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那年,長孫素和教了洛雲施一首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姨母唱時,從微笑到淚目,不過轉瞬之間,洛雲施伸手揩乾她臉頰的濕痕,溫和道:“姨母,我去請皇帝姨父過來。”哪裡請得過來,後宮那般的多女人,那般多留人的手段。洛雲施便站在朝華宮外,望著那一棵參天的梧桐發怔。若一生連求一人全心全意都不得,毋寧不要,留那些虛名做什麼。“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越歌水冷兮綠水芙蓉衣香露濃豔兮繾綣兮難留山有木兮木有枝牽花折藕愛連絲心悅君兮知不知秋風起浪雁書遲南樓未歸兮獨倚紅橋頭秋水望穿兮腸斷白蘋洲佳人不在兮夜久長彆離獨坐成蓮兮蓮心無處愁江謳越吹相思兮何如采蓮紅塘洲征夫塞外未還兮蓮花枝葉何疊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蓮薰六月兮能遮美人腰故情無處兮玉腕撐桂棹咫尺天涯媲鴛鴦卻道涅槃成鳳凰願一紙相送君子無殤此生幽怨儘化世世風霜又值徘徊江上月共問輪回夢一場……”隨著笛音緩緩平息,一曲終了,吟唱之聲久久繞梁。那吟唱著越人之歌等候郎君歸來的女子,是長孫素和;那不羨鴛鴦隻願涅槃成鳳凰的女子,是洛雲施。蓮是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蓮也是女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在洛雲施這裡,旁人如何講蓮並不重要,不過一紙一書,她要的,是摒棄相思之苦以外,得來輪回如夢的肆意瀟灑。與其為了一個男子的情感,在後宅深宮斤斤算計,不如泛舟荷塘之上,叫此生憂愁儘化風霜。即便獨自一人,也有明月相對,便如阿棠,寂寞卻安寧著……人們便想起千秋節時那個舉手為誓的紅衣身影,隱約覺出,洛家大小姐好似回到當時,隻是曠達不少。自來天下負心人多,癡情人少,既然如此,何必非要求得那人,獨自活著豈非更好?這樣一首蓮頌,這樣一個女子,一支舞曲,那般多人讀懂,卻又能有幾人做到?暮風恍然,心中是無儘的失落,知曉借胎一事後,這就是洛雲施的答案。她要棄他,她已決心棄他。即便他還在她心裡,卻已毋須相伴,各自安好便罷。女子收攏長袖,向皇帝做禮。“雲施獻醜,恭祝姨父萬壽無疆,萬歲萬歲萬萬歲。”“好,賞。”封炎道,不知這首曲子可有再讓他想起什麼,轉而向傅含玉道:“傅家公子笛聲也不錯,照賞。”傅含玉回神,連忙謝恩,目光在洛雲施身上久久駐留。以她的性子和追求,莫說自己當初先鐘情雲儀,即便不是,世家大族公子哪個能一生一世隻娶一人,她早晚是要擯棄自己的,難怪雲儀前幾日送信說,“長姐脾性,大抵世間無男子能夠留住,每思及此,姝嫿亦愛亦恨……”女子愛她,是羨她敢說敢做,與旁人不同,恨她,則怨自己畢竟求而不得,她卻能如此瀟灑。皇帝說了賞,眾人自然一番叫好,洛雲施預備退下更衣時,便聽穆雅道:“往昔聽世子說,洛大小姐如冬日寒梅一般,姿容絕色,卻冷得刺骨。不過照今日所見,郡主倒是聰慧伶俐,又溫柔可親。”溫柔可親四字叫洛雲施兀自一笑,道:“公主謬讚。”不知是方才舞曲動人,還是穆雅也是願求瀟灑之人,對洛雲施態度好了許多,側目淡淡瞟了封軒庭一眼,仿佛在道“這樣的女子,是不會與你有染的”。封軒庭小心翼翼一笑,微微側身躲到封佑筌身後。洛雲施一笑了之,自去更衣。宴會過後已近黃昏,眾人齊聚禦花園,看暮期石特意從南地買來的煙花,點亮整個皇宮。待到百官各自離開後,便是和清宮皇室家宴的時辰,隻留著幾個皇子、王爺、世子和後宮女眷。因暮家父子操持萬壽節有功,於是也得了恩準留了下來。封炎似乎很高興,與昭後連連對飲,洛雲施餘光瞥得王德在一旁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便知曉封炎的身子已虛弱到不能大量飲酒,本身卻不自知,或是不願承認。雖則歌舞升平,卻叫人看得無趣,男賓一側有個封寰宇虎視眈眈,又有個暮風欲言又止。洛雲施心下煩悶,正好瑤元要去更衣,洛雲施便留了青梅青雲,自己一同出去轉轉。和清宮離禦花園不遠,再往東,便是寶璋宮和清平湖。瑤元走得累了,二人便在假山旁歇下。心環怕瑤元著涼,特意帶了鬥篷罩上,一邊向洛雲施道:“郡主怎麼不帶個丫鬟出來,夜裡還是有些涼的。”洛雲施笑道:“我那丫鬟比不得你,若是出來,就再不想回去了。”心環失笑,將帶子打了個漂亮的結,規規矩矩站到身後。“雲施,未曾想你的水袖和舞劍一樣好。”瑤元笑道,“當真驚豔得很。”洛雲施道:“劍是跟師父學的,水袖卻是當初姨母教的。”長孫素和當年,水袖舞便跳得極好,後宮無人能夠相比。瑤元點頭,似想起什麼,忽而道:“你與威武大將軍,交情很深麼。”大抵方才宣正宇對她敬酒被瑤元看見,畢竟是要嫁作丈夫的,合該有此一問。洛雲施道:“算起輩分,他是我表叔。”“呃……”瑤元道,一時沉寂下來,兩人各自坐著,竟沒什麼話可講,仿佛幼時情分終究點點消磨,到了相對無言的地步。回到和清宮時,宴會歌舞依舊,封炎有了幾許醉意,王德正小心翼翼勸他喝一口蜜茶解酒。洛雲施剛坐回原位,身旁穆雅便道:“你們的宴會,可以隨意離席的麼?”洛雲施這才注意到盈妃和謝臨寒也不在,遂道:“一時半會兒,不打緊。”穆雅點頭,“那我出去透透氣,郡主能陪我麼?”時辰不早,宮宴已要散了,洛雲施正欲勸她再撐一會兒,殿外忽然進來一個宮女,向著封炎便跪下道:“皇上,不好了,錦妃娘娘摔倒了——”一聲呼喊仿佛驚雷,讓半醉的封炎一個激靈清醒,“怎麼回事?”歌舞退散,大殿安靜下來,宮女侃侃道:“錦妃娘娘不能飲酒,喝了些湯羹便出門透透氣,結果,不知誰在清平湖的石抹了清油,路上太黑,奴婢們沒看清楚,娘娘就滑倒了……”洛雲施認出來,這是謝臨寒身邊一個叫雪梅的宮女。謝臨寒身懷龍嗣,若有閃失自然擔當不起,因而答話之間,已然嚇得瑟瑟發抖。“錦妃她人呢?”“娘娘當時便腹痛難忍,奴婢們便將娘娘扶到偏殿裡,等張禦醫過來。”那張禦醫,就是替謝臨寒診出身孕的人。封炎忙起身往偏殿而去,皇室子弟不便靠近,一眾女眷自然緊隨其後。謝臨寒確實出了血,躺在床上麵色雪白,帶著哭腔懇求封炎做主,畢竟那青石路上不會平白長出清油來。“皇上,有人要害臣妾,要害臣妾的孩兒,皇上您要給臣妾做主啊……”封炎一邊安慰她,一邊吩咐王德帶人去查,有封瑞中毒在前,心頭不由一頓,難道宋家真的已經無孔不入了麼,連他最後一個孩子都不放過。王德很快回來,告知眾人,清平湖邊天黑路滑的,油還沒乾,定是抹上不久。封炎大怒,吩咐將今夜在場的人一一清查,務必找出背後黑手。洛雲施站在大殿裡,與眾人一齊默默等著。她雖不懂醫理,但知曉張禦醫的身份,也自然明白,雖然的確動了胎氣,但那所謂的“生死攸關、命懸一線”的診斷裡必有幾分假話,隻是不知謝臨寒這一遭是針對誰而來。直到有兩個宮女指認,在禦花園裡曾見孝寧郡主往清平湖方向去了,洛雲施才恍然大悟,自己竟是那目標。心下不由好笑,而隨著宮女的話講完,幾乎所有人都看向了洛雲施,似驚訝、好奇、疑惑,還是看戲。但僅憑這一點指認自然是不夠的,隨即又有太監道:“司南宮幾日前曾領了半斤清油,說是孝寧郡主要製一把紙傘,當時奴才還好奇,宮裡什麼沒有,一把傘非要自己做。”洛雲施當然沒有要過那半斤清油,不過檔案上有了記錄,她說沒有,當然也是無人肯信的。大殿裡便有人議論,難怪方才開席不久,孝寧郡主就離開了,原是趕去了清平湖……如果說這些都不夠,那麼封瑞身邊一直沉默的小印子這時恍然大悟道:“啊,難怪郡主派人來問過咱們殿下,錦妃娘娘平日去哪裡最多——”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洛雲施再也無法辯駁。真相已經很清楚,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算計,不知孝寧郡主和錦妃娘娘何時結下的大仇,要害她腹中的皇兒……“你們胡說!”青雲喝道,“我們郡主是和二公主一齊離開的,哪有時間去做那種事。”仿佛這是最後一絲希望,眾人看向瑤元。“雲施確實是跟我一起出門的,”她看了洛雲施一眼,道,“不過後來她先走了……”在相對無言後,洛雲施的確先走了。但算著時辰,就該知道那時再去清平湖肯定來不及,抹油的人定然不是她。但瑤元看向洛雲施的眼神裡似乎有一絲無奈和愧疚,終究什麼都沒有再說。早知有一日會如此,早就知道。洛雲施心底閃過一道淺淺的波瀾,很快歸於平靜。所有的證人和證詞宛如一個顛撲不破的圓環,將她困在中心,毫無還手之力。不知謝臨寒是否和瑤元做了交易,瑤元故意帶她出去,亦或隻是在緊要關頭順水推舟,即殘害龍嗣,即便罪不至死,也會被貶為庶民,甚至牽連洛家,那她從前布置的一切便淪為一場空談了。要怪,便隻能怪自己未對謝臨寒設防。自禦花園遇到暮風起,她便知曉那小印子定是暮家的人,隻是以為暮家暫時於自己和封瑞都是無礙的,未免傷情麵,才不曾點破。卻不想,謝臨寒居然將精力都花在自己身上。正是因為小印子是暮家的人,所以他的話對於暮風而言必然是可信的,大抵,也會相信是她要害謝臨寒的孩子吧。洛雲施抬眸看向暮風,看到他眼裡的驚訝和,大概是心痛,雙目一股淡淡的光,叫洛雲施未能全然讀懂。“皇上,郡主和錦妃妹妹無冤無仇,她有何理由要害妹妹的孩子?”說話的是韓妃,似想用自己的例子,告訴封炎洛雲施是遭人陷害,一旁詹亦書小心翼翼護著肚子,滿臉的擔憂。然而這件事與竺玉宮布詛咒自然不同,莫說封炎,換了任何人,也不會因此相信洛雲施的清白。封炎已然震怒,抬手示意韓妃不必再多言,轉向洛雲施道:“你說,是不是你?”這樣的語氣,在一個帝王身上,讓人不寒而栗。而洛雲施隻是抬頭,緩緩道:“回姨父的話,不是。”昭後冷笑,這個時候叫姨父,還想博取同情麼?“雲丫頭啊,事情到這個地步,你若坦白,皇上仁慈,會從輕發落的。”洛雲施輕笑,謝過昭後的好意。穆雅道:“皇上,您剛才不是還誇孝寧郡主聰慧機敏,又文武雙全麼,這樣輕易就被指認出來的事情,她怎麼會做呢?”洛雲施倒不曾想過穆雅會替自己說話,轉而見到封軒庭一臉關切,便忽然明了,想來,穆雅畢竟是馬上民族,話說開了便也大度,因此夫妻二人倒是同心同德,不知若宣正宇在,會怎麼選擇。他從前說過,若洛雲施肯叫他表叔,下回有難,他便救她。封炎對穆雅的話不置可否,吩咐宮女先送公主下去休息,畢竟還未入門,便見到皇室的醜聞,有傷大雅。後者不願離開,他也隻得作罷。洛雲施聞得一聲極輕的咳嗽,回頭便見封寰宇微微勾起嘴角,那神情仿佛在說“你若求我,我便救你”。一如小時候風箏落到朝華宮的梧桐樹上,他也是這麼說,“你若求我,我便替你取下來”……不過洛雲施也一如既往,淡淡瞟了一眼,便轉開去。門口響起人聲,是方才席間回寶璋宮小憩的盈貴妃來了,大抵為去酒味,還換了身衣服,從宮女口中得知大概情況後,有幾分幸災樂禍。洛雲施淺笑,抬頭向眾人道:“雲施想,有一個人能證明雲施的清白。”封炎道:“誰?”這個時候,宮裡還有誰會幫她證明,誰足以為她證明?“盈貴妃娘娘。”剛進門的盈貴妃一時愣住,不解地向洛雲施看去。洛雲施向她淡淡一禮,道:“方才雲施與二公主分開後,確實是往東去了。不過不是清平湖,而是寶璋宮。當時貴妃娘娘和曲大人都在,我們說了很久的話。”一句話出口,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到盈妃身上。她身為貴妃,又與洛雲施素無瓜葛,在這種情形下,即便實情如此,常人都不願作證,自然更是絕不會替她做偽證的。昭後更是知曉,明麵上無怨無仇,範家和洛家卻是因為種種,早已撕破臉麵的,不論何種緣由,洛雲施都不至於蠢到求助範盈。封炎也看向盈妃,道:“可有此事?”“回皇上,”盈妃似才從驚疑中回過神來,看了一眼洛雲施,對方嘴角輕挑,仿佛已經確定了答案一般。她強自恢複鎮定,道,“孝寧郡主確實一直在臣妾那裡。”“何時?”“臣妾路過禦花園,見郡主和二公主分開,便邀郡主去寶璋宮品茶,一直待到戍時三刻左右,郡主才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