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灑在操場的草坪上,馮迎翹了數學課,拉著餘生躺在草地上曬太陽。四月的陽光最舒服不過了,不僅不會讓人覺得刺痛,反而越來越沉浸在那一片無邊無際的溫暖裡。馮迎索性閉上眼,翹著腿,腦海裡仿佛有一片泛著波光的海飄過,愜意極了。過了十來分鐘,馮迎幾乎要在這樣舒適的溫度裡昏睡過去,突然輕聲喃喃自語:“餘生,你會一直陪著我嗎?”好幾分鐘過去了,旁邊的餘生一點回應也沒有。馮迎好奇地睜開眼,扭過頭看他,卻發現旁邊的男生閉著眼睛,呼吸平穩,竟然睡著了。餘生眼睛生得好看,馮迎卻很少見到他閉上眼睛的樣子。此刻仔細一看,眉骨略略突出,眉毛自然延伸,有些雜亂但外形溫潤,眼窩與鼻翼間有著好看的弧度,長長的眼睫毛還隨著呼吸的節奏微微顫動。馮迎看得出神,漸漸地,自己的呼吸聲竟也和餘生一致了。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想撫平餘生有些雜亂的眉毛,可當她觸到餘生的額頭時,卻隻感受到如死屍一般的冰涼。她驚恐萬分地縮回手,發現周圍早已不是陽光明媚的學校操場。他們身處一片黑暗之中,而地上的餘生此刻依舊如熟睡一般地躺著,隻是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也已經乾涸得裂開。周遭安靜得可怕,她仿佛能聽見自己驚恐不定的心跳聲。她定了定神,顫顫巍巍地伸出手,觸向餘生的鼻息。“馮迎!馮迎!”Kevin急促的聲音遠遠傳來,她的手還來不及觸到餘生的臉,便被Kevin叫醒。“又做噩夢啦?”Kevin遞過一張紙巾,馮迎這才發現自己竟在車裡睡著了,此刻滿頭大汗,仿佛剛剛經曆了一場殊死搏鬥。馮迎接過紙巾抹了一把汗,對Kevin的提問不置可否,卻轉問道:“還有多久到家?”“還有兩個多鐘頭才到,你先歇會兒,我去給你買瓶水。”說完便開了車門出去。看著Kevin遠去的背影,馮迎心裡微微有些動容,這一年,初來乍到,一個朋友也沒有,多虧了有他陪在身邊。Kevin是馮迎在公司認識的新同事,一年相處下來,兩人倒是很合拍。許多人都暗地裡以為他倆是一對兒,連這次公司出差也故意安排了他倆一起,希望能成人之美。Kevin對馮迎也是照顧得入微體貼,常常跟馮迎開玩笑說:“我和你那個什麼餘生,誰好?”這種時候,馮迎往往什麼也不說,一本正經地叫一聲:“周凱文!”對麵一臉笑意的Kevin立馬炸毛,一副要從此絕交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Kevin脾氣相當好,平時說話也都是眉眼含笑的溫潤男人,唯一的死穴就是他爸給取的名字,他一度覺得自己的名字太土而要拿著身份證去派出所改名,卻最終胳膊擰不過大腿,於是便一直以英文名Kevin四處勾搭小鮮肉。和Kevin混熟之後,馮迎不止一次嘲笑他的英文名,“你還不如在臉上紋身寫個我就是gay,沒聽過十個Kevin九個gay啊!”Kevin卻一臉高傲地看著馮迎,“你懂什麼,叫的人多說明好使,名字嘛,還不就是個代號,能約到鮮肉叫啥都成。”回過神來,都過去十分鐘了,Kevin還沒回來。馮迎覺得車裡有點悶,下了車在路邊透透氣。睡了一覺醒來精神好了許多,不知道這是哪裡,晚上十點多馬路上依然車來車往。馮迎在路邊走了一小段,隨意看兩眼路邊的小攤點。突然聽到馬路對麵一陣喧嘩聲,一群穿著破爛的老男人圍著一個穿灰色衣服的年輕人,嘴裡罵罵咧咧。年輕人背對著馬路,馮迎看不見他的臉,隻能看到他因為害怕而顫抖不已的肩膀。其中為首的男人踢了他一腳,他便立馬滾到了馬路的圍欄邊上。身後的老男人仿佛不肯罷休,厲聲嗬斥著:“起來!”他起身的片刻,馮迎仿佛瘋了一般衝向馬路,“餘生!”下一秒,卻被人一把拉了回來,“你瘋啦!不要命啦!”馮迎什麼也聽不進,著魔一般地試圖掙脫Kevin緊扣她的那隻手。她死死盯著對麵,可路上車來車往,等她掙脫了Kevin,馬路對麵已經空無一人。她絕望地衝到對麵,除了地上還未熄滅的幾個煙頭,什麼也沒有了。Kevin追來的時候,馮迎已經癱坐在地上,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扶到車裡。“你是不是瘋了!你知不知道你剛剛差點被車撞死!你要死能不能找個美一點的死法!”給她係好安全帶,Kevin實在氣不過,又忍不住數落她。“餘生……”馮迎啞著嗓子,卻並沒有眼淚掉出來,她隻是兩眼無神地回頭望著馬路對麵,希望奇跡出現。“那不是餘生!你再這樣出現幻覺我要帶你去看心理醫生了!”上次她也在大街上突然朝個小夥子衝過去,喊著餘生的名字,結果彆人把她當瘋子。說完Kevin氣憤地發動了車子,不多時,便消失在川流不息的車流裡。而不遠處的窄巷裡,穿著灰色衣服的年輕人正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已經入秋了,J市的夜晚格外冰涼,少年身上隻套了一件薄薄的T恤,衣領處還沾染著陳舊的血跡。他的膝蓋處因為劇烈的碰撞已經撕裂開一道兩厘米的口子,鮮紅的血漬正透過肮臟的褐色褲管滲透出來,將膝蓋附近的地麵凝結出一小塊深色的陰影。身旁是兩個穿著半舊皮鞋的男人,其中一個瘦弱的男人正低頭哈腰地給另一個略顯發福的男人點煙,一邊伸手護住微弱的火苗,一邊唯唯諾諾地道歉,“龍哥,今天的事兒就是個意外,這小子是個傻子,連自個兒名字都不知道的傻子。一不小心占了龍哥的地界兒,還請龍哥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育他!”那個被叫做龍哥的男人接過煙抽了兩口,朝瘦男人臉上吐出一串煙圈,“龍蝦,看在你我名字都有個‘龍’字的份兒上,今兒的事,就到此為止。但是下回,下回再讓我看到你的人出現在我的地界兒,甭管他是傻子還是瘋子,你就彆想從我手裡帶回活人去。”龍蝦趕緊感恩戴德,“不不不,龍哥抬舉了,龍哥您是天上的真龍,我龍蝦就是泥地裡的癟蝦一個,可不敢跟龍哥攀親戚。小弟保證,今天的事,再也沒有下回了,謝龍哥高抬貴手。”對方似乎很享受這樣的奉承,抽完一支煙之後,便帶著一眾兄弟浩浩蕩蕩地走了。龍蝦使勁兒啐了一口,“呸!”轉身便一腳踹在少年肚子上,“托你的福,老子還得跟人裝孫子!”其他人一見龍蝦動了手,自然地圍上去一陣拳打腳踢,仿佛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的少年真的是什麼十惡不赦的惡人一般,非得見了血才能出上一口惡氣。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幫人打累了,才消停下來。不多時,停在一旁的麵包車發動了,一個膀大腰圓的壯漢一把拎起瘦弱的少年,丟進後備箱裡。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極度顛簸了一陣之後,黑色麵包車終於在一棟二層民房前停了下來。最後,後備箱的少年被人半拉半踹地帶進民房,七彎八拐之後,來到後院的一處牆角。壯漢一把掀開地麵上的石棉瓦,露出一個一米見方的木板,木板上紮著幾個硬幣大的小孔,靠左邊有兩枚陳舊的鎖。壯漢掏出鑰匙,一陣開鎖的聲音之後,木板下出現了一個類似地窖的洞口,身後的少年被一把推了進去。少年翻了幾個跟頭,過了好一會兒,眼睛才適應了黑暗的環境,勉強看清四周。“喂!”少年被嚇得一個趔趄,原本就傷痕累累的雙腿在潮濕的地麵上擦過,疼得齜牙咧嘴。抬頭看向最靠裡的角落,才發現角落裡躺了個黑溜溜的大爺。“喂,你乾什麼了?怎麼被打成這樣?”老大爺低著嗓子問道。少年朝後縮了縮,一句話也不敢說。老大爺頓了頓,從身後摸出半瓶水向少年扔過去,“把你腿上的血洗一洗,不然要瘸的。”少年接過水瓶,愣了好一會兒,才就著冷水衝掉了傷口裡的泥土,一麵清洗一麵疼得直抽氣。不多時,少年摸黑爬到另一頭的角落裡,靜靜地蜷縮成一團。老大爺又開口了,“喂,你叫什麼名字?”少年隻是輕輕地拍掉褲管上的塵土,並不作答。咕嚕嚕,一聲肚子餓了的叫喚聲突兀地出現在封閉的空間裡。“這樣,你告訴我你的名字,我給你吃的。”老大爺從破外套口袋裡掏出半個饅頭輕輕晃了晃。那半個白饅頭在黑溜溜的地窖裡仿佛一道閃亮的白光,勾得少年移不開眼。下一秒,少年已經乾脆地閉上了眼,縮在黑暗的角落,一言不發。老大爺率先舉了白旗,“好好好,不說就不說。”說著將吃的穩穩地拋到少年跟前。少年愣了愣,撿過饅頭大大地咬了兩口,不消幾下,便解決了饅頭。老頭似乎已對搭訕不抱希望,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準備睡覺,少年雙手抱腿,似乎也準備入睡。短暫的安靜之後,靜謐的空氣中突然傳來一聲囁嚅的聲音:“餘生。”“你叫餘生?名字挺好聽。”大爺嘟噥了一句之後便扭頭入睡了。“你叫餘生?名字真好聽。”好熟悉的話,很久之前,有個笑得璀然的女孩兒也這樣說過。那是馮迎和他說的第一句話,那天馮迎笑起來的樣子,很美。有多少次在睡夢中,餘生也會笑醒,夢裡馮迎笑著叫他“餘生”。有時候,他也會以為一覺醒來,馮迎就在他身旁。可一覺醒來,依舊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餘生抬頭望向頭頂,有微弱的光線透過石棉瓦的縫隙撒進來。今晚,應該是有月亮的。--------淩晨一點,Kevin把馮迎送到了樓下,看她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又不放心地把她送上了樓。幫她蓋好被子,末了,囑咐她不要想太多,明天還要早起開會,認識新來的部門經理。馮迎呆呆地望向窗外,黑咕隆咚的夜空裡隻掛著一輪不太明晰的上弦月。今晚看到的那個瘦弱背影又一次出現在她腦海裡,她反複回想著那個背影即將轉過頭來的一瞬間,會是餘生嗎?餘生,是你嗎?也許是太累了,這一覺馮迎睡得格外沉,一覺醒來,電話差點被打爆。微信群裡也炸開了鍋。馮迎一看時間,已經十點!驚得她立馬從床上彈起來,顧曉饒的電話卻打進來了。她一邊接著電話一邊隨手抓了件T恤往身上套,顧曉饒在那頭聲音大得像在尖叫,“馮迎!你知道嗎!新來的部門經理超……帥!”糟糕!昨晚心裡七上八下的,居然忘了Kevin說過今早要見新經理的事了!“哦哦哦,現在公司情況怎麼樣?”褲子拉鏈卡住了,一使勁兒居然直接斷掉了!果然越急越亂!“我幫你打掩護了!你趕緊過來還沒人發現!”“好好好,回頭請你吃飯!”說著匆忙掛了電話,七手八腳地找了條新褲子套上,抓了背包就開始一路狂奔。等馮迎擠完地鐵溜進公司,見麵會早已結束。隻有一些年輕小姑娘還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馮迎一路走過,小姑娘們像打了雞血一般,說到新來的經理時便滿眼冒泡。馮迎幾乎能想象到Kevin一臉陶醉的表情了,果不其然,剛進辦公室還來不及放下手中的包,便被Kevin一把拉到了茶水間。“我跟你說啊。”“得得得,新來的經理很帥是不是?”馮迎一把打斷Kevin,一副早已了然於心的神色。“你知道啦?”Kevin一臉的驚訝。“顧曉饒大早上就打電話跟我報告了一遍,你說呢?”“顧曉饒!”Kevin說得咬牙切齒,一副情敵相見分外眼紅的架勢。馮迎在一旁偷著笑,心想著有好戲看了。回到辦公室,聽說新來的經理已經忙著和新接的項目客戶吃飯了。晚上公司辦了歡迎會,大家一起吃個飯認識認識,馮迎向來不喜這些逢場作戲的酒會,準備找個借口逃開,可上頭發了話,部門裡每個人都必須到場。“今晚穿紅色長裙好還是黑色短裙合適?”“你說粉色襯衫和寶藍色襯衫哪個更襯我?”在被Kevin和顧曉饒輪番著征求各種著裝意見之後,終於熬到下班了。到餐廳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馮迎忙活了一整天還沒顧得上好好吃頓飯,眼下餓得饑腸轆轆,盯著桌上那盤紅燒肉眼睛一眨都不眨。顧曉饒和Kevin卻坐得筆直,昂首挺胸,吸氣收腹,還時不時擠兌對方一句“粉底太厚”、“眼線糊了”、“低胸太漏”,諸如此類。馮迎看著一邊掐架還一邊努力保持優雅的兩個“好姐妹”,幽怨地說:“你們都不餓的嗎?一會兒都彆跟我搶那盤紅燒肉!”顧曉饒和Kevin也是愣住了,今晚多少人悉心打扮來赴這個酒局,為的不過是讓新經理多看一眼,提前和新上司套個近乎。還有誰會像馮迎一樣,素麵朝天就來了,還一心隻惦記著紅燒肉!終於,到了七點半,包間門被推開了。大家都紛紛起身,好幾個人還搶著給來人挪開椅子落座,唯有馮迎傻愣地坐在位子上。顧曉饒推了她好幾下,她才騰地站起身,正好弄出一陣不大不小的聲響,好幾個同事都朝她看了兩眼,她仿佛看見剛進來的男人也朝她看了一眼,可對方連一秒鐘也沒在她臉上停留,仿佛完全不認識她一般。看著那張似曾相識的臉,深陷的眼窩,高挺的鼻梁,恍惚間,她幾乎快要以為自己見到了餘生。可看著他冷峻的嘴角,得體的舉止,她知道這不是餘生。“大家不要拘謹,吃得開心。”話音一落,大家紛紛落座,隻剩馮迎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說話之人。顧曉饒一把拉下她,“你乾嘛?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莫不是看上他啦?”“他叫什麼?”馮迎猛地回過頭緊緊地盯著顧曉饒。“陳侯。”顧曉饒隻動了嘴型說得異常小聲,馮迎卻聽得真切。有時候命運就是這麼捉弄人。過去的數千個日夜裡,馮迎東奔西走,為了找一個她心心念念的傻子,卻杳無音訊。而這個曾經不過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卻在不久之後又重現在她的生活裡。而此時的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將會在對方的人生裡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