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失而複得舊時信(1 / 1)

銅板街廣場邊上,穿著灰色帽衫的少年蹲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廣場對麵的幾家店鋪。儘管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臉頰上還混合著泥土和汙垢,少年目不轉睛的樣子還是十分引人側目。如若換件衣裳,以少年的容貌和身段,比起一旁櫥窗裡的模特也差不到哪去。少年旁邊還坐著一位瘸了腿的老頭,儼然少年父親的模樣。因為少年的容貌討喜,不少路過的女孩子都會慷慨解囊。還有一些女孩子甚至會蹲下來與少年搭話,這在組織裡是嚴厲禁止的。好在少年並不搭理,隻眼巴巴地看著對麵的商鋪,生怕錯過一秒鐘。反倒是身旁的老頭,一邊作揖一邊口齒不清地念叨著類似“謝謝謝謝”的句子。前來搭訕的姑娘看了老頭發黃的牙齒和襤褸的衣著,多半便放棄了。偶有幾個堅持不懈的,看到少年一言不發,目光呆滯的模樣,便隻悻悻地搖搖頭,“可惜了,長得這麼好看,居然是個傻子。”很快,夜幕降臨了,餘生依然伸長了脖頸望著廣場對麵。身邊的老頭悄悄說:“喂,你在看什麼?”餘生並沒有回應,老頭又問了一遍,許久才聽到餘生的回答,“等人。”老頭驚得一下子捂住餘生的嘴巴,“噓,小聲點兒!”老頭謹慎地左顧右盼了好一陣,確認周圍暫時沒有盯梢的才稍微安心了一些,壓低了嗓子沉聲問道:“你等誰?”“馮迎。”餘生這次學乖了,小聲回答道。“是個女娃娃?你姐姐?”餘生搖搖頭。“你妹妹?”餘生搖搖頭。“你媽?”餘生還是搖搖頭。“難道……你有媳婦兒了?看不出來啊,小小年紀……”餘生直愣愣地看著老頭,一時怔住了,過了幾秒又快速地擺頭說著:“不不不……不是。”“那……就是你心裡頭藏著人家小姑娘唄?這叫啥來著?對,單戀!”餘生仿佛聽懂了老頭的話,立時紅了耳根。“喲,看不出你還會臉紅呢。”聽了這話,餘生的臉更紅了。“唉,年輕真好。我也有個兒子,比你大不了多少,這年紀估摸著也要結婚生娃了。”老頭的口氣突然消沉下來,似乎陷入了什麼久遠的往事。忽而,老頭又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餘生,“你想不想離開這裡,找到馮迎?”餘生猛地點頭,想起前幾天吳浩血淋淋的腳趾頭,他又頹然地搖了搖頭。老頭似乎猜透了餘生的心思,輕輕地撫摸著餘生的後腦勺,“放心,陳叔一定幫你離開這裡。他的人生我恐怕很難有機會參與了,但是你還年輕,陳叔希望你好好活下去。”餘生不太聽得懂陳叔的話,但陳叔臉上落寞的表情他曾經在自己臉上見到過。“但你一定要沉住氣,千萬彆衝動,如果沒有計劃好就逃跑,以他們的勢力,不僅僅你有危險,就連那個叫馮迎的小姑娘也會有危險。”陳叔所言並非嚇唬人,龍蝦是個辦事心狠手辣的角色,性格又極端自負,加之本地警局也或多或少地參與進這筆暴利的勾當裡,龍蝦在J市向來都是肆意妄為,一手遮天。餘生不知道這些內幕,可看著陳叔凝重的神色,也知道此事非同一般,說什麼也不能讓馮迎被牽扯進來。--------待馮迎一路小跑回到破舊的車棚前時,才被告知,最後一班回城的小巴就在剛剛已經駛走了。馮迎拿袖子抹了一把額頭滾滾的汗珠,正發愁不知該怎麼辦,車棚裡操著一口鄉音的女工作人員探出半個腦袋,“旁邊停著的那輛藍色小貨車看見沒?那是村頭張爺的送貨車,聽說馬上要往城裡方向去,你不如去搭個順路車。”“謝謝啊謝謝!”馮迎一時欣喜,趕忙道了謝便往小火車奔去。馮迎攥著手裡的錢,有些尷尬地開口和坐在駕駛座抽煙的老張爺開口說了想要搭車的事,可以付些油錢。不想張爺倒是爽快,見她一個外地小姑娘孤身一人,乾脆地讓她上了車。“小姑娘,坐穩咯,我這車啊是不進城的,我得去城西的倉庫,我開快些,前頭進城的小巴前腳剛走,指不定咱們能趕上。”張爺說完一溜兒濃重西南口音的方言便狠狠地吸了一口卷煙,扔掉手裡頭的煙蒂,發動了引擎。“不用不用,您慢慢來就好。”馮迎尷尬地笑著,看看張爺半百的花發,再看看陡峭的山路,心裡難免惴惴不安。張爺倒像是安慰她一般緩緩開了口:“你放心,這山路我開了幾十年,早年還隻有三輪車、拖拉機,現在生活條件好啦,能用上這小貨車啦。這路上,我是什麼車都走過的,連牛車都走過,哪個旮旯有個什麼樣的坑我都是清楚的。”馮迎在腦袋裡想了想張爺趕著牛車晃晃悠悠行走在山道上的模樣,忍不住要笑出聲。這張爺也是個隨和的老人家,雖然上了年紀,卻是平易近人得很,和馮迎侃了一會兒牛車的故事之後,便開始和她拉起家常來。“小姑娘,不是我說你,怎麼會一個人跑到我們這破山溝溝裡來呐?”馮迎看了看手裡陳舊的木盒,右手拇指拂過粗糙的木質,深深地吸了口氣,“我來找人。”“哦?找人?這事兒我最擅長了啊!這南村上至百歲老人下至三兩歲奶娃就沒有我老張不認識的!”說著右手指頭愉快地在方向盤邊上打著拍子,一副甚為驕傲的模樣,“那,你找誰呐?”“餘生,”說話人摸了摸木盒抬頭又堅定地重複了一次,“我找餘生。”“餘……餘生?”似乎是費了一番氣力思索,張爺終於想起什麼似的拍著方向盤,“哦!就是趙老六家那個傻兒子?”“他叫餘生。”馮迎不與他計較,隻是兀自說著話。“哎,我知道他,我兒媳婦阿秀在我們街上的郵局上班,以前常聽阿秀說起他。可惜後來聽人說走丟了,哎……”張爺的口氣有些惋惜,說完便順手點了支褶皺的煙,馮迎向來不喜煙味,便將窗戶搖下兩指寬,山風打窗縫裡擠進來發出滋滋啦啦的聲響,仿佛要將馮迎心裡的一丁點希望撕扯成支離破碎的粉末。窗外已經開始日落,馮迎坐在逆光一側,昏暗的光線把她包裹起來,側臉滑落的發絲悄悄保護著她所有的情緒,看不出是喜是悲。她小心翼翼地把手裡的木盒收進隨身斜挎的駝色小包裡,微微抬頭,“阿秀都說過什麼呢?”老張爺先抽了一口卷煙,吐出一口長氣,夾雜著些嗆鼻的煙味,才緩緩開口,“這餘生是隨他媽媽改嫁過來的,人模樣生得俊,但是腦筋不太靈光,十多歲的大娃娃了,識字也不多,寫出來的字都歪歪扭扭的。可他偏偏每半月都固定到郵局寄信,說是寄信吧,可他又不曉得地址,封皮上沒有詳細地址是寄不了的。”“每回他來寄信,阿秀就把上回寄出去被退回來的信一並還給他。可他偏偏不死心,每半月還是來寄信,每次封皮上隻有人名沒有地址,你說這咋能寄出去呢?再後來,阿秀說她好久沒見到傻小子來寄信了,最後才聽人說他不見了。哎,你說好端端的一個娃娃,就……”張爺說到一半仿佛說不下去了,車內的氣氛也沉悶到極點,便也開了窗戶來透氣。“他會回來的。”馮迎抬頭看了看遠方快要沒入山間的太陽,說得堅定而決絕。“哎,希望這娃娃能平安回來吧……哎?小姑娘,你為啥找他呢?你是他什麼人呢?”我是他什麼人呢?馮迎在心裡仔細翻找,想要找出一個確切的詞來形容自己。同學?朋友?戀人?“一個沒有忘記他的人。”馮迎看了看窗外,告示牌上提示離城區隻不過七八公裡了,而前麵便是岔道,張爺要走右邊的國道去城西倉庫。“張爺,就在前麵路口把我放下吧,我在那裡等一等順路車。”“好吧,姑娘,對不住啊,要不是急著拉貨,我一定親自把你送回城裡。”老張爺熄了煙頭,緩緩挺穩了車。--------銅板街上依舊人來人往,西北角一隻墨綠色的郵筒孤零零地矗立在廣場的角落裡。這個高速運轉的世界早已不需要信件這種耗時耗力的溝通工具了,大多數城市的郵筒都變成了閒置的擺設。“餘生,看什麼這麼出神呢?”陳叔湊過來低聲問道。“丟進那個綠色筒裡的東西……對方真的能收到嗎?為什麼現在都沒人寄信了呢?”餘生定定地盯著那隻孤零零的郵筒,人們從它身邊穿梭而過,卻沒人注意到它的存在。陳叔了然一笑,一副很了解的模樣開了口:“現在這個時代誰還寄信啊,聽說現在的小夥子們都在手機上追求小姑娘。嗖嗖嗖的,對方馬上就收到了。”說著,陳叔還很滑稽地做了個按手機鍵盤的動作。“那……馮迎會不會也收到那個嗖嗖嗖的東西?”餘生突然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盯著陳叔,陳叔這才明白了這小子的心思,一時有些騎虎難下。陳叔裹緊了外套,撇開眼,故作輕鬆地說:“放心啦,你用心寄的東西馮迎一定會收到,她也不會接受彆人嗖嗖嗖的心意,放心吧。”餘生還是有些不放心,雖然他不知道陳叔口中嗖嗖嗖的東西是什麼,可直覺告訴他,那是會奪走馮迎的東西。--------天將黑了,馮迎一邊辭謝了張爺,一邊向左邊的岔路走去。好在這兩年旅遊業興盛,為了營造古色古香的村寨氛圍,路邊修了許多類似茅草屋頂的候車棚子。馮迎蜷坐在棚子裡,空氣中充斥著一種說不出的煩悶,旁邊昏黃的路燈仿佛也被悶得喘不過氣來,燈光愈發昏黃起來。又過了十來分鐘,天邊的黑色漸漸侵襲過來,最後一絲陽光沒入山林時,竟然嘩嘩啦啦下起了雨。馮迎想起早上發給秦羅的短信,天黑之前肯定是回不去了。想著要不要給秦羅發條消息報平安,卻發現手機根本沒有信號,隻得悻悻地收回口袋裡。一個小時過去了,沒有一輛車經過這裡。雨也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而愈加濃重,雷聲轟鳴。下了雨的山裡頓時氣溫驟降,馮迎瑟縮到候車棚最靠裡的位置,還是被飄灑進來的雨水打濕了半截褲管。也不知道會不會有順路車經過,馮迎反倒放鬆下來,說不定,今晚要在這兒呆上一宿了。想著,便拿出她一直護在胸口的木盒。木盒表麵也有些潮濕,她緊張地打開來,好在裡麵並沒有進水。也是這時,馮迎才看見盒子裡白花花的東西。她拿起一張薄薄的紙,抬頭舉到路燈可以看清的高度,這才發現原來是一枚老舊的信封。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字:馮迎。她突然想起阿秀說,餘生每半月都要去郵局寄信,卻隻寫人名,不知道地址。她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麼一樣,果然,盒子裡像這樣的信還有一摞。一時間,仿佛一切都靜止了,風聲停了,漸漸地連雨聲也弱了下去,她手中那封薄薄的信幾乎要被眼淚浸透。馮迎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當她意識到刺眼時,一輛黑色奔馳已經停在離她五米遠的位置,車燈晃得她睜不開眼。她隻能本能地伸出左手遮擋強烈的光線,遠遠有個人影從細密的雨簾裡朝她走來。她努力地眯起眼睛分辨,待來人快要走近時,才認出那張熟悉的臉,“陳侯?”--------銅板街也忽然下起了一陣疾風驟雨,毫無預兆地開始蔓延到整個城市,仿佛一場突如其來的眼淚。陳叔拉著餘生退到一旁的屋簷下,餘生卻依舊定定地望著廣場中心,“下雨了,不知道她有沒有帶傘。”雨水衝刷在台階上,濺濕了餘生的褲管,一瞬間,一切仿佛回到了過去。那天,從辦公室出來,也是這樣一場毫無預兆的暴雨。他獨自穿過滂沱的大雨,到教室收好僅有的幾樣東西,周圍三三兩兩的人群毫不掩飾對他的嘲笑。“一個傻子還想學彆人談戀愛。”“誰會喜歡個傻子啊。”“我早就覺得他們倆關係不簡單。”餘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也不在乎彆人怎麼看他,他隻記得馮迎那句:“我怎麼會喜歡一個傻子呢?”原來,在她心裡,他隻是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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