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洛雲施根本沒有時間去清平湖。“曲連平也在?”“對,曲大人帶來父親的口信,正好也在宮裡。”曲連平是禦前一品帶刀侍衛,自然又多了個鐵一般的人證。範義是內衛大臣,所以即便封炎知曉曲連平是範義的人,也未曾覺得有何不妥,轉而向洛雲施道:“雲丫頭,你方才為何不說。”洛雲施抬眸,淡淡道:“方才貴妃娘娘未到,雲施不敢枉語。”不過是,倘若不到這個地步,本不打算說而已。封炎自然懂得,後宮曆來是非多,說是品茶閒話,不知都說了些什麼,不願叫旁人知曉也在情理之中。便點點頭:“朕知道了。”“那半斤清油,”洛雲施轉向方才指認的太監,道:“還煩公公送來。”小太監臉上一陣青紅,忙諾諾應是。 而瑤元早已愣住。禦花園分開後,她是親眼看著洛雲施往回走的,根本沒有去清平湖或是寶璋宮的方向。她方才沒有說實話,現在也不能再講了。本想,若這件事塵埃落定,洛雲施必然受到打擊打擊,再不濟,自己事後可與四弟商量著解救於她,反正這件事與母後無關的話,就可以徐徐圖之。這番遭遇,正好磨去洛雲施的棱角,迫使她感激封寰宇……退一萬步,她能自己解決,也需要很久。萬分沒有料到的是,不過轉瞬之間,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時,她已化去千軍萬馬為水底流沙,布局人這樣精密的設計,便也毫無用處。隻是,盈妃為何要替她做偽證?想必許多許多人,都要百思得其解了。洛雲施心底暗笑,在封炎下令繼續徹查後,隨著眾人走出和清宮來。封軒庭帶著笑臉靠近,小聲道:“方才真是捏了一把汗,還好貴妃娘娘不算太壞。”他以為自己真的去了寶璋宮吧,洛雲施站住,側頭道:“多謝你和公主的好意。”“不客氣,能幫一把也是應該的。”“對,”身後封佑筌道:“連我父王都說,像雲姐姐這般才貌的女子,哪裡會做那般齷齪事來。”洛雲施一笑:“代我謝過恒王。”再說幾句話,兩人便隨著王爺世子一齊出宮去了。洛雲施則帶著青梅青雲獨自往司南宮走去,此時的禦花園夜深人靜,隻有草木之影明明暗暗,伴著蟲鳴,有些安靜的涼意。“雲施。”背後有人道。洛雲施站住,示意兩個丫鬟一前一後放風,等那人上前來。“你沒事吧。”暮風看著她,隱隱月光下一張平靜到極致的臉,本來許多話想問,卻忽然間仿佛都忘了,隻道出這四個字來。洛雲施搖頭,道:“我沒事。”“臨寒的事……”“我沒有害她,”洛雲施淡淡道:“也沒有想過要害她的孩子。”暮風沉默片刻,道:“不知為何,方才,我有那麼一刻,希望是你要害她。轉而一想,若是你動手,哪會有這樣多的破綻。”他似乎自嘲地一笑,洛雲施聞言抬頭:“希望我要害她?”“如果你那般做,是不是就代表在你心裡,我很重要。”他怕,怕她回答:“你的孩子,關我什麼事,我為何要害他?”洛雲施搖搖頭,道:“你確實重要,不過我不會害你的孩子。”但是,也不會接受他。暮風望著平靜如一潭深水的洛雲施,不知是該欣喜,還是應該失望。“有句話,我想你應該轉告謝臨寒。”“什麼。”“昭後盈妃沒一個是好對付的,她將心思都放在我身上,隻怕自己要遭殃。”“雲施——”暮風想解釋什麼,終究沒能開口,洛雲施素來最厭倦和不屑的,便是女人的後宅爭鬥。此番是謝臨寒為了自己設計於她,已叫她厭煩了。“還有,那個小印子,不能留在瑞兒身邊了。”“好。”他既聽謝臨寒私自差使,自然不能再用。洛雲施點頭,轉身要走時,暮風拉住了她。“雲施,過幾日,我便離宮了。”洛雲施道:“皇帝不是有意,讓你留在宮中伴讀麼。”“謝叔叔那邊,有些事要處理。”謝翱天能有什麼事,無非調集兵馬,拉攏人心。洛雲施方才特地注意了封炎的情態,依照芳元所言,眼底深黑,嘴唇發紫,麵上虛汗,可見病及五臟,早已外強中乾。思量片刻,道:“不如,還是早些回宮來。”她自然還有旁的緣由,暮風卻隻以為舍不得自己離開,因而便有了笑意,點頭道:“我一定早些回來。”洛雲施道:“嗯。”回到司南宮時,芳元告訴洛雲施,瑤元之前侯在偏殿門口,等她踏進宮門,卻又離開了。大抵也覺得,既然到了如此地步,便如此就好。洛雲施由青雲服侍著洗漱完,坐在桌旁看書。沒多久,青梅回來,道:“六殿下已經將小印子遣走了,未傷他性命。”洛雲施點頭。青梅又道:“隻是郡主,盈妃那邊……”盈妃之事,除了洛雲施,便就隻有青梅知曉。“事已至此,她不敢拿我怎樣。”“是。”青雲不解,一邊擠乾毛巾,一邊道:“奴婢不明白,那盈妃娘娘怎麼就聽郡主的話了呢?”往日,那可是高高在上極了的。洛雲施一笑,放下書道:“讓本郡主教你一個差使人顛撲不破的招數。”青雲來了興致,靠上前:“什麼?”洛雲施道:“要讓一個人聽從,無外乎三種方法,以情動之、以理服之、以色誘之。”青雲重複一遍,似懂非懂。“通常後宅朝堂之人,能利用的情分極少,諸如傅含玉對雲儀,算是一例。而理,便是利益關係,要麼吸引,要麼威脅。至於色麼,就是最尋常的解釋了——”洛雲施忽而笑了笑,道:“以色誘之,既有情,又有理,怕就怕在,明明是要色誘的,自己卻先動情,那便得不償失了。”青梅點頭,望向洛雲施,若非這色誘裡動了情,郡主今夜也不會輕易脫險。竺玉宮詛咒一事時,洛雲施便想,也許韓妃手裡有什麼叫旁人顧忌的東西,這次陷害便是警告和威脅。解圍過後,韓妃投桃報李,帶她見了那個關在偏殿裡的宮女墨菊,才知曉,原來寶璋宮美麗的盈貴妃娘娘,居然會跟侍衛深夜幽會。墨菊是個新進不久的宮女,皇宮太大,宮殿太多,來了一個多月,還是常常迷路,為此挨了老宮女不少罵。那日不巧,下午又被責罵一番,心思不順,便蹲在一處小亭子腳上偷偷地哭。到夜裡要回竺玉宮卻又迷路了,七轉八回不知繞到何處時,隱隱聽得男女歡好之聲,以為是哪個宮女太監對食,自然也是不敢撞破的,便躲在圍牆下不敢出聲,直到那邊消停下來,方見一個身影從牆上躍出走了,又聽裡頭宮女小聲稱呼娘娘,更不敢有動靜,待到第二天拂曉才悄悄離開,回身一看,竟是寶璋宮的偏殿……墨菊自然嚇得不輕,做事便心不在焉,終究被問了出來,韓妃也不敢懈怠,本以為能無事,竺玉宮宮女一夜未歸,第二天回來嚇得魂不守的消息卻傳了出去,大抵盈妃機警,猜出了大概,墨菊多次險些喪命。為防出事,韓妃才將關在偏殿裡。之後洛雲施夜夜出行,便是蹲守他二人幽會的事。說動情便得不嘗失,則是因為,若盈妃隻想讓曲連平為範家做事,而非動了真情,墨菊一事後,便不該再犯,更不會連一時一刻的機會都不放過。曲連平今日不在當值,家宴上,洛雲施見盈妃早早離去,又見她換了衣裳回來,便知曉他二人定是又在幽會。那些說辭無非告訴盈妃,她知曉私通一事,若不想魚死網破,便替她做這個偽證,盈妃無法,隻得聽從。至於今夜過後,盈妃會用什麼手段報複自己,洛雲施從未擔憂過,短時間內,她不敢,也做不到。安穩睡了個好覺,第二天下午,便聽說暮家父子出宮去了,而謝臨寒險些落胎一事,查而無果,死了個宮女便不了了之。洛府卻送了信來,是洛德仲親筆,說雲妍婚期雖是延後了,也出嫁在即,洛雲施作為長姐,理應回府添妝送嫁的。洛雲施知曉祖父不過聽聞昨夜之事,想叫自己出宮暫避一陣罷了,心下感念,隨即便吩咐青梅收拾行李,稟過阮昭後,第二天就帶著芳元和兩個丫鬟歡歡喜喜回了家。孝寧郡主回府,一行人大清早便侯在門口,擁著洛雲施進來。洛雲施一一見過了洛鴻業、夫人萬華、寧姨娘和鐘姨娘,又往上院向洛德仲請了安,才回到碎月閣。雲宛雲姝見到洛雲施是打心眼裡高興,外加雲儀雲妍,姐妹五人圍在碎月閣裡你一句我一句,說了許久的話。洛雲施察覺雲儀情緒不高,想來雲妍馬上嫁給傅含玉,她心裡不痛快也是應該的。青雲將禮物逐個下發後,姐妹散去,洛雲施便獨留了雲儀下來。青梅取了支蘭花簪、一對翡翠手鐲、一條金線寶石抹額裝好,大抵是送給雲妍添妝的。雲儀看在眼裡,目光便越發失落了。洛雲施一邊倒了茶給她,一邊道:“我還以為,你不會介意雲妍的事。”雲儀搖頭,道:“我不是長姐,哪裡能夠介意雲妍。”洛雲施道:“那是為何?”雲儀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來,遞與洛雲施,道:“硯堂來信,傅國公厭惡極了我,莫說再娶為妻,便是通信,已不能了。”傅國公厭惡洛家是應該的,傅含玉性子懦弱,會遵從父命也並不奇怪。洛雲施思量片刻,慢慢飲了口茶,道:“那你打算怎麼做。”雲儀抬頭:“長姐,你不是答應會幫我促成婚事的麼。”洛雲施點頭:“我是答應了。”“那——”“但你可有想過,即便長姐用手段送你進了傅國公府,除了傅含玉,傅家人全都不能容你,一旁還有個雲妍礙著眼,你的日子該怎麼過。”雲儀雖未經男女之事,從小耳濡目染,卻也知道要在後宅生存,僅靠男人那點愛意是決然不夠的。聽洛雲施點出來,一時又未有應對之策,隻好道:“請長姐明示。”“我的意思是,”洛雲施莫名地挑了挑眉,嘴角勾勒出一絲笑意,道:“不如,你們私奔罷。”“私奔?”雲儀幾乎嚇得站起身來,這兩個字宛如驚雷炸開,連一旁芳元和幾個丫鬟都嚇了一跳,轉而不可置信地看向洛雲施。“長姐,你……”洛雲施笑道:“我沒有玩笑,長姐是真心在勸你上一條好路。”雲儀驚疑:“長姐,這……”私奔,也太驚世駭俗了。除了戲文裡聽過,世家小姐,千金名媛,哪個會想到私奔的?何況對方也非平民子弟,哪能生出這樣的打算來……洛雲施自顧自慢慢悠悠再飲了口茶,道:“你聽長姐說完。”“是。”“第一,方才說了,你進傅國公府,無論以何種手段,日子必定難熬;第二,傅含玉真心愛你不假,不過他性子軟弱,日後難免聽從他人之言,叫你受傷;第三,雲妍想嫁的不過是個虛名,有沒有夫婿無關緊要;第四,你母親秦氏終究是個罪婦,你即便嫁人為妻,也上不得族譜,生子不得繼承,你若與傅含玉私奔了,雖則一時名聲不好,人活一世,在意個名聲作甚。你日後便是他唯一的妻子,孩子不分嫡庶,毋須處理家族關係,也沒有後宅爭鬥,一生一世隻得一雙人白頭偕老,豈不更好。”她常常一番話講完,雲儀早已愣住。由後宅長大的女子,從不敢想沒有妻妾嫡庶之爭的生活。若做妾,便想靠算計扶正,若為妻,便要靠算計保住主母之位,自己算完,還要為兒女算,兒女算完若還活著,便要為孫輩算……若能平安算到白頭時,忽而發覺曾經相愛的男子早已不是當初那人,曾經那份情愛也早已在算計裡消磨殆儘,爾後還要看著自己的兒女繼續算計,繼續走一樣的路。這便是女子的宿命,由古至今,從未更改。雲儀抬眼看著洛雲施,忽而道:“長姐,你可是從一開始便打定主意,不過這種日子的?”洛雲施淡淡一笑:“自然。長姐素來最厭倦的,便是一群女子為了一個男人所謂的情愛,相互爭鬥,無論那個男人是誰。” 難怪,難怪千秋節時她發那樣的毒誓。不管皇室貴胄還是世家大族,有哪個男人能做到一生一世隻與一個女子白頭到老的?她知道沒有,所以寧願不要。雲儀長呼一口氣:“可是——”可是,不是每個女子都有這樣的勇氣,也不是每個女子都文武雙全,轉瞬之間能改換天地的。洛雲施搖搖頭,道:“我並非讓你們淨身逃亡了,私奔嘛,錢財還是要帶的。等到安定下來,日子平穩了,一切再重新計較不遲。”這便是已把退路想好了?雲儀愕然,聽對方繼續道:“還得看傅含玉愛你多深,願不願意拋開錦衣玉食的生活,陪你離去。”對於這點,雲儀似乎倒沒有懷疑,念頭閃過,便驚覺自己已經開始考慮如何勸服傅含玉了,幾番話下來,竟不知不覺便接納了這條荒唐的路。洛雲施看出對方的變化,好心道:“雲妍馬上出嫁了,你們快些離開,傅國公府欠她一個說法,自然會好生待她,你也算為這個四妹考慮了。”雲儀本就是被厭棄之人,若是私奔了,罪責自然都在傅含玉身上,臨到出嫁失了夫婿,傅國公府定會做出補償,隻要雲妍願意,指不定,就是世子傅含成的妾了。“長姐,我……”“不必害怕,”洛雲施端起茶與她,含笑道:“待日後事了,或許長姐也會尋一處僻靜之地,過安寧日子,說不定,咱們還是姐妹。”她的意思是,到那時,從前過往一筆勾銷,若在一起,她們便是尋常姐妹,過尋常百姓的生活。雲儀倏而有些感歎,若最後尋求這樣的日子,那從前算來算去,又有何意義?穩定心緒,向洛雲施道:“姝嫿這就想辦法告知硯堂,離開之前,還想去大理院,再看望一次我娘。”人之常情,洛雲施點頭:“我修書一封給詹伯伯,你便去罷。不過大夫人恨我入骨,你若告知她是我讓你私奔的,隻怕她會以為我另有所圖。”雲儀道:“都到如今地步,長姐還有什麼可圖的。”“你明白就好。”“多謝長姐指點。”“毋須道謝,去準備吧。”“是。”雲儀走後,幾個丫鬟還未回過神來,仿佛被自家郡主方才那番話驚著了,久久不能平複。洛雲施一邊看青梅收拾桌子,便道:“你們也都聽到了,若不想過尋常日子的,可以自請出府,青梅便將賣身契還給你們。”幾個丫鬟噤若寒蟬,片刻,齊聲道:“願隨郡主左右。”洛雲施點頭,便聽門外道:“郡主,威武大將軍過府來了,老太爺請您往上院去。”“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