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偷得浮生半日閒(1 / 1)

“當時還聽著當時的月亮,我們傻笑著說願望??”馮迎依舊閉著眼,掙紮著摸到了手機,倘若不是顧曉饒那驚天地泣鬼神的嗓音從聲筒裡蹦出來,她還以為隻是自己忘了關鬨鐘。昨晚折騰到淩晨才休息,顧曉饒大清早這是唱的哪一出啊,一肚子火氣隻化作鼻腔裡擠出來的一聲:“乾嘛?”“你還沒起呢?”顧曉饒平日在公司裡也是個舉止優雅得體的大家閨秀模樣,偏偏每每和熟人講電話便是一副咋咋呼呼的大嗓門兒。馮迎揉了揉太陽穴,無奈地把手機聽筒拿得遠一些,“昨晚折騰到兩三點才睡,你說呢?”“折騰?和誰折騰?怎麼折騰?”馮迎一句模棱兩可的回答立馬讓顧曉饒嗅到了一股八卦的味道,一連串汙得不像話的問句砸過來,馮迎已經無力招架。電話這頭的人實在不想和她過多糾纏,湊近電話,壓低嗓音,“和你們陳總。”報複似的回了一句嘴之後馮迎便掐了電話,想象著顧曉饒在那邊氣得跳腳的樣子,她突然覺得一點兒也不困了。仔細想想,她也沒說假話啊,雖說不知道為什麼陳侯會突然出現在車棚,可昨晚和他回到民宿梳洗完的確已經淩晨兩三點了。隻不過,“折騰”二字,似乎的確過於曖昧了。待馮迎換好衣服下樓時,陽光已經從落地窗穿過,鋪滿了整張餐桌。孫怡坐在餐桌一側,秦羅正端著兩碗粥,見馮迎下樓,笑著招呼她過來。她走過去端了一碗溫熱的小米粥,想了想,坐到孫怡旁邊。秦羅熬的小米粥十分粘稠,粥與湯水融合為一,聞起來滿腹都是小米的清香,這才覺得肚子似乎餓得空掉了一般。正欲開始喝粥,隻聽見秦羅好聽的聲音在客廳響起,“哎?你穿起來似乎小了一些。”馮迎與孫怡應聲抬頭,卻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餐廳對麵站著的居然是陳侯!上身穿了一件純白色圓領T恤,外搭淺藍色休閒襯衫,袖口的扣子鬆開,向上挽了幾折,停在胳膊肘稍上的位置,而下半身居然是一條水藍色牛仔褲配靛色帆布鞋。陳侯似乎也意識到對麵兩道直勾勾的眼神,有些尷尬地咽了口口水,扭頭低聲問著秦羅:“我的衣服什麼時候能乾?”“下午就可以了,”說著拉了一把身旁這個裝扮宛如十八歲少年的大男孩兒,“來,先去吃飯。”馮迎看著走起路來渾身不自在的陳侯,再想想平日裡他西裝革履一臉嚴肅的模樣,強忍著笑意喝了一大口小米粥,發出呼啦的一聲響。心裡頭想著的卻是,自己的猜想果然不假,秦羅連陳侯的備用衣服都有,再看平時假模假樣一本正經的陳侯,此刻在秦羅麵前像隻聽話的小貓,兩人果然是關係匪淺。“來來來,都喝粥吧。”好在有秦羅這種招人喜歡的姑娘從中打圓場,一頓飯總算是安全吃完了。“孫怡和馮迎,你們倆今天有什麼安排嗎?”吃完飯秦羅開始熱心地幫他們製定計劃。孫怡前一天趁著馮迎去南村的時間,已經去附近逛了一圈,今天決定留在民宿畫圖。馮迎一聽,隻得泱泱地說:“我就在附近逛逛就好。”“也好,不過我今天學院那邊有點事要忙,不如讓陳侯帶你在四處逛逛,這一片他比你要熟。”秦羅一邊收拾碗筷一邊笑著幫馮迎安排。馮迎正準備開口拒絕說“陳總是過來開會的,一定還有許多事要忙”,結果卻被陳侯的一句“那就這樣吧”給搶了先機,隻能在心裡尷尬地狂汗。什麼叫“那就這樣吧”?不樂意就不樂意,好像一副不情不願的口氣。踩著單車往集市方向溜達時,馮迎在心底裡一邊懺悔一邊安慰自己,既來之則安之。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給自己當向導,不如就把他當做一年前在寨子裡給自己當向導的陳侯好了。這麼想著,似乎輕鬆了許多。一扭頭,陳侯正騎著單車朝自己趕來,風吹起他前額的頭發,露出好看的眼睛。馮迎怔住兩三秒,想起他原本便不願意來,隻是不好拂了秦羅的盛情才勉強答應,立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加快了腳上的速度,單車與陳侯稍稍拉開一段距離。約莫騎行了二十來分鐘,也許更久,路麵開始由柏油和水泥漸漸變為方塊磚拚成的釉青石板路。兩人緩緩停了單車,往西南老街晃悠過去。不知為何,今日的老街似乎格外熱鬨,仔細一瞧,卻不是熙熙攘攘的遊客,反而是操著一口鄉音的阿爹阿媽居多。馮迎不知何時已經一頭紮進了人堆裡,停在一處攤位前,陳侯站定在她身後幾十公分處,略微撐開的雙臂不經意地在她身後環出一片安全區,使得身旁那些不時飄過的油膩烤串不至於蹭到她的一襲白裙。而身前的人卻似乎毫無知覺,隻兩眼盯著攤主不時翻動的糖油粑粑,一口氣撈了兩個,甜鹹味各要了一個。一邊塞了一口到嘴裡,一邊站在攤位前和阿媽搭話,“阿媽,今天怎麼這麼多人呐?”阿媽將手在腰間的灰色圍布上擦了擦,看了兩眼馮迎身後鐵青著臉僵直站著的“大男孩兒”,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說道:“今天啊可是我們鎮子每月廿六趕集的日子,人可是多得很哦,小姑娘你可要和你男朋友抓得牢一些,不要走丟了才好。”馮迎正欲解釋,身後的陳侯倒是搶先一步遞了零錢給攤主,“走了,後麵好多人等著。”馮迎一回頭才發現,自個兒身後果然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隻好訕訕地往裡走去。又往人群深處走了一陣,一路上看了些稀奇古怪的手工玩意兒,吃了些鹹辣的烤串,又就著兩個糖油粑粑下肚,這會兒隻覺得口乾舌燥。偏偏整個集市是一條縱向雙行的老街,一邊是好奇地東張西望往裡走的遊客,一邊是已經吃飽喝足正從老街往外湧的人群,倘若進了老街,就隻能跟著人流的浪潮走到儘頭再折返。馮迎墊了墊腳,根本看不見儘頭,不知何時才能折返。這一墊腳倒是讓她發現前麵便有一處橫向的巷口,看起來並沒有多少人。眼見著自己和陳侯已經被擠到了巷口,馮迎下意識地拉了一把身後人的胳膊,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橫巷裡。脫離了摩肩擦踵的人群,一時之間,空氣都清爽了許多。馮迎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兒,一扭頭才發現陳侯正彆扭地看著自己,而她的右手正抓在他的淺藍色襯衫上。馮迎有些臉紅地鬆開手,“剛剛人太……”“你跑到這巷子裡來做什麼?”好在陳侯似乎並未打算深究,隻一邊往巷子裡走一邊詢問她。“美食街人太多啦,跟著人群走咱們至少還得一個鐘頭才出得去,但是你看這橫巷,又僻靜人又少。剛才來的時候我看到外麵有一圈水道,依照古人建城的規矩,這橫巷必定能直穿出去。”馮迎走在前頭搖頭晃腦地說道,儼然一說書先生的模樣。“你倒是知道得不少。”幾年前陳侯一行人一同來過這裡,當然知道這橫巷的確可以直通外街。“唉?前麵有個茶莊,正好給我們家老茶壺稍點兒特產回去。”還不待陳侯反應過來,馮迎已經一腳踏進了采薇堂的門檻兒,陳侯隻得跟了進去。說是茶莊,其實更像茶館,一樓繞過門口的圍壁之後,是約莫三十見方的天井和兩層三合走馬轉角小樓。一樓大堂將將擺放了四張規規矩矩的方桌加條凳,頗有幾分古裝劇裡茶樓布景的味道,樓上似乎是一連串兒的雅座,臨裡的位置開了兩扇雕花小窗,微有些耳語之聲,細聽卻聽不清個仔細。要說這茶樓,外觀看起來並不顯眼,卻不想進了前庭之後彆有一番洞天。移步換景,令人目不暇接。而且,與美食街一街之隔,卻完全沒有那股躁動之氣,反而,院內清爽怡人。馮迎與陳侯正驚歎於庭院內的布景,一八九歲的小童打內堂出來,招呼兩人落座。原來,茶莊裡頭不僅隻賣茶葉,一樓內堂可以隨意品茶論茶,飲過之後,若覺得合口味,便可到後院購買,就連飲茶的茶具也可一並在後院挑選。“哎?你們家這宅子修得可真彆致。”馮迎一邊擺弄著桌上的茶具一邊與一旁的小童搭話。“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個這麼誇獎的人。”說話的小童倒是一臉驕傲。“哦?彆人都怎麼誇了?”馮迎倒是來了興致,倒了半壺熱水暖杯。“采薇堂可是孫伯伯親手設計的,冬暖夏涼不說,景致也是一一細設,就連窗欞牆頭也是找了上好的木匠師傅逐一雕琢。”小童說話間便已將馮迎要的兩盞下關沱茶端上桌了。馮迎見這小童說得頭頭是道,語氣老練,想來是聽家裡長輩說起,暗暗記在心裡的。不然,這麼個毛頭小孩兒怎麼能說出木雕窗欞來。不過,他這話倒是不假,這屋子的確是精心設計過的。木雕工藝的牆頭吊柱也確是工藝精湛,匠心獨運,隻是不知道小童口中的孫伯伯是哪位高人。“不耽誤你們小兩口品茶啦,有事就搖花鈴。”馮迎一時怔在那兒,嘿!現在的小毛孩兒說話都這麼老成麼!哎?不對,重點是誰跟誰是小兩口啊?可那小童已經蹦蹦跳跳去了後院,馮迎也是無可奈何。再看看旁邊被說成小兩口的另一人,正聚精會神地研究著小童口中的花鈴。原來每張桌子靠左手一側都懸有一株精小的綠植,綠茵掩映中暗藏了一段玲瓏繩,而繩結處各墜了一枚四角圓潤的長形檀木名牌,繩結另一段均彙集在簷下的一處銀鈴上。晃動刻了名目的木牌,銀鈴便會發出清脆的叮鈴聲。馮迎所在這一桌為“穀雨”,她轉頭看了鄰桌一眼,隻見是“春分”。環顧樓上雅間,差不離是二十間茶室,加上大堂的四間方桌,剛好湊齊二十四節氣。而其中每一桌的植物又完全不重樣兒,馮迎所在的“穀雨”一桌是一株巴掌大小的浮萍,盛在橢圓透明玻璃容器裡,煞是好看。古人言:穀雨,萍始生,鳴鳩拂其羽,戴勝降於桑。以浮萍喻穀雨算是四平八穩,不出彩也不出差錯。再看附近幾桌,“春分”海棠,“小寒”水仙,“大寒”桂蘭。大廳裡的幾株植物馮迎還勉強認得,再抬頭看看二樓前廊裡的大株植物,幾乎就一個也不認得了。陳侯看她饒有興致地盯著“芒種”前的大株植物看了好久,忍不住開口道:“這叫大葉黃楊。”馮迎居然忘了陳侯從小生長在顛南的寨子裡,對山裡的植物最是了解,於是興奮地拉著他問東問西,兩人繞著內院一周下來,愣是把裡裡外外的植被說了個遍。回到四方桌時,茶水已涼了大半,兩人重又兌了熱水。陳侯看起來並不急著喝茶,倒是馮迎,談了許久植物,已經口乾舌燥多時,咂了一口,略有苦澀,但其間的煙味、辛味、草木味、陳味又平衡得恰到好處,恰巧解了剛剛的口舌燥熱之感。看著馮迎一副意猶未儘的模樣,陳侯試探性地嘗了一小口,入口隻有苦澀難言,馮迎卻忽然靠過來,細聲說:“喂,你知不知道,這茶叫下關沱茶,還叫女兒茶?”對方從未聽過女兒茶一說,隻搖搖頭,眼底卻有一絲藏不住的好奇。見陳侯已經上鉤,馮迎又衝他勾勾手指頭,神秘兮兮地衝他耳語:“你再嘗一嘗,有什麼感覺?”“苦。”陳侯老老實實地含了一口在嘴裡,依然隻有苦澀之感。“有沒有一股酸澀之感?愛而不得的酸苦味道?”苦澀之後確實有些微酸楚,陳侯卻隻聽到她那句“愛而不得”,怔怔地點了點頭。“知道為什麼它又叫女兒茶麼?這茶可是由十五個待嫁閨中的女孩子用儘了眼淚與血肉煉製而成,女孩兒喝了可以美容養顏,這男人喝了可就……”說著故意拖長了尾音,看著陳侯的臉色由白變紅,由紅變紫,繼而將整口茶都吐了出來。馮迎在一旁笑得岔了氣兒,搖鈴招呼小童過來,要了二兩下關,又挑了兩種陳侯不曾見過的茶葉,結了賬便要走出門去。“到底會怎麼樣?”身後的陳侯悶聲問道。看著陳侯較真的模樣,馮迎笑得更甚了,“這茶是叫女兒茶不假,由來則是從前的少女們會將自己采摘的高檔普洱賣出後積攢成私房錢,用來購買嫁妝,女兒茶隻是說明茶葉的珍貴,跟血肉什麼的沒多大關係。我編來唬你的你也信?”說著還逗弄了兩把手裡裝茶葉的香囊。“馮迎你……”對方原本一肚子的火氣,對上馮迎一雙靈動的眸子,卻如同泄了氣的皮球一般萎了下去。回去的路上,經過一片肆意開放的桃金娘,馮迎停下單車湊近了看,發現殷紅的桃金娘已經結出了果實,小小如酒瓶狀,煞是好看。陳侯也停了單車,徑直走過來,采了兩枚果子,掰開取出了白色芽狀物,將剩下的果肉直接丟進了嘴裡。馮迎有樣學樣,吃了幾枚果子,居然異常甘甜,似乎有生津止渴的功效。沒想到桃金娘的果實還有這樣的奇效,馮迎不禁又多吃了一捧,嘴裡滿是自然的芳甜。“喂!”馮迎應聲扭頭回去,隻聽哢嚓一聲,陳侯得意地揚了揚手機,下一秒還捧著果子的少女便滿臉囧色,那照片上,自己的牙齒分明被染成了黑紫色!再配上她笑得凜冽的笑容,簡直驚悚可怖!這才知道自己中了計,陳侯分明是為了報剛剛被她戲弄出糗之仇,想不到平日裡看起來雲淡風輕的陳侯私底下居然也是睚眥必報的孩子心性!“陳侯你……”不等馮迎反應過來,陳侯已經跨上單車乘風而行,馮迎趕忙騎車追上去。昨晚一場急雨過後,天空仿若水洗過一般的湛藍。路的右側是一望無際的湖麵,此刻波瀾不興,仿佛一麵遙無邊際的玻璃,將空中靛藍的底色與散落其中的乳白色雲朵一一收入畫底。而左側則是一排排肆意開放的緋色桃金娘,開得招搖而無所顧忌。這是天然去雕飾的美,不若城市裡經過統一規劃與修剪的綠植,這裡的每一樣植物仿佛都是順由天性地朝上生長。除了陽光,他們彆無所求。在這樣一個偏遠小鎮,似乎真真做到了海子詩中所寫的“麵朝大海,春暖花開”,似乎生活真的可以簡化到喂馬、劈柴、周遊世界,幸福似乎真的觸手可及。馮迎不由得覺得內心一片沉靜,前一天跋山涉水的辛苦,因為那個褐色匣子而惶惶不安的內心,似乎在這一刻被抹平。不由得放慢了腳步,緩緩地踏著單車,一路看著花期已進入末期卻開得絢爛如初的桃金娘,不自覺間,已是笑意盎然。遠遠看去,一切仿佛漸漸定格,逐漸靜止為一副絕美的油畫,一望無際的藍色湖麵,在鏡麵的邊緣,間或點綴著姹紫嫣紅的桃金娘,兩輛單車一前一後地勻速緩行。前麵的男生不緊不慢地踏行,腳上的力度恰到好處,剛好與身後的女孩兒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想起剛剛女孩兒吃得滿嘴紫黑,卻不自知地璀然一笑的模樣,也不禁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很多時候便是如此,生命裡有太多看似普通到毫不起眼的瞬間。正如九月的陽光裡微風劃過臉頰,正如一路騎行與緋色桃金娘的不期而遇,正如有的人前一秒還音容笑貌曆曆在目下一秒卻自此杳無音訊。這些看似無足輕重的瞬間常常會在某一個既定的節點徹底改寫命運的棋盤。可太多時候,處在當下的人們啊,卻當時隻道是尋常,不過寥寥時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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