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正宇穿了神玄色的長衫,腰間一條墨色玉帶,坐得筆直,正與洛德仲下棋。洛雲施進門時,便聽祖父道:“老了老了,下棋費神,還是元娘來了再同你下吧……”祖父是蒼老了許多,洛雲施心裡一聲輕歎,上前做禮:“祖父,大將軍。”“坐吧。”洛雲施坐到一旁,看二人棋局。“元娘,你看祖父這局棋可還有贏麵?”洛雲施笑道:“不到蓋棺定論,都是有的。”洛德仲便由長生扶著起身來,讓洛雲施坐過去:“不如,元娘同大將軍下完?”洛雲施道:“好。”長生道:“老爺,該喝參湯了。”洛德仲道好,向宣正宇暫彆,隨長生進了裡屋。宣正宇起身相送,再坐下時,便見洛雲施低頭落子,嘴角帶著淺淺的笑,便道:“看來宮裡那一遭,你是不放在心上了。”洛雲施道:“我笑的是祖父明明要贏而不自知,白白將機會給了我。”宣正宇低頭看罷,果真幾步之間,自己便要敗北,也不下了,將棋子丟回笥裡,道:“不過一局棋也值得高興?”洛雲施搖頭:“那得看對局的是誰。”“贏了本將軍就值得?”“偶爾。”宣正宇一笑,忽而問道:“那日可有傷心?”他說的是瑤元之事,雖不知具體如何,但以往日情分,是當襄助洛雲施的,不過她未曾如此,若非洛雲施機警,便被人設計住了。洛雲施抬眸,靜坐片刻,道:“我早知會如此,所以不曾。”宣正宇道:“你說,幾個女娃有什麼好爭的,平白壞了情分。”洛雲施一笑,道:“我往昔同雲儀幾個也得爭來爭去,如今不必了,因為沒了大夫人,便不必爭了。”她的意思是,若沒有昭後,洛雲施同瑤元,自然是不必再爭的。宣正宇聽出弦外之音來,便淡淡一笑。早知洛德仲先走,便是讓洛雲施與他單獨說話,好在自己也有此意,何況,她說什麼,他都不覺得冒犯。“你可記得我說過什麼。”“記得。”洛雲施起身,向宣正宇規規矩矩一個福身,道:“表叔好。”這便是尋求他的庇護了,而宣正宇自然答應,輪廓分明的眼眉露出點點笑意,抬手示意洛雲施起身:“免禮。”洛雲施道:“既做了雲施的表叔,若四殿下再喚您姐夫,昭後娘娘再喚您愛婿,不管多麼殷勤,表叔務必要把持自身。”宣正宇一噎,他便是出爾反爾的人麼?隨即道:“你這丫頭心眼忒多,儘管放心,本將軍向來說一不二。”洛雲施燦然一笑,忽聽院外道大老爺過來了,洛鴻業許是來向洛德仲請安的,進門見宣正宇在,忙上前見禮。洛雲施也起身做禮,閒話幾句,洛鴻業便徑自往正堂去了。待人走後,宣正宇道:“你這父親為官可是春風得意,前幾日還得了國舅府抬舉,進阮家吃酒。”自己女兒這廂跟阮氏明爭暗鬥,作為父親卻與阮羲懷交好,宣正宇不解洛鴻業到底生了顆怎樣的心思,而洛德仲居然也毫不在意。洛雲施笑道:“他自得意他的,與我無乾。”宣正宇疑惑:“難道你父親一點也不知曉……”作為洛府的管事人,卻一點也不知曉洛德仲和洛雲施祖孫二人的謀劃麼?洛雲施道:“以我父親的脾性,落到旁人手裡,稍加威脅引誘,必然倒戈,我與祖父都明白這點,怎會多餘犯險。”也就是說,無論旁人對洛鴻業如何花費心力,都是步廢棋,於洛家祖孫毫無影響。宣正宇不由失笑,洛鴻業再出來時遇上這份笑意,便覺受寵若驚,精神抖擻地離開了。在上院用過晚膳回到碎月閣,萬華和雲宛便來了,帶著娘家弟弟萬天行從西疆買來的稀罕吃食,擺滿了一張桌子。青雲看得雙眼發光,聽洛雲施吩咐收下的一刻,已行動如風包了起來,素來知道郡主不愛零嘴兒,到頭來便是自己和青梅她們的。洛雲施知道雲宛必有旁的事情需要幫忙,果然,閒聊幾句,便表明來意。原是恒王妃近日身子不虞,雲宛便想以洛雲施的名義下帖子探望,不過想一齊過去,給恒王和王妃留個好印象罷了。洛雲施心道,難怪萬壽節大宴逸王妃都來了,也未見恒王妃出現,原是病了。當然明白雲宛的心思,成人之美何樂而不為,當即寫下帖子讓門房送去恒王府,待王妃回了貼,便隨雲宛一齊去王府探望。雲宛感激,隨萬華歡歡喜喜地走了,青梅感歎:“往日府裡三小姐孤孤單單的,如今認了夫人做娘親,倒得了不少照拂。”萬華無女,自然對雲宛真心實意,可見世事難料,往昔得母親千恩萬寵的雲儀,如今卻成了最不得疼愛的人。洛雲施點頭,笑道:“這廂隻要博了恒王妃青眼,雲宛的婚事便算成了。”第二日得了回帖,第三天姐妹二人便去了恒王府。雲宛與封佑筌是有些情愫的,恒王夫妻自然察覺,細細打量,見小娘子眉目端正,乖巧懂事,年紀又與封佑筌一般大小,身份也算相配,自然喜歡得很。恒王妃拉著雲宛一番噓寒問暖時,連洛雲施都覺得,這樁親事是成了七八分了。回到洛府已近傍晚,正遇上雲儀。洛雲施見她雙眼泛紅,想是哭過不久,便遣退了雲宛,方向雲儀道:“可是去大理院了?”雲儀回答:“是,剛看過我娘。”那邊講了私奔之事了,洛雲施繼續道:“你娘如何說。”雲儀抬頭:“娘說,我要走便走,不必顧忌她。”洛雲施略怔,還以為秦榴月會捶胸頓足地反對,責罵她不安好心,未想到這般平靜。“不是氣話?”“不是。”雲儀說著,眼圈便越發紅了:“娘說,她在牢裡那麼久,父親從不過問,她的心已經涼了,不想我再過這樣的生活,要走便走罷,隻要傅含玉願意,走得越遠越好……”果然,男人薄情,女人終究會涼薄了心。“娘還說,長姐沒有因為往日不快與我計較,她很感激,若從來一次,定不會那樣對你……”洛雲施聽完這帶著哭腔的一句話,兀自搖了搖頭,這世間沒有能夠從來的事。秦榴月在牢獄裡呆久了,性子倒是磨平不少,到底隻有雲儀和雲台才是她的心頭肉,女人算計一輩子,不就是為了兒女麼。“傅含玉那邊呢。”雲妍三日後出嫁,再不走,便來不及了。雲儀道:“硯堂說,他要處理好國公府的一些雜事,再給我答複……”洛雲施一聲輕笑,道:“彆等他答複,送信告訴他時間地點,便自去等著,若他不來,你便從此不再與他來往了。”雲儀愕然,這豈不是,要逼他和自己離開麼。“傅含玉為人拖泥帶水,你不替他決斷,便是一年半載,他也做不出個抉擇來。他等得,你可等不得,若他不來,你便好好回洛府,長姐必定為你做旁的打算。”“長姐——”雲儀不知該說什麼,隻能叫了聲,眸中滿是感激。洛雲施道:“事不宜遲,你去吧,至於雲台那邊,我會囑咐雲行好生待他的。”萬華扶正後,洛雲行對洛雲台欺負更甚,洛雲施早該插手。雖然洛雲台不比雲儀通透,事事仍恨毒了自己,但畢竟都是洛家血脈,她也不會過分介懷。“謝長姐,”雲儀道,隨著丫鬟回清瀟閣準備書信去了。洛雲施吩咐青梅將雲妍的添妝送到怡香閣,便洗漱睡下。到出嫁前那日,雲妍晚飯都不敢食,換上那身自己繡的粉紅色嫁衣,母女二人抱頭一場痛哭後,一群姑姑婆子半夜便起來洗漱打扮,隻等著送親的時辰到來。青梅將青布包裹打好了結,再次猶疑道:“郡主,真要給二小姐麼……”那可是遊園會的花魁彩頭,逸王妃親手做的鳳冠,多少世家小姐朝思暮想卻求而不得的榮耀。洛雲施道:“若是尋常嫁人,姐妹姑嫂歡喜添妝,我隻贈個鐲子發簪便是,可她如今走得孤孤單單,我自然要送個厚禮。”青梅點頭,看著懷裡的包裹還是覺得有些可惜。到申時兩刻左右,雲儀來了碎月閣。“長姐,姝嫿要走了。”洛雲施點頭,示意青梅將包裹給她。雲儀接過,幾乎同時便知曉裡麵是什麼,不由道:“長姐——”“拿著吧,算我給你的添妝。”何況遊園會那時若非洛雲施橫插一腳,花魁應當還是雲儀的。雲儀不知是感念,還是激動,良久才平複下來,吩咐丫鬟將包裹收好。洛雲施看那跟著的丫鬟,應該是秦榴月當初陪嫁的姑姑生的,對雲儀母女忠心得很,也不多言,讓青梅送雲儀從角門出去,自己睡了一覺,隻等天明送雲妍出門。嫁為妾侍新郎是不必迎親的,因而第二日雲妍穿得整整齊齊,在蓋頭下坐了半日,花轎從側門進了傅國公府,才發現傅含玉不在。很快,眾人知曉新婚前一晚新郎落跑,與女子而言,即便是妾,也是奇恥大辱,何況洛府畢竟不是小門小戶,有太傅和孝寧郡主在,傅國公府怎麼都要給一個說法的。雲妍吵嚷著要回府,傅國公無法,隻得請了洛家人過去商議,作為長姐,洛雲施自然也笑著去了。傅含成望著坐在一旁的洛雲施雙目恨恨,但又無憑無據,麵對洛鴻業不依不饒,隻好向雲妍表示,她可以先待在傅國公府,等傅含玉回來。雲妍已哭得梨花帶雨:“他都逃走了,哪裡還有回來的道理。”洛雲施早向洛鴻業建議,如今箭在弦上不能不發,傳出去於兩家名聲都不利,不如索性讓雲妍嫁了傅世子,即便皇上問起,便說之前傳錯了,雲妍一直鐘情的都是傅世子。當下情形彆無他法,何況傅含成比起傅含玉身份更高,又無殘疾,雲妍自然願意。妾侍不必拜堂,隻等第二天敬主母一杯姨娘茶便罷,洛鴻業提出要求,今夜傅含成務必與雲妍圓房,才能叫洛家人安心。傅含成無法,答應下來,於是雲妍自進了房間等著。離開前,洛雲施看了一眼傅含成的妻子王氏,對方麵色極為平靜,仿佛夫君不是忽然多納了一房妾侍,隻是多製了一件衣服,於她無關緊要。一個不過二十餘歲的女子,便不在意丈夫納妾了麼?如果不是,那便是心思太深,看不出來。洛雲施暗歎,雲妍今後在這樣的主母手下過活,不知是福是禍。回到洛府後,洛鴻業自然驚覺雲儀不在了,方明白傅家人含沙射影的那席話,是針對雲儀來的。然素來知道雲儀與洛雲施相處不睦,就算問話,也是找雲宛和萬華,洛雲施閒得自在,便去上院陪洛德仲下棋。晚上寧姨娘帶著雲姝過來,無非雲儀之事心有疑惑,又不敢確認,拐彎抹角想從洛雲施這裡打聽原委,畢竟私逃離家這種事,發生在雲儀一般的世家小姐身上,隻能用中邪來解釋。洛府已將這件事壓了下去,慢慢計劃著讓雲儀病故,反正深閨小姐極少出門,外人也不會細細追查。連洛德仲問起,洛雲施都不曾說實話,如何會告訴寧姨娘,便陪著感歎一番,不曾想書信一事後,雲儀居然還同傅含玉藕斷絲連,倒白白便宜雲妍,嫁了傅國公世子,寧姨娘也隻得作罷。第二天一大早,封瑞從宮裡傳來消息,謝臨寒昨夜落胎了。對於洛雲施而言,既有幾分驚訝,又分明是在意料之中的。自阮昭為後,封炎的皇宮裡一共隻生出兩個公主來,一個還是宮女生的。其餘哪個嬪妃有了孩子,不是小產便是到生育時母子俱亡,謝臨寒這胎,也自然不會例外。她若將對付自己的心思都用來防範旁人,或許還有希望保住,可惜已經晚了。洛雲施已回府第八天,也該進宮了。便彆過洛府眾人,往皇宮而去。謝翱天進不了後宮,暮風不在,此刻的謝臨寒想必孤立無援,連喪子之痛都找到不到人訴說,沒了孩子後,封炎態度也冷了,隻看望一回,吩咐禦醫和宮女好生照看,便回了坤輿殿。風向一變,那素日在她麵前姐姐妹妹叫得親切的一群後妃,早已轉去彆處,錦繡宮一下冷清下來,隻有雪梅蹲在窗前,小心翼翼安慰著主子。外頭宮女道:“娘娘,孝寧郡主來了。”謝臨寒一聲冷笑,慘白的臉上儘是嘲諷:“她來看我笑話了。”“娘娘——”“放她進來。”“是,”雪梅起身,迎洛雲施進門。洛雲施傳了一身素白刺繡妝花裙宮裝,梳了端莊的墮馬髻,斜插一支蘭花簪,額前一顆淺黃色嵌蟬玉珠,精致的五官神色平靜,淡淡道:“參見錦妃娘娘。”謝臨寒道:“怎麼,這便是在替我的孩子服喪?”她不過一個後宮妃嬪,如何能叫郡主替未出世的孩子服喪。這話便是過於刻薄了,傳出去犯的可是大不敬之罪,雪梅嚇得臉色烏青,想勸阻又不敢,轉眼見孝寧郡主似乎並不介意,才放心了些。洛雲施平靜地望著她,道:“你是不是也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變成這個模樣。”謝臨寒一怔,隨即低頭看向自己,吩咐雪梅拿鏡子來,雪梅猶豫,終究拿了過去。鏡中的女人一張慘白的臉,深陷的眼窩,尖利的下巴,頹喪的神情……這哪裡是從前的謝臨寒。許久前暮風說,她與洛雲施有些像,都性子高傲,心思又多。也隻有這樣的女子,才能叫無數男子求而不得。那時,十四歲的謝臨寒一身綠色羅衫,站在南地碧綠的池塘邊,問道:“你對她也是麼?”暮風點頭,目光變得悵遠。她抬眼看向此刻的洛雲施,容顏傾城,心思聰慧,文武雙全,莫名便是一歎。“我從前,也有這樣的時候。”洛雲施示意雪梅退下,自己坐到一旁,緩緩道:“那時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人離我而去,而我,連找個人發泄的機會都沒有。”謝臨寒冷笑:“你是在回頭,安慰我麼。”她才不信,洛雲施是個這樣好心的人。洛雲施搖頭,淡淡道:“我是想告訴你,傷心無益,無非害己,不如多想想,該怎麼做。”謝臨寒不語,沉吟片刻,冷冷道:“你休想利用我。”洛雲施一笑:“你我是互利互助,何談利用。”謝臨寒蹙眉,便聽對方又道:“你就不想,為你的孩子報仇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