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淩晨,謝翱天和戴覃欺等幾個武將帶兵圍在宮門前,等著暮期石到來。“暮家父子還沒到麼?”“沒有,應當是被耽擱在皇城外了。”謝翱天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他與暮期石父子兵分三路入京,昨日謝臨寒死訊傳來,便知曉這一戰不死不休。本還有些顧忌,畢竟長孫氏至今按兵不動,實在不合常理。但卻不知為何,昭後母子似乎並未對長孫府有什麼打算,隻將自己一方視為仇敵。阮羲懷居然昨夜帶兵襲擊城外駐地,大有先發製人之勢。幸好,不過半個時辰,暮期石到了。而宮門之上是封寰宇一張冷冷的臉,開口道:“謝翱天,你要謀反大逆麼。”謝翱天笑道:“皇帝已死,誰不是反,你現在的位置,不也是反來的麼?”“前朝餘孽給了你什麼好處,能讓你寧肯不要自己的女兒,也要助紂為虐。”提起謝臨寒,謝翱天怒從中來,抬頭罵道:“若臨寒無事,我還可饒你一命,事到如今,休得多言。”洛雲施是跟暮風擔保過,謝臨寒不會出事的。因而當鳳棲宮被毀的消息傳回時,暮風不由地一怔。繼而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找到洛雲施。宮門外開始撞門,宮牆上射下箭矢,雙方開戰。謝翱天回頭道:“暮風呢?”暮期石垂著雙眸,冷冷道:“他會來的。”便是趕不及,此時也已經騎虎難下,這一戰早不可避免。而這一刻的暮風,從夢境中悠悠醒來,睜眼看向四周。昨夜來尋洛雲施,對方笑容溫和,雙手如玉,捧上一杯茶後,莫名其妙,他便睡了過去。洛雲施懷裡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隱約間陪了自己許久,而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洛雲施。一身男裝,手中一柄長劍,背對而立洛雲施。“雲施。”暮風叫一聲,一邊揉了揉額頭。洛雲施淡淡的聲音傳來,“記得這是哪裡麼。”暮風起身,仔細看去時,驀地便是一怔。這是一座皇家彆苑,是他曾經困了兩年,也是他起死回生的地方。為何一覺醒來,便來到這裡。洛雲施回身,道:“這是你的房間,是不是熟悉得很。”窗外一片日明,暮風忽然想起,他必須在辰時三刻之前出現在宮門下。“你對我下了藥?”“對。”“為什麼。”洛雲施白玉冠下,眼眉如畫,然神色清冷,讓暮風莫名蹙了蹙眉。“臨風閣和汀雅坊中的人,已經被我外祖控製。不過你若想現在趕到宮城,還來得及。”她語氣淡淡,仿佛一隻江湖力量在她眼中不過幾個頑童,不喜歡你出來,便關在房中。暮風一怔,原來,她借故出宮,是為了對付自己。因為隻有她,才能讓他毫無防備地喝下那一杯茶,然後假傳消息,找到彌行等人的藏身之地。暮家之力,謝翱天在明,斬紅塵和彌天下在暗,如今形式,長孫家先牽製了後者,宮中便隻有有謝翱天和斬紅塵對付阮家,雙方兵力本是相差無幾,若待兩敗俱傷時,延順侯或是宣正宇再插手,哪怕隻是一隊府兵,謝翱天和暮期石,都必死無疑。怕是她從讓自己參與盈妃一事起,便打算好了一切,拋下封瑞出宮,也是為了讓封寰宇對他放下戒心。“你這樣對我,就是為了封瑞麼。”“是。”洛雲施點頭。暮風輕聲一笑,“他對你就那麼重要?”“是。”“那我呢?”洛雲施抬眸,淡淡道:“在百花樓時,我便已說過,你若要跟瑞兒爭,我定棄你。”暮風蹙眉,靜靜看著洛雲施。窗外天光越來越明,時間一點一點地消逝。良久,緩緩道:“既如此,你為何不索性殺了我。若讓我進宮回合,對你的瑞兒還是威脅。”按照約定時間,此刻謝翱天應當還未同封寰宇交戰,他若進宮阻止還來得及。暮期石財帛無數,江湖力量取之不竭,朝廷裡又不知有多少官員早已為之籠絡,隻要控製其他皇子,再將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出,暮風擺明身份振臂一呼,必然眾人響應,繼位名正言順。洛雲施抬手,那柄銀色的長劍便橫亙在兩人之間。“我說過,你現在趕到宮裡或許還來得及。但是,要先打贏我。”暮風這才看見,他的劍就放在床頭。許久前,青雲帶著彌行近臨風閣吃酒,正好封軒庭和他在酒樓裡,前者認出青雲來,便笑著問候洛雲施如何了,待人走後,又歎了口氣,道:“不怕你笑話,本世子那日見四弟對洛家丫頭彆有情意時,心裡還頗有些不是滋味。”遊園會之事,暮風自然也是知曉的,思量片刻,道:“你身邊有那般多的女子,怎麼還惦記旁人。”封軒庭便是一笑,搖搖頭,道:“這大千世界、滾滾紅塵裡百花齊放,大多信手拈來,獨獨這一枝,遠觀不清,又褻玩不得,也隻有老四弟敢為她辭了張家貴女,將四皇子妃空懸著。”封寰宇傾心洛雲施,暮風早就明白。隻是幼時的他極少出現在眾人眼中,因而也自然不會知曉,原來風流成性的逸王世子,居然也曾有這般心思。“我與洛大小姐,倒是有過一麵之緣。”他想了想,緩緩道,又淡淡飲了口酒,神情極為平常。封軒庭卻是怔了怔,“你從前不是說,早已心有所屬的麼。”當初在南地時,暮風從不近女色,甚至極少提及女人,封軒庭好奇一問,才知這俊美無暇的首富公子,居然有個不知去處的幼年相好,雖是分開了,卻要為她守身如玉。對此,他還嘲笑暮風許久,無奈對方絲毫不為所動。暮風一笑,道:“有的人你便隻看一眼,就知道是她了。”封軒庭沉吟,自己斟了酒喝,不再說話。沒過幾日,他便找到暮風,道:“瑤元她們約了洛雲施去城郊馬場踏春,四弟也在,不如,你與我一同去吧。”“嗯?”封軒庭一笑,“本世子想了想,你雖不是皇室子弟,卻也不差,總該替她給你個機會的……”此刻一身玉立青衫的洛雲施,挺拔窈窕,神情清冷,全然不似世家小姐的模樣。而就偏偏是這個樣子的她,讓許多人求而不得。思緒收回時,暮風忽然就拿起了劍,向前拋出劍鞘,往洛雲施攻去。洛雲施躲開劍鞘,側身一個回環,接住暮風的劍招。兩人你來我往,在房間裡打了起來。暮風是男子,又自來在江湖耳濡目染,武功自然能不錯,往昔與彌行練功時,每每也能打個平手。一直知道洛雲施舞刀弄劍,以為她不過勝於旁的女子,如今才知曉,段珩所說天資極高絕非虛言。她的劍行雲流水,就如萬壽節太和殿內的水袖,柔和嬌美中又有致命的鋒利。失神之際,洛雲施一劍劃破窗棱,回身借力躍過茶桌,從上往下刺來。她的眉目在劍鋒之後,那般清晰地倒映在暮風眼中。越來越近,不過片刻,便至身前。而暮風卻微微勾唇,也不格擋,放下雙手,就這麼站在原地,靜靜看著她。半空的洛雲施一怔,卻已收劍不及,眼看要插進暮風胸口,聞得一聲嬌叱,那白衫人影一腳踏在旁邊的紅柱上,借著回力強逼自己向左偏移,力道用得太急,落地控製不住,便生硬摔在床架上,疼得眉頭蹙起。暮風本在出神,轉眼見洛雲施吃疼,忙拋了劍上前扶住她,“你怎麼樣?”洛雲施沒好氣一把將其推開,用劍隔住,冷冷道:“不必你管。”就知道,就知道她不舍得傷自己。暮風也不惱,待洛雲施起身,便徑自站在一旁,道:“雲施,你告訴我,究竟為什麼。我可以不在意那個位子,我隻想知道,你為什麼非要這麼做。”他身上也負累太多,亡國之仇,殺母之恨,還有暮期石一行人的期望和執著,許多事也是身不由己。洛雲施都明白,可是,她不能幫他分擔,更不能助他成事。洛雲施歎了口氣,緩緩道:“你知道麼,你和姨母,是我這一生最重要的兩個人,你死的時候,我還為了你怨恨她,疏遠她。可是後來你活著,她卻死了。”暮風沉吟,似乎不解她為何忽然提起長孫素和。“而害死她的,正是你的義父。”暮風一怔,“你說什麼。”“是你的義父,為了救你出宮同阮昭做了交換,害死了姨母。”洛雲施雙眸中隱隱泛起晶瑩,又強自忍著,直視著暮風,一字一句道:“那個徐無雙,是你們的人。”暮風忽然想起,當日洛雲施暈倒在朝華宮門口——這世間如果有事能讓她如此難過,必定關於長孫素和,或是自己。她定是當時從阮昭口中知曉真相,才會急火攻心以致昏厥。難怪,阮家查明自己的身份也不敢揭露,因為封寧會活著,跟阮昭有關,她不敢以身犯險……暮期石從未對他講過這些,連讓彌行查尋徐無雙的下落時,都不曾告知真相。而洛雲施正是知曉這一點,才會更為難。出宮前去坤輿殿的那一趟,也是為了讓他不留遺憾吧。她在為他考慮的,隻是無論如何放不下長孫素和的死,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暮期石達成所願,也無論如何,不願嫁皇室貴胄、世家大族……暮風忽就心軟了下來,靜靜望著洛雲施,道:“雲施,你可知曉,這天下有許多身不由己的人,連我義父也是。”洛雲施一聲輕笑,“世人身不由己,便可以隨意抹滅旁人麼。”暮風搖頭,道:“我十五歲時南下,之後便一直在義父身旁,他為我做了太多太多,耗儘了一生的精力,我不能辜負他。”洛雲施淡淡道:“所以,你要麼拿起劍打贏我,然後走出這個彆苑,去和你義父彙合。要麼——”“可是,我更不能放棄你。”洛雲施一怔。暮風淺笑,將她手裡的劍取下,道:“若你和那個位子隻能選其一,我必然會選你。皇帝已死,我母妃的仇報了,隻要你在,還去爭那個位子做什麼。臨了即便做了皇帝,孤苦一生,跟和尚有什麼區彆。”洛雲施本冷著臉,聞得他最後一句話,沉默片刻,終於不禁一笑。暮風便趁機擁她入懷,“你都舍不得傷我,我又怎麼會放開你,去做那什麼皇帝。”洛雲施推開他,道:“那你義父呢,謝翱天呢。”暮風輕歎一聲,道:“我會勸他們放手。”又抬眸看了一眼窗外,“不知道是否還來得及。”這是擔憂暮期石已死了,即便放手,也是會是他一生的遺憾和愧疚。洛雲施沉吟片刻,道:“我交代了九門提督和延順侯,留他性命。”至於宣正宇,非到必要時,不出手為好,畢竟,洛雲施還是要顧及瑤元。暮風欣喜,將洛雲施緊緊抱住,口中道:“雲施,你對我真好。”洛雲施道:“你不問謝臨寒了?”“你既說過她不會有事,便自然無礙。”洛雲施歎了口氣,道:“進宮去罷。”“嗯。”皇城內雙方正膠著之際,宮外忽然傳來人聲,繼而湧出一股人馬,浩浩蕩蕩,將皇宮整個圍住。蕭湛一馬當先,這個沉寂多年的武將戎裝在身,散發出冷電一般的寒意。“蕭湛,你也要造反麼。”封寰宇道,眉宇微蹙起。蕭湛道:“你錯了,本侯是來護駕的。”話音剛落,西宮門處一聲巨響,封寰宇看去時,便見趙飛鴻帶著一隊人馬破門而出,被護在當中的,便是六皇子封瑞。他們定是趁著自己和謝翱天對陣正陽門之際,潛入凝宜宮救走了封瑞。皇城外,國公府、延順侯府、九門提督,四萬兵馬齊集,聞得一聲號令,殺進城來……謝翱天不敵,被蕭湛一劍挑落馬頭,幾個士兵上前擒住。一隊人馬圍住暮期石,一隊人馬分開阮家兵力,一隊人馬攻向城樓而去,進退有度,張弛有力,氣勢恢宏。“爹——”層樓上忽然一聲女音響起,謝翱天抬頭,便看到他的女兒完好無損,隻目光中滿是淚水,喊道:“爹,不要再打了——”謝翱天已受了重傷,“臨寒,你,你沒死……”“是洛雲施救了我,爹,不要再打了……”她和雪梅,在鳳棲宮的冰窖裡,躲過了那場大火。待外麵風平浪靜,打開石門時,就見韓妃早等在門口,淡淡道:“孝寧郡主說,你若早些趕到宮門,還能與你父親見上一麵。”她便一路狂奔過來,向著謝翱天大喊,不要再打了。因為,在洛雲施這盤棋裡,什麼都沒用的,沒有用……謝翱天被壓跪地,終究輕歎一聲,低下頭去。他的戎馬一生,戰績輝煌,可惜,無論追隨於何方,到頭來,都落個敗者的下場,大抵,這便是命數,無法更改。而封寰宇就這樣站在城樓之上,靜靜看著自己人馬消耗殆儘。塵埃落定之時,便見到一身男裝的洛雲施,拿著他送的那柄銀劍,策馬而來。男裝女子抬頭,與他對視片刻,向身旁人說了什麼,那些攻上城樓的士兵便退了下去。大抵,事已定局,何必剝奪他身為皇子最後的尊嚴。轉眼見暮期石被困城隅之下,身旁是負了傷的一群江湖人,洛雲施發現,和田和玉竟然也在。“義父——”身後暮風上前,穿過所有人的目光,扶起暮期石。眾人遠遠看去,父子之間似乎一番交談,然後,暮風緩緩跪下,但暮期石似乎大怒,將劍架在了暮風脖頸處。蕭子邢和趙青押了阮羲懷過來,見狀向洛雲施道:“姐姐——”便欲要上前阻止。洛雲施攔住對方,“這是他的事。”蕭子邢隻得作罷,回頭便看到洛雲施轉身一躍上馬,往宮門內去,方忽然想起,昭後還在朝華宮內,許是依舊期盼著封寰宇大勝稱帝,她便是唯一尊貴的太後……晨光越發明亮,將梧桐的影子打在朝華宮內,黑白分明。一個宮女掐著封胤的下頜,另一個,便試圖向他嘴裡灌藥。“你是範盈那賤人的賤種,活在世上,隻會惹本宮心煩——”阮昭一身華裳,容色冰冷,略向封胤傾身,“其他女人的種,本宮一個也不想見到。”封胤掙紮,宮女便開始越發用力地灌藥,眼看藥汁入喉時,隻聞得嘭的一聲響,那拿碗的宮女驚叫一聲,碎片和藥汁便落了一地。阮昭回身看去,目光在白衫玉立的洛雲施身上微微一怔,“怎會是你?”洛雲施看了看對方一身鳳袍,笑道:“你該慶幸,你有個能救你性命的好兒子。”阮昭蹙眉,似乎並未明白她的話。封胤慌忙哭著起身,躲到洛雲施身後。隨即城門處喊殺之聲漸漸安寧,阮昭看向洛雲施平靜的眉眼,似忽然意識到什麼,不由後退幾步,“怎麼會……”洛雲施淡淡一笑,道:“許是不必讓張大人替你們母子正名了,我會讓瑞兒封他為王,名正言順。”“你——”阮昭睜大了雙眼,無比震驚地望著洛雲施。她有聖旨之事,洛雲施怎會知曉?張之硯身為首席內閣大學士,其聲望之高,足以在滿朝文人中一呼百應,若事成後拿出先皇遺詔時,能得他認同,便可堵住悠悠眾口,於天下安寧大有裨益……因此,她才會以死相逼,讓封寰宇求娶張媛媛。可是這番算計,洛雲施又是如何知曉的?一對兵士湧進,向著洛雲施恭恭敬敬道:“郡主。”事已定局,周遭兵刃泛著道道寒光,阮昭攤倒在地,被身旁宮女扶住。洛雲施點頭,吩咐他們照顧封胤。“洛雲施,你贏了,贏了,”阮昭推開宮女,走到洛雲施身前,喃喃道,“你殺了我,殺了我吧……”大抵多年算計一朝落空,於阮昭這樣的人而言,確實難以承受。洛雲施抬眸看她,緩緩道:“我不會殺你。”便是為了封寰宇,她也不會殺她。“並且,你若自裁,我便殺你阮氏一族。”她便是要她活著,永遠困在這淒冷的朝華宮中。阮昭一聲輕笑,似是無奈,又似自嘲,“你,你好狠的心。”洛雲施靜默片刻,不再理會於她,轉身離去。到門口時,微微抬頭看著那棵參天的梧桐,幽幽道:“隻有鳳凰配得上棲息梧桐,以後這裡,便改名朝鳳宮,昭太妃好生住著吧。”“朝鳳……”阮昭喃喃,兀自仰頭大笑。臨了一生,她終究隻是凡鳥。新帝繼位時,也隻會尊長孫素和為太後。宮門事定,封瑞望著人群中一席白衫的女子走近,滿麵笑意迎上前去,“雲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