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秋的月色極涼,籠罩了整座皇城。謝臨寒隱約見到窗外朦朧光影,寧靜得仿佛時光停滯。“你說得對,如果不是我將心思都用來算計和防備你,她們也不會這般輕易得手。”謝臨寒自嘲一般道,擦乾眼角的淚痕,抱著雙膝:“你想知道,我的孩子如何沒有的麼?”洛雲施道:“昭後在宮闈侵淫多年,手段自然不計其數。”“你怎就知道是她?”洛雲施道:“是與不是,都是她。”謝臨寒一怔,雖說這後宮之內除了昭後,也沒有旁人能夠買通整個雀鳥司的人,將皇帝賜給她的鸚鵡換成了凶狠的伯勞,那般小巧精致的鳥兒,一飛出籠子,居然要食她的血肉……皇帝處死了豢養鳥雀的太監,但又有何用,她的孩子已經沒了,那背後黑手一絲破綻都未曾顯露,根本無法指認。而洛雲施的意思,便是毋須查找落胎的真相,無論真相如何,針對昭後便是。謝臨寒看向洛雲施,道:“你想借我,扳倒阮昭?”洛雲施一笑:“你在宮中,不也正是為此麼。”秦家覆滅後,她的目的就是昭後。而要除昭後,隻能借封炎之手。本想如果能查出當年姨母之死的真相,殘害皇後之名,足以讓阮昭萬劫不複,可惜那膏摩推拿的女醫官了無蹤跡,便是真的找到,也不知要等多久,自然是來不及的。如今既有機會,她必定不會放過。“你要我如何做。”洛雲施抬眸,靜靜看著對方,道:“你進宮前,便處處仿效我姨母,那時雖然叫我覺得褻瀆,但也證明,此法有效,如今,不如再仿效一回。”“再仿效一回?”謝臨寒不解。洛雲施深吸一口氣,道:“有一件事,連皇帝和姨母都不知曉,除了他們,還有我知道。”“你……”“皇帝身子不好,人們說,人之將死,易見鬼神,雖則不過疑神疑鬼,但他大抵,還是願意再見姨母一麵的。”謝臨寒隻覺得背後一股涼意襲來,直到洛雲施把話說完,那股涼意越來越濃,許久之後,才慢慢消散開去。 “洛雲施,你的心是石頭做的麼?”謝臨寒沉默許久,終於說出一句話。而洛雲施挑眉一笑,戲謔道:“妾心匪石,不可轉也。”謝臨寒莫名一時無言,打量洛雲施片刻,兀自搖了搖頭,道:“這個孩子沒了,也算件好事,至少他不必再整日憂心忡忡,生怕你何時便棄他而去。”“你失蹤那時,他以為你死了,什麼身份大計,什麼殺母之仇,都不重要,那麼多人的期許和付出,也不管不顧,仿佛你一死,這世間再無留戀之物。後來,我告訴她,朝華宮的探子親耳聽到阮昭要你死的,難道他寧願你含冤死去,不為你報仇麼。他才答應振作起來,居然跟暮老爺提出,若事成之後,要追封你為後——”這些,倒是洛雲施不知曉的。“他不答應給我借胎,也是為了你,他不喜歡我,從來都不,也不會為了其他理由接納我,從來沒有。那夜與你的春熙宮之約,是我用性命威脅,才讓他沒能離開。”“你說,為何我費儘心思才能留住一時半刻的人,卻總會擔憂為你所棄。”謝臨寒兀自搖頭,帶著些許不平:“而你,居然會因為所謂的一人全心全意,便要放棄他。”“洛雲施,你是不是,根本沒有心的。”封軒庭和瑤元,也問過類似的話。她不是鐵石心腸,便是沒有心的,若非如此,怎麼能麵對彆人的付出毫不動容,不過因為一己執念,便將旁人拒之千裡,便如詹亦書所言,即便夫君三妻四妾又如何隻要心在這裡,便是值得的。可是,洛雲施深深明白的道理是,對於情愛而言,一旦讓出一步,那麼便有無數步需要退讓,今日和旁的女人有了孩子,下回情不得已時,便會再娶旁的女人,再下回亦然……所以,她不會退讓,絕對不會。便是暮風所做一切都是為她,她可以原諒,隻此一次,可以原諒,然而之後如何,她也並不知曉。 洛雲施做下決定,再看一眼謝臨寒,道:“你剛失了孩子,早些休息吧。”雪梅進來服侍謝臨寒就寢,洛雲施轉身欲走時,謝臨寒叫住她:“洛雲施,你可知,我母親是誰。”洛雲施回頭,都統謝翱天的妻子,一直身份未明。然而她沉吟片刻,緩緩道:“紅名。”謝臨寒一怔,隨即仰天大笑:“你果真聰明,我不如你,終究不如你……”這就難怪謝翱天會與暮家同氣連枝,先是長孫素和被奪,接著因景王的事與封炎有莫大隔閡,後又娶了前朝餘孽為妻,還被封炎追殺致死,對這個新生的皇朝,自然恨意入骨。“我母親為救他而死,臨死前,”謝臨寒沉寂片刻,自嘲一笑,道:“唯一的心願是將我托付予他,便是不為妻,做個妾也可以。可是,他都沒有答應……”暮風說過,紅名臨死前的心願他未能答應,當時不知為何,此刻才明白,都是為了她。“你說,他到底愛你多深。”到底多深,洛雲施也不知道答案,靜默許久,終究沒有回答。再看謝臨寒一眼,便轉身,乘著朦朧的月色,往司南宮而去。那時他們天各一方,她甚至不知道他還活著,他若早接納謝臨寒,或是早娶了某個權貴之女,暮家這條路會走得順暢許多。難道暮風就沒有想過,倘若洛雲施先嫁為人婦了,又該如何?他對她的情感,一開始就是不需回報的啊。他在這條路上承受太多,母妃的仇,紅名的仇,身邊人的期望……卻曾因她的存在而一度停滯不前,卻又因她的死,而重新開始。自己素來想求的,一人全心全意,如果這還不是,又是什麼……心底輕歎一聲,他若不是全心愛著自己,如何做的這些,都不曾讓她知曉。不論他的身份如何變化,依舊是當年會為她冒死取下風箏的白衣少年。洛雲施搖搖頭,便是皇位一事上,雙方難以退讓,至少,他們心中是隻有彼此的。 從錦繡宮到司南宮,有一條長廊,廊上布滿了藤蘿,這個時節花已謝了,然枝葉繁茂,將其遮得嚴嚴實實。夜裡走在廊下感覺有些滲人,青雲不自覺便緊緊跟在洛雲施身後,仿佛隨時會有惡人猛獸衝出來。洛雲施好笑,便反手拉住青雲,本想打趣幾句,見她著實害怕,也就免了。兩人要出長廊時,身後卻忽然一聲輕響,隨即一道白光如閃電般向洛雲施襲來。那是劍光,速度極快。洛雲施推開青雲,隨即一個回環躲過,拔出發間的蘭花簪當作暗器往來人處擲去。隻覺得影影爍爍中一個黑影翻身躲開,一躍踩上廊柱,回身便是一劍重新刺來。那人身法極好,以至於洛雲施險些便閃躲不開,好在身後便出長廊了,當下一躍退開數丈,反手扯斷一根藤蘿,一鞭向那人抽去。青雲終於機警一回,見黑衣人追著洛雲施出去後,便張口大喊幾聲“有刺客——”不過片刻,四周便響起人聲,遠遠火光打來,再追出來,正好見那黑衣人一劍刺破洛雲施的胳膊,挑飛幾片衣料。“郡主——”青雲再一聲大呼,預要上前幫忙,黑衣人卻不給機會,對洛雲施緊追不舍,青雲力趕不及,而洛雲施這廂自然懊惱,吃了無數回沒有兵刃的虧,哪裡想到深宮大院,居然也有明刀動槍的?藤蘿已斬做無數段,胳膊已破了,對方若再一劍刺到,隻怕要用命抵了。轉眼之間,念頭應驗,黑衣人虛掩一掌,洛雲施側身躲開時,那銀蛇一般的劍便往胸口刺來……洛雲施做了以手接劍的準備,最不濟劃開手掌罷了,直直往後倒去。電光火石之間,那黑衣人卻忽然一聲悶哼,似被擊退數步,隨即她腰間一緊,便墜進一個懷抱裡。熟悉的檀香味,仿佛封氏子孫,除了皇帝用龍涎香,其餘人都是喜歡檀香的。洛雲施側頭,便見封寰宇一張清冷的側臉,微微合了眼角,看向那黑衣人。“你是誰。”他冷冷道,渾身散發出一股極強的殺意。洛雲施看到,他方才用來打退黑衣人的,是一捆卷軸,看起來,像是,像是,聖旨……封寰宇怎會夜裡出現在皇宮中,手裡還拿著一卷聖旨?思量之間,黑衣人見勢不妙,知殺不了洛雲施,隨即在假山石上一個借力,便一躍消失在黑暗裡……洛雲施自己站好,回身看著封寰宇,道:“多謝。”封寰宇收回手,將卷軸放在身後,淡淡道:“你倒是走到哪裡,都有仇家。”洛雲施不知如何回答,自然也不便將方才的疑惑問出來,隨著人聲靠近,封寰宇再看她一眼,也一躍離去……“郡主您沒事吧?”“是孝寧郡主麼?”“我等來遲,還望郡主恕罪——”……洛雲施向趕來的一群侍衛表示無礙,他們便四散開去,搜尋方才的刺客,餘下一對人護送洛雲施直到司南宮,方才離開。瑤元派人前來問候,此時傳禦醫太慢,還特意帶了上好的金創藥,洛雲施表示謝意,宮女走後,便由芳元清理傷口。雖然刺得不深,但流出的血還是染紅了一條袖子,想來封寰宇那麼一抱,他的衣裳上也必定染上血跡,好在青衫不甚分明,希望他不要介懷。青梅看得心疼,責怪青雲沒有護好郡主,青雲便急得要哭了,也不敢反駁。洛雲施好容易勸住二人,待傷口包紮好,換了衣服,方安下心回想今夜的事來。青梅不解,道:“到底是誰要害郡主?”洛雲施道:“直接動武,不似後宮手段,在皇宮大院裡,誰能攜帶兵刃,便是誰了。”青梅愕然,那豈不是……自然是曲連平。看武功身法,洛雲施便知道。若是旁人要她性命,大抵買通宮女在吃食裡下毒,或者設計陷害一回,隻有這江湖中人,雖責在宮闈數年,遇到威脅時,還是會想到用最簡單的方式去解決。至於盈妃是否同意,洛雲施不得而知,想來未料到她自己足夠防身,又莫名遇上封寰宇,這番刺殺,便不了了之了。至於封寰宇,洛雲施忽然想起,從坤輿殿出宮,也是要路過那條長廊的,那麼封寰宇便是在取了那捆卷軸出宮的路上,遇到自己被人追殺。坤輿殿是皇帝處理政事和私下接見大臣的地方,即便皇子,也是無詔不得入內,看封寰宇裝束,卻似偷偷潛入的,隻為取那卷軸出來,還未掩藏好,便被洛雲施瞧見。若不是聖旨,怎會重要到他親自動手,若是聖旨,上麵又寫了什麼,封寰宇怎會知曉它藏在何處,帶它出宮做什麼?洛雲施百思不解,也就不再費神,無論如何,隻要封炎還活著,便是那聖旨裡寫著誰登基,眼下也沒有用處。雖是傷口隱隱作痛,也一覺睡到天明,第二天上午,孝寧郡主險些遇刺的消息便傳遍了皇宮,帝後都派人前來問候,洛雲施也就索性不出司南宮了,專心致誌地休息。近來宮裡是非尤多,皇上心情不虞,連禦花園給花木澆水的宮女都小心翼翼,生怕遇上任何差池。還好,平靜了幾日,正要放下心來時,錦繡宮一聲尖叫,再次點起波瀾。“皇上,皇上不好了——”“何事驚慌。”“錦妃娘娘,錦妃娘娘出事了……”封炎到錦繡宮時,便見一身素衣的謝臨寒,披散著頭發,嘴裡哼著曲子,被宮女按在床上。封炎一怔,她哼的,是“複來歸”,長孫素和十四歲時所譜的“複來歸”。當初千秋節上,謝臨寒的笛曲也似複來歸,但不比此刻,一模一樣……“怎麼回事?”他道,情不自禁上前去。一旁雪梅帶著哭腔,答道:“回皇上,錦妃娘娘自落胎以後便日日憂愁,時常半夜獨自坐著,像在同什麼人說話似的。一開始奴婢們未曾在意,以為娘娘隻是傷心過度,直到今天,娘娘忽然如得了狂症一般開始說胡話,連奴婢都不認得了,奴婢們沒法,才將娘娘按住……”封炎一怔,道:“說什麼胡話。”雪梅道:“娘娘說,說她要回鳳棲宮,說她回來了,要見皇上……”“鳳棲宮——”封炎心神一震,險些墜倒在地,轉眼看向謝臨寒,對方卻忽然停了哼響,也抬頭望他,眸中是無儘的欣喜與悲傷,眼淚便如雨而下:“子翼哥哥,素兒終於親眼見到你了。”子翼是封炎為應王時的小字,成親前,長孫素和便一直這樣叫他。封炎神色定住,呆呆看著謝臨寒:“你,你……”“子翼哥哥,素兒,素兒見到煬兒了,他和弟弟妹妹在一起,活得很開心……”“你,你……”封炎雙眼瞪得如銅鈴般大,王德要去攙扶時,已直直倒了下去。錦繡宮中頓時一片驚呼,有人大喊著傳太醫,那坐在床上的謝臨寒卻奮力而起,推開周遭愣住的宮女撲到封炎身上緊緊抱住,口中大喊:“都不要過來,有本宮在,誰也不能靠近子翼哥哥——”“娘娘,娘娘您怎麼了……”一群宮女急得大哭,王德被推開在一旁,也是不知所措,宮外湧進來一隊侍衛,但看著這番情形每一個敢上前的……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一道聲音響起:“都不用過來,朕無事。”“皇上,皇上您醒了?”王德喜道,欲要上前,被謝臨寒瞪一眼,又站回原地。封炎慢慢坐起身,看著一臉淚痕的謝臨寒,沉吟半晌,拉住她的手,道:“你果真,是素兒。”謝臨寒伏在封炎肩頭,泣道:“子翼哥哥,素兒死得冤枉,如今,她又害了素兒的孩子,素兒不得已才來相見,子翼哥哥,你還不管麼……” “娘娘——”雪梅一聲哭喊,向封炎跪下道:“皇上恕罪啊,我家娘娘自是十五歲那年大病一場後,便說過這樣的胡話,皇上恕罪……”封炎一怔。 民間到處有借屍還魂的傳聞,難怪謝臨寒自初見時,便到處是長孫素和的影子,原來她一直在她身上,本來永遠陰陽兩隔,不想謝臨寒又丟了孩子,傷心過度之下,長孫素和便出現了……封炎輕歎一聲,神鬼之事素來難測,而此刻的謝臨寒,定是長孫素和無疑。因為,除了他和長孫素和,無人知道封煬的名諱。那是他們成婚前的第一個孩子。對於封炎而言,有幾分出於爭奪長孫家的考量,有了夫妻之實後,便是長孫楊反對,也隻能接受;而十四歲的長孫素和,卻是將他當作如意郎君,願意托付一生的。婚期之時,她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可惜,這個本該是長子的孩兒,卻因封炎成婚前的離開,不得不悄悄拿掉。世家女子未婚先行苟且有失婦德,何況,封炎還要爭奪皇位,這個孩子,肯定是不能留的。長孫素和自然是有怨的,但為了封炎,這份喪子之痛連父母都不能告知。四年後封炎歸來,帶著阮昭和三歲的兒子封源,夜深人靜時,她也隻是淡淡道了一句:“是個男孩,我給他取名,叫做封煬,可好。”封炎終究有些愧疚,伸手保住長孫素和:“好。”但女子已神色清冷,兀自一笑:“我的煬兒,才是長子。”“是,可他已去了,我們再生一個罷。”長孫素和側頭,靜靜望著他,片刻,起身離去……這是夫妻二人之間的秘密,而洛雲施之所以知曉, 是因為十二歲那年,隨著身懷六甲的長孫素和,往西山夙和寺祈福時,無意發現,對方多點了一盞長明燈。但長孫素和極其避諱,隻道敕敬鬼神,不讓任何人接近。她以為,是為封寧點的,以為姨母愧疚,無奈顧及封寧身份,不得不掩人耳目。夜深人靜時,便憑著一身功夫,潛入佛堂裡,打開那燈座下的紙箋,便看到“長子封煬之位” 六個字。親近數年,姨母從也未提過,她和皇帝,還有個叫封煬的長子。洛雲施幾乎轉瞬之間,便想通前因後果,將長明燈放回原處,之後也從未提起過,而對封炎便更加厭惡。所以,封煬一事,連長孫素和都不知曉,她是知道的。封炎握住謝臨寒的手,扶著她起身來,道:“素兒,你說的,是誰害了你的孩子?”謝臨寒淚流滿麵,抱住封炎痛哭:“阮昭,阮昭,她害了一次不夠,連這個孩子也不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