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迎是在尋找餘生的路上認識陳侯的。那是十月的假期,馮迎匆匆上路,轉了火車和汽車,又搭了一段順路車才來到一個滇南小村寨。過去幾年的奔波裡,幾乎沒有得到任何與餘生有關的消息,卻因此結識了不少同行的驢友。其中很多人聽了餘生的故事,都表示願意幫忙。他們常常徒步於雲南大大小小的村寨,多一個人總是多一分希望。馮迎微信裡有個驢友群,都是一些願意熱心提供線索的朋友。這次之所以突然奔波到此,也是因為微信群裡有個驢友說,他在寨子裡聽到村民議論,這附近有個傻子獨自住在樹林的棚子裡,沒人知道他姓甚名誰,沒人知道他從哪裡來。馮迎輾轉到達民宿時,已是夜裡八九點,月亮已經圓了七八分。又到中秋了啊。自餘生走後,馮迎再也沒過過中秋。雖說中秋學校也會有假期,可馮迎無一例外都奔波在路上,最後一次關於中秋的記憶,還是餘生離開之前那一年。那時候餘生已經是馮迎的小跟班,走哪兒都跟著馮迎。那幾天班上很多男孩子都忙著做孔明燈,說是孔明燈,其實不過就是拿竹條和報紙糊一個有開口的燈籠,下麵綁上蘸了燈油的棉花團兒。餘生不知道是被誰攛掇著,也拿了竹條和報紙在走廊的角落裡弄得滿手漿糊。馮迎喊他一起下樓吹風,他在一堆報紙堆裡抬起頭,揚了揚手裡的燈骨架,衝馮迎傻笑著,“燈……做……給你。”馮迎抿著嘴笑,心裡頭想著,傻餘生還會做孔明燈,倒是也不傻嘛。可當晚上看見餘生搗鼓了一下午的孔明燈之後,馮迎簡直哭笑不得了。餘生興高采烈地抱著他的孔明燈跑過來,獻寶似的遞給馮迎。馮迎接過來一看,報紙糊了一層又一層,整個燈像個放大版的足球,又大又沉,最重要的是餘生隻在最下麵留了個拳頭大小的孔,根本沒辦法放蠟燭。最外麵糊了一層白紙,不知道餘生在上麵塗塗畫畫了些什麼,看起來一片黑乎乎的。再看看餘生,胳膊上全是漿糊,兩隻手像在墨水裡泡過了一樣,兩頰上還有些斑駁的墨水印兒,像極了京劇裡的黑臉李逵。馮迎抿著嘴憋著笑,假意問了問:“給我的?”對麵的男孩子使勁兒點了點頭。“為什麼要給我啊?”馮迎看著對麵靦腆的餘生故意湊近了一點,打趣地盯著他躲閃的大眼睛。“因……因為……”餘生撓了撓頭,一抬頭看見夜空裡那一輪圓月,脫口而出,“你……像月亮。”說完兩頰迅速地爬上幾抹紅暈。馮迎看著麵紅耳赤的餘生,實在不忍心再逗弄他,“好好好,我像月亮。”說著摸了摸餘生的腦袋。其實餘生比馮迎高了整整一頭,但在馮迎麵前,餘生總像個小跟班似的低著腦袋,馮迎一伸手便能摸到餘生軟軟的頭發。後來,馮迎不忍心告訴餘生,他的孔明燈根本沒辦法放飛,隻好編了個由頭把孔明燈帶回了家。沒想到時隔好幾年,又到中秋,她因為一個“也許是餘生”的消息,不遠萬裡跑來了這個遠離喧囂的村寨。夜空裡那輪月亮與幾年前幾乎無異,依舊圓潤明亮。馮迎站在民宿的露天陽台上,隱隱覺得有些期盼。也許,明天的中秋,她真的可以見到他了吧。這一宿,馮迎幾乎沒合眼,天剛剛亮便打電話給之前約好的當地導遊。由於寨子地方大,樹林裡路線雜亂,時不時還有熱帶動物出沒,沒有當地導遊帶路是不讓隨意進山的。電話接通之後十來分鐘,導遊便開車來了。馮迎開車門坐進副駕駛,也沒抬頭,隻聽見旁邊一個男低音傳過來,“劉叔這幾天身體不好,我過來替他幫你帶路。”馮迎這才抬頭看了一眼旁邊的男人,穿著考究,文質彬彬,一看就不是山裡人。看著馮迎懷疑的眼神,對方笑了笑補充道:“放心,我在這生活了十幾年,沒人比我對這裡更熟了。”馮迎急著找人,也不想與他計較這些,隻點點頭示意出發。幾十分鐘後,車停了。開車的男人告訴馮迎,這裡就是那個村民口中的樹棚。遠遠地看著那個雜亂地搭建在一棵大樹下的棚子,馮迎卻突然開始感到害怕。她害怕當她走過去看到的人不是餘生,她更怕生活在這個肮臟淩亂的環境中的人真的是餘生。又或者,如果,她的餘生,已經不記得她了呢。馮迎快步走到樹棚邊上,雙手顫抖著敲了敲類似於門的東西,沒有反應。她剛準備推門而入,卻聽見裡麵有人起身的動靜,以及碰翻了塑料水瓶的聲音。她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手還愣在半空中,腦袋裡快速閃過餘生的臉。門終於開了。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叔探出腦袋,說了一串馮迎聽不懂的語言。本在一旁候著的男人,不知道何時已經站到了馮迎身後,“他問你找誰。”馮迎詫異地看了一眼身後的男人,“你問問他認不認識餘生。也許,以前住在這裡。”一番交流之後,開車的男人無奈地告訴馮迎:“他說不認識一個叫餘生的,他也是前幾天發現這個樹棚空著便搬進來住了。”馮迎也不記得後來是怎麼回到住處的。這幾年裡,失望早已是家常便飯。可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遇上中秋的緣故,她一度以為真的可以和餘生重逢了。結果,卻又一次失望落空。馮迎買了第二天回學校的火車,便躺在民宿的藤床上,隻想好好睡一覺,這一天,太累了,結果卻被外麵巨大的音樂聲吵醒。原來是寨子裡慶祝過節,村裡男女老少都圍著篝火唱歌跳舞,好不熱鬨。馮迎站在露台上看了一會兒,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扭頭便看見了白天帶她進山的導遊。“導遊。”他此刻換了件寨子裡特有的小衫。白天馮迎急著進山,並未仔細打量,此刻晚風拂過,掠起幾縷額前的碎發,才發現他眼眶深陷,鼻梁高挺,在小衫的襯托下果然有幾分本地人的樣子了。“怎麼不一起下去跳舞?”對方輕鬆地問道。“我不會跳舞。”馮迎攏了攏外套,夜裡露台上涼氣陣陣。對麵的導遊笑了笑,“聽說你明天要去城裡坐車,剛好我要回城,可以捎你一程。”“行,謝謝。”馮迎答應得爽快,畢竟寨子裡進城的順路車不多,運氣不好的話也許要等上兩天。導遊撕了張紙條,快速地寫了幾筆,遞給馮迎,“我電話,明天找我,”說完轉身準備走下露台,又回過頭來補了一句,“陳侯。”“馮迎。”露台上的姑娘揚了揚手裡的紙條。陳侯走後,馮迎獨自坐在露台的藤椅上。想起陳侯深陷的眼眶,高挺的鼻梁,腦海裡另一張相似的臉越來越清晰,不知不覺,已經濕了眼眶。十月的夜裡,溫度已經很低,淚水滑過臉頰的時候還是溫熱的,待滾落到脖頸,已是冰涼刺骨。周遭依舊是熱鬨的歌舞聲樂,馮迎的心裡卻安靜得了無生氣,一輪模糊不明的圓月更襯得她身單力薄。第二天陳侯捎了馮迎一程,便各自彆過了。馮迎回到學校,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點。又開始忙碌地上課、兼職,等攢夠了路費,抓緊假期和周末繼續奔波於周邊的村寨。原本寒假馮迎是不打算回家了,想趁著假期去更遠的寨子碰碰運氣,可家裡下了死命令,說什麼今年寒假也得回家過年。沒辦法,隻能買了年前幾天的火車票趕回家。回到家,果不其然,一大家子人跟開批鬥會一樣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內容無非是,女兒大老遠跑去那麼遠的地方念書,逢年過節也不回家來,年紀老大不小了也不見帶個男朋友回家。馮迎頂著壓力聽了好幾頓教訓,便借口困了回了房間。在房間裡躺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前兩天廣場上有人放孔明燈,立馬鯉魚打挺地坐起來,在家裡翻箱倒櫃找了好半天,終於在床底下的紙盒子裡找到了那團“紙球”。馮迎拿在手裡端詳了許久,外層沾了許多灰,看不清畫了什麼,隻看見黑乎乎一片。她鬼使神差地找來家裡的小台燈,把燈源取出來放進紙球裡,打開開關的那一刻,她驚呆了。看起來黑乎乎的一片東西,原來是一雙印得歪歪扭扭的手,想來不會畫畫的餘生是直接拿手泡到墨水裡在紙上印出的手印,難怪那天他滿手汙漬。燈上還有一個圓溜溜的圈,馮迎仔細看了看,居然是一張畫得歪歪扭扭的臉,隻不過眼睛的部分被手印遮住了。這畫麵多麼熟悉。從前,馮迎睡午覺的時候,餘生總是拿手幫她擋住陽光。遮住的,正好也是眼睛這一小塊。狹小的黑暗空間裡,柔和的燈光映在女孩兒臉上。她又哭又笑的表情,仿佛發現了掩藏許久的秘密,又仿佛像是弄丟了心愛的寶貝。這幾年來,馮迎失望過,甚至,絕望過。支撐著她南來北往的信念,隻是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她始終相信,餘生正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等待著終有一日的久彆重逢。隻是她沒想到,她與餘生的重逢竟要耗儘彼此最美好的年華。當過往的那些熟悉麵孔一一重現在她的人生裡時,卻唯獨餘生,姍姍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