,大概,真如秦羅所說。我們遇見過的人,聽到過的故事,甚至是經曆過的一縷夏天的風,最終都活成了我們生命中的一部分吧。而餘生,也許早已刻畫進我的餘生了吧。馮迎起身斟了一杯開水,滾燙的熱度沿著喉舌蔓延,仿佛心房深處也逐漸暖和起來。--------餘生在屋內焦急地等了兩日,看著窗外一陣陣的暴雨將地麵衝刷得乾淨,裸露出赤紅的泥土。這日晚上陳叔終於來了。“餘生,我仔細觀察過了,這附近太荒僻,沒有車輛和行人,就算你逃出去也一定會被抓回來。你必須想辦法回到銅板街,才有機會逃跑。現在組織待你好,你有機會提要求。”陳叔壓低了嗓音說。餘生似乎並沒聽懂,陳叔靠過去耳語了一陣,餘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中午看守來送飯時,餘生突然開口,“我要……見龍哥。”看守原本是不屑理這傻子的,可現如今他對組織有價值,思前想後還是去龍哥麵前通報了一聲。不多時,龍蝦打量著眼前這個懦弱的傻小子,有些不信,就這傻小子竟敢要求見他。“聽說你要見我?”龍蝦把玩著手中的指甲刀,斜睨了一眼有些緊張的少年。“是……是我……”龍蝦身上有股濃重的酒味,看起來有些醉了,餘生不知怎的有些發慌。“找我什麼事?”龍蝦手中的指甲刀去下一塊死皮,漫不經心地問。“我身體已經好了,想……重新回到銅板街……乾活……”“該不會……”龍蝦手中的指甲刀被拋到空中,“你是想趁機逃跑吧?”說完,指甲刀正好掉落在龍蝦的手掌心,說話人笑得詭異之極。餘生頓時嚇得麵如土色,抖得跟篩糠似的,“不不不……不敢……”龍蝦看了看麵前嚇得說話都說不利索的少年,沉思一想,的確不能總把他關起來,時間久了總有人會生疑。倒不如還跟從前一樣待他,多加人手看管便是。“那——你明天便重回銅板街吧,量你一個傻子也不敢逃跑。”餘生暗自鬆了口氣。龍蝦卻沒有要放他走的意思,指了指水房,“去,打盆熱水來。”餘生老老實實照做,緊張地站在一旁,一動不敢動,沒想到龍蝦居然悠然自得地泡起腳來。站在一旁的餘生偷偷瞥了一眼,立時有些毛骨悚然,隻見龍蝦的左腳隻有一根大拇指,旁邊是一條整齊的切口。傷口早已聚集成一塊凸起的疤痕,那隆起的疤痕醜陋無比,略帶赤紅,仿佛一隻煮熟的龍蝦。上次吳浩被剁掉腳趾頭的場景又一次出現在餘生的腦海裡,空氣中裸露的血腥味,吳浩那雙空洞的眼還有地麵上混合著血漿與泥土的幾根腳趾頭。想到這,餘生隻覺得胃裡一陣翻湧,幾乎要乾嘔起來。礙於龍蝦,餘生隻得生生地忍著。好在龍蝦倒是並未注意,手裡把玩著那把指甲刀,隻自顧自地說起話來,“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喜歡規矩嗎?”他似乎並不需要餘生能夠理解,也並不想要任何回答,忽的自問自答起來。“因為,破壞規矩是有代價的,有規矩,這世界才能公平一些。”“這些年,凡是背叛我的人,決不輕饒。因為,人啊,都犯賤,你越是寬容就越是弱小,你一旦弱小,所有人都要踩上你一腳。你越是心狠手辣,越是強大,反而能活下去。”龍蝦平日很少說這麼多話,今日大概是喝了酒,加上餘生傻,對他反而不設防,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陣。餘生其實並不能完全聽懂龍蝦的話,隻是隱隱意識到,這次逃跑或許會十分凶險,一旦被抓到……餘生不敢再想下去,倒了洗腳水便被關回了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