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夜之間,一場漫天大雨席卷了整個世界。當馮迎站在機場出口處時,才發現雲南也下起了小雨。那樣無邊的雨似乎要澆滅她心中微弱的希望。就在她出神的片刻,一把黑色雨傘悄然靠近,“秦羅?”“快進來,你都淋濕了!”秦羅將雨傘朝馮迎的方向挪了挪。“你怎麼……”“先彆問了,上車吧。”說著打開一旁的白色車門。“是陳侯讓你來的?”坐上副駕駛的馮迎問道。“怎麼?我就不能來接你?”說著騰出一隻手,拿了條乾淨的毛巾遞給馮迎,“快擦乾吧。”馮迎接過毛巾擦了擦濕噠噠的頭發,頓了頓,說道:“我想去南村。”“不先換身衣服嗎?這雨不知道下到什麼時候,這個季節進山也不安全。”馮迎看了看貼在身上的衣服,拿乾毛巾擦了一會兒,抬頭看著秦羅,“衣服不礙事,我想先去南村,你可以送我到附近的汽車站嗎?”“這個點兒,去南村的汽車已經沒了,而且這種天氣,汽車公司都會停運。”馮迎正六神無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秦羅繼續開口,“我送你去。”馮迎愣了愣,“謝謝。”果然如秦羅所說,去往南村的山路上幾乎看不到任何汽車。山裡的雨似乎比起城裡還大了許多,傾盆大雨齊刷刷地澆下來,雨刷幾乎無力承受。山路兩側湧出一股股混合泥土的急流,昏黃的水流從柏油路麵衝刷而過,墜落進另一側的山穀。馮迎這才覺得後怕,這樣少見的暴雨突來,又恰逢秋季,山裡植被驟減,泥土鬆弛,正是滑坡泥石流的高發期。由於雨勢太猛,能見度不足五米,山路又崎嶇難行,秦羅不得不以最低速緩慢下行。兩人都不敢言語,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前方的路麵。原本隻需兩個鐘頭的路程整整開了五個鐘頭,到達南村時,已是夜裡十點。雨越發大了,還伴有驚雷陣陣。秦羅將車停在村口唯一一家招待所門前,和馮迎一同衝了進去。簡單的梳洗之後,馮迎百無聊賴地把玩著電視遙控器。整個房間隻有電視一樣還能正常使用的電器,雖然還是個25寸的大腦袋電視,好歹能打發打發漫漫長夜,畢竟手機在進入南村範圍後就失去了信號。電視畫麵一幀一幀切換,突然切換到一則插播新聞,雲南多地發生泥石流,失蹤人數持續攀升,截至新聞發布時間,已經多達百人失蹤。剛剛洗完澡出來的秦羅也看到了新聞裡驚悚的畫麵,頓時擦頭發的手都木訥地呆住,新聞裡的事發地點正好切換到南村附近,正是馮迎與秦羅下午途經的95號公路!此刻山路已經被滑落的山體與洪流掩埋,許多山下的房屋被徹底摧毀。如果秦羅與馮迎稍慢一點,此刻恐怕已經屍骨無存。兩人驚得倒抽一口涼氣,稍一對眼,趕緊抓起手機在屋內跳上竄下找信號。發生這樣的自然災害,如今他們二人又與外界失去聯係,家裡人肯定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手機是他們最後的依靠。可如此惡劣的天氣狀況下,一切努力也隻是徒勞。不多時,兩人頹然地癱坐在床上。“對不起。”一陣沉默之後馮迎先開了口,冷靜下來才發現自己這樣不管不顧的衝動行事是多麼自私。不僅陳侯要獨自承擔抄襲事件的後果,現在連秦羅也險些被自己的偏執害得性命不保。“沒事,彆想太多。明天通訊就會恢複了,早點休息吧。”秦羅總是那般笑容溫潤,讓人踏實。屋外的雨似乎沒有儘頭一般,愈來愈猛烈,馮迎裹緊了被子,腦海裡都是陳侯最後那句“注意安全”。不知道公司現在怎麼樣了。--------J市的雨已經接近頹勢,市區裡雖然多處積水,但不至造成重大損失。剛剛應付完董事會的陳侯正驅車回家,廣播剛好播放到雲南泥石流的新聞。黑色賓利一個急刹停在路邊,陳侯幾乎是顫抖著拿出手機按下了馮迎的號碼,幾十秒的忙音之後,他又按下了秦羅的號碼,依舊無法接通。不好的預感在他心中蔓延。接著廣播開始敘述此次泥石流事發地點,南村附近的95號公路是重災區,目前已知失蹤人數已經升至34人。陳侯握著電話的右手重重地垂到座墊上。嚴庭蒼白的臉和秦羅痛苦的表情一閃而過,他感到一陣揪心的疼痛,快要呼吸不過來。廣播裡好聽的女聲繼續播報,“由於特大暴雨,現各省市飛往雲南的班機、火車與汽車均已取消,雲南部分地區通信中斷或受到乾擾,請有出行安排的市民朋友們注意調整行程。”他撿起地上的手機,開始著魔一般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撥號。哪怕傳來的始終隻有冰冷的語音回複,可他能做的似乎隻有這些了。--------因為突發的大雨,今日棍子們早早收工,被帶回八裡鋪大堂,做些手工活。約莫六點多鐘時,陳叔借口拉肚子出了大堂,拐彎處一個閃身便隱入夜色裡。大雨瓢潑,餘生門外的看守們也跑去一邊躲雨了,陳叔貓著身子蹲到窗戶外,“餘生!餘生!”餘生本縮在角落裡,忽然聽到窗外陳叔的叫聲,一時欣喜。“陳叔!”“噓!你彆說話,聽著就好。最近組織對你有些反常,我怕你再待下去會有危險,我們出逃的計劃要提前了。最近幾天都有暴雨,可以掩蓋行蹤、避人耳目,他們也不容易追上咱們。等我籌劃好,就來帶你走。”餘生隻聽懂了陳叔要帶他離開,那一刻,他以為自己馬上就能見到馮迎了,竟有些激動。餘生衝著窗外的陳叔點點頭,陳叔便消失在夜色裡。這一夜,似乎格外漫長。所有人都在黑夜中靜靜等待,等待天亮之後的消息。也許是故人的音訊,也許是生死的命運,也許是救贖的天意。而在漫天的雨幕裡,誰也不知道隱藏著怎樣的轉機。--------這一宿,馮迎幾乎徹夜未眠,天將將亮時便一骨碌爬起來開始洗漱。儘管輕手輕腳,微小的聲響還是吵醒了剛剛合眼不久的秦羅。“馮迎?你起這麼早啊?”秦羅朝著洗漱間方向輕聲喊道。“嗯,我想早點去趙老六家附近盯著,趁著他出門我才好溜進去。”說著抹了把臉,快速地刷了刷牙。“也好,我跟你一道去。”秦羅拿過靠椅上的開衫套上,山裡的清晨氣溫有些低。“不用了,昨天辛苦了,今天你在酒店休息會兒。”吐完嘴裡最後一口漱口水,馮迎開始換鞋。“這裡的許多情況你不了解,我畢竟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總能幫到你一點。再說,聽你說那趙老六那麼凶悍,你一個人去我也不放心。我跟你一道去,還能幫你盯盯梢。”說著便也開始洗漱收拾。“謝謝,秦羅。”馮迎停下正在係鞋帶的動作,扭頭認真地對秦羅說。洗漱完的秦羅卻隻是笑笑,出門前遞給她一件外套,“山裡早晚溫差大,穿暖和點。”雖還是陰天,但雨已經停了,隻是泥土路麵經過昨天一天的衝刷變得泥濘不堪。趙老六的住處在半山腰,並不方便通車,馮迎和秦羅二人從村口的招待所一路走過去,褲腿與鞋麵上已經汙漬斑駁。兩人顧不上收拾,遠遠地隱在草垛後,觀察著趙家的風吹草動。約莫過了半個鐘頭,天已大亮,兩個村民模樣的男人鬼鬼祟祟地摸到前院,叩了幾聲木板門。片刻之後隻見趙老六探出個頭,三人耳語了一陣,趙老六便隨二人走下了小道。馮迎等趙老六走遠了,囑托秦羅在門外把風,自己便前去敲門。敲了幾聲後,門從裡麵打開了,馮迎正欲開口,便對上了那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眼前的古靈精怪的小奶娃不是趙易又是誰?馮迎打算推門而入,小家夥居然不肯鬆手。馮迎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最後將挎包上的藍胖子小掛件取下來遞給門內的小奶娃。小家夥接過藍胖子,拿在手裡晃了兩下,藍胖子脖子上的小叮當居然還會發出清脆的聲響。小奶娃喜笑顏開,大大方方地開了門。“趙易,你媽媽呢?”馮迎看了看院子裡並沒有其他人,轉而捏著嗓子問趙易。小家夥光顧著手裡的小玩意兒,頭也不抬地指了指樓上。馮迎小心翼翼地爬上木質樓梯,樓上隻有兩間相通的破舊屋子,餘母便躺在外間的床上。馮迎走近一看,餘母也正好醒了,看到馮迎先是吃了一驚,馬上便坐起來輕聲問:“馮姑娘,咳咳……你怎麼來了?”“阿姨您昨天打給我的電話突然斷了,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說著倒了一杯白水放到床頭。雖然不久之前才剛剛見過,可短短半月時間,餘母似乎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神情倦怠,眼角的皺紋也越發深了。餘母還未開口回答,大顆大顆的淚水便已經滾落在棉被上。馮迎正欲開口,突然聽見前院木門吱呀的聲響。不好!趙老六回來了!餘母也突然緊張起來,趕緊拉著馮迎,將她塞到裡間的衣櫃後,又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重新躺回床榻上。不一會兒,趙老六沉重的腳步聲便出現在樓梯上。接著便是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我放在抽屜裡的錢呢?”趙老六粗暴的聲音傳來。“你上周不是拿去打酒花了?”餘母微微從病床上抬起身說。嗡嗡嗡……馮迎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嚇得她屏住呼吸,毫不猶豫地直接掛斷了電話。外麵頓時安靜了,馮迎大氣不敢出,心臟似乎提到了嗓子眼兒!倘若讓趙老六看到自己,指不定會出什麼亂子!千鈞一發之際,趙易甜甜的嗓音響起,“阿媽,我餓了。”趙老六轉而抱起一旁的小奶娃,一口親在趙易白白嫩嫩的臉頰上。餘母從床榻上坐起來,臉上還有未擦乾的淚痕,“易兒乖,先去一邊玩兒。阿媽馬上做好吃的。”趙易屁顛兒屁顛兒地在跑到屋外,屋內又恢複了安靜。不一會兒外間傳來一陣翻找的聲音,夾雜著趙老六罵罵咧咧的臟話,“你個臭老娘兒們,彆天天哭哭啼啼的,老子還沒死呢,天天哭喪著臉,觸老子黴頭!”說著深深地啐了一口唾沫,“彆再惦記你那智障兒子了,他早死了!老子也是運道不好,好不容易賣了六百塊錢,還給他們整死了,害得老子還有一半的錢都打了水漂!”馮迎在裡間聽得真真切切,那句“他早死了”仿佛一記重錘,直直地擊中她所有情感神經,那一刻,她感覺時間都靜止了。大腦一片空白,眼神呆滯。餘生,真的……不在了嗎?那戴著這隻手環的並不是餘生?這樣的念頭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在她腦海裡,曾經她也不止一次這樣問自己,再暗自否定。這是她最不願相信的可能性,可最終事實還是以如此直白的方式切入她的傷口。回憶就這樣被撕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那些反複出現在夢境中的舊日時光齊齊湧來,還來不及悲傷的情緒頃刻間便被吞噬殆儘。關於餘生的所有記憶碎片在這一刻拚湊出一段完整的剪輯,仿佛昨日重現,又仿佛告彆儀式一般。她不知趙老六何時離開的,也不知餘母是何時走進來的,她就那樣蜷縮在衣櫃旁,像個丟了心愛洋娃娃的孩子,在黑暗中不知所措,瑟瑟發抖。“昨天趙老六喝了酒,把事情真相一股腦都說出來了,我才知道,就是他……騙生兒去了市集,把他賣給了山裡的礦廠做苦工。後來他跑了出來,被礦廠的人一路追,一失足掉進了江裡……好好的孩子啊……就這麼沒了……”餘母已經泣不成聲,聲音微不可聞,“真沒想到,這四年來我身邊就躺著害死他的凶手,我竟然一無所知,我可憐的兒啊……是阿媽對不住你……”馮迎卻仿佛沒聽見一樣,沒有任何表情,沒有任何反應。身邊的世界漸漸安靜下來,靜到隻有輕微的呼吸聲。“姐姐,彆哭了,”一隻肉肉的小手輕輕地拭去馮迎臉頰上的淚水,“我給你我最愛吃的糖果。”一隻小小的肉拳伸到馮迎眼前,手掌慢慢展開,一顆大白兔靜靜地躺在小手的中心。馮迎呆呆地伸過手,小肉拳將大白兔放到她手心裡。那一刻,似乎所有情緒都彙集到一起,從眼中洶湧而出。“姐姐怎麼哭得更厲害了?”小家夥一臉慌張,本來是想要安慰人,沒想到結果適得其反,原本隻是默默流淚的馮迎此刻乾脆嚎啕大哭了。“姐姐不愛吃麼?那我換一個。”說著便要拿回大白兔,卻被對方緊緊地攥在手心裡。馮迎緊緊地攥著那顆大白兔,仿佛攥著關於餘生的最後一絲記憶。從前他總是這樣鄭重其事地將大白兔放到她手心裡,不論晴雨,從未忘記。餘生失蹤後,她再也沒吃過大白兔。突然,一具小小的身體輕輕地靠過來,“每次我害怕時,阿媽都這樣摸摸我。”說著他學著大人的模樣,右手輕輕拂過馮迎的後腦勺,拍拍她的肩膀。那一刻,馮迎聳動的肩頭,哽咽的聲音,似乎靜默了。在這樣絕望的時刻,能有一個像樣的擁抱是件奢侈的事。況且,這個擁抱的主人還是這世上唯一與餘生有著直係血緣的趙易。“謝謝。”過了良久,沙啞的聲音響起。馮迎擦了兩把眼淚,試圖站起身來,才發現腿已經快要失去知覺。頓了好幾分鐘,才勉強能起身。餘母正在樓下的廚房煮飯,馮迎走到廚房門口辭行,餘母轉過身來,手裡還握著擦灶台的抹布,臉上淚痕斑斑,“馮姑娘,等你離開了南村,請你幫我報警,就算……就算……我兒不在了,也不能讓他們禍害更多人!”“你們呢?”馮迎問道。“我比任何人都要恨他,可易兒還小……我沒辦法……再失去一個孩子……”餘母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我一個婦道人家,要是帶著易兒離開,恐怕連吃住都成問題。”“阿姨,跟我一起離開吧,我可以照顧你和趙易,”馮迎轉身看了看在院子裡玩耍的趙易,“孩子是無辜的。”“算了,你對生兒的心思我已經很感激了,不能再連累你。易兒還小,我不想他從小就離開父親,趙老六待他不差。況且,以趙老六的性子,我們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會被他抓到。我對不住生兒,可我不能再對不住易兒……”餘母身體虛弱,說話途中幾度快要站不住,馮迎趕緊扶她坐了下來。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馮迎也沒必要強求了,“阿姨,您的苦衷我都明白,如果日後有什麼難處,隨時找我。”說完便要離開。馮迎正走到前院木門處,忽又被餘母叫住,“馮姑娘,謝謝你一直沒有放棄尋找生兒,如今他已經去了,你也該放下了,重新開始生活吧。”馮迎沒有轉身,隻微微側過頭,頓了頓,答:“不用謝我,那是我欠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