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暑日的烈陽曬得整個世界仿佛炙烤一般。天空中沒有一片雲,地麵上沒有一絲風,貫通稷下學宮的大道上幾乎不見人影。種植在上寮內的樹木無不垂頭喪氣,蔫蔫地耷拉著枝葉。在這樣的天氣下,在這樣的時辰,稷下生們根本打不起精神學習,基本都縮在寮舍內午休。整個上寮仿佛陷入了沉睡,杳無人聲,唯有庭木上的夏蟬惹人厭地聒噪不已。時間緩緩流逝,這個午後看起來和昨日沒有什麼區彆,直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冷不防地響起,打破了寮內近乎凝滯的空氣。伴隨著木質地板發出淩亂的咚咚聲,一位身形頎長的儒生從廊道另一側疾走而來。逢掖之衣(注1)帶起一陣輕風,布料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在廊道上投下的陰影不斷晃動著,由遠及近,終於在一間寮舍前猛地停了下來。顧不上喘息,李斯伸手便重重地拍打在木門上。“師弟!”他連續叫了好幾聲,且將木門拍得啪啪作響,絲毫不見平日裡儒者恭謹端方的風度氣韻。這時若有與李斯熟識的人經過,一定會震驚地瞪大雙目,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與李斯一反常態的急躁相比,那扇木門始終保持著冷漠的態度。任憑李斯不顧形象地一頓亂拍,也不見主人前來開門。退後兩步,李斯左右看了一下。走廊上再沒有第二個人,頭頂的烈陽在廊道一側投下雕花木欄的影子。影子一動不動,仿佛釘死在廊道之上。直到這時,他才稍稍冷靜下來,長長地喘了一口氣,抬起寬大的袖子擦了擦滿臉的汗。一路上跑得太急,他感覺剛才的自己,好像連呼吸都忘記了。看來師弟亦不在寮舍中。他的眼神略微閃爍,隨即又暗了下去。此時,正是齊王建十年(公元前255年),自邯鄲之戰結束已經過去了兩年。這兩年中,李斯再未離開過齊國,潛心向學。齊國遠在東海之濱,坐看諸侯混戰,絕不置身事端。故是七國之中,唯一長時間不受兵的國家。李斯先後經曆長平、邯鄲兩場大戰,精神上已極度疲勞,重回稷下之後便一頭栽在學宮的守藏室中,過上了深居簡出的“書蟲”生活。而荀子這兩年亦很少授課,尤其是今年入春以來,不僅完全沒有授課,甚至在達德殿內出現的次數亦屈指可數。對此,李斯和韓非各自都有了一些判斷,隻是彼此都沒有點破。學宮內一切正常,風平浪靜,猶如這個繁榮富裕的東方大國。而在那番表象之下,儒家掌門的兩位弟子早已經做好了迎接風暴和突變的準備。這一日清晨,李斯沒有像往常那樣準時出現在學宮的守藏室,亦沒有待在他那間堆滿了書簡的寮舍,而是混在臨淄市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順著人潮的流動穿梭於商賈之間。他每個月的月初會到市集中購買一些日用品。在與商販的閒談中,他偶然從外地商人那裡聽到了一個消息。仿佛被雷劈中,李斯當即愣在原地。過了片刻,他扔下購買的物品,一反常態地疾奔而走。他心跳如鼓,腦子裡全是兩年前他與師弟打的那個賭。你驅龍,我屠虎。===========陳章是在達德殿外遇見李斯的。那時他剛剛踏出殿門,差點與迎頭而來的李斯撞個滿懷。“李斯!”當他看清來人後,先是吃了一驚,隨後便蹙眉喝斥了一聲。李斯滿頭是汗,鬢邊的發絲被汗水浸濕,有些淩亂地貼在臉頰邊。那副狼狽的樣子與往日從容不迫的溫和儒士判若兩人。被陳章這麼一喝,正欲往殿內奔去的李斯回過頭,見陳章立於一側,眉目中隱隱有責怪之意。“先生,學生無禮,請勿見怪。”李斯刹住腳,稍作喘息,這才抬起手臂朝著陳章一揖。李斯和韓非拜入儒家之後,陳章曾教授過儒家六藝中禦和射這兩項,故二人亦稱陳章為先生。他剛說完,不等陳章回應,緊接著又問道:“先生今日可見到韓非?”“有什麼事麼?”陳章不苟言笑,此時板著臉,目光中仍舊帶著責難的意味。他非但沒有回答李斯,還反問起來。“無甚大事。”“你的樣子看起來不像是無事。”“的確是無甚大事。學生隻是突然想起兩年前與師弟打了一個賭,有些疑問想找他聊一聊罷了。”李斯的呼吸已平穩下來,他態度恭謹,看似坦誠地說道。“打賭?你二人身為儒家弟子,怎可……”不等陳章說完,李斯搶白道:“先生,學生知錯了!”陳章用力甩動衣袖,發出厚重沉悶的響聲。他處事一絲不苟,在人前極注重儒家形象。而荀子向來不過問兩位弟子的品行舉止,故陳章為了儒家名聲著想,對李斯和韓非格外嚴格。不過,長久相處下來,他也深知李斯脾性——看起來溫和,實則和韓非一樣,過於冷靜而近乎無情,過於聰慧而近乎自負。這樣的人,極易陷入執念。“韓非不在殿內,他今日不曾來過。”陳章甩下這句話,像是忘記了出來的目的,轉身卻又往殿內走去。李斯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他左右四顧,這才留意到達德殿的台階下,停著一輛華麗的馬車,車廂表麵遍施朱漆,鑲嵌著金銀箔的紋飾。不由地半闔雙目,李斯略有沉吟,隨即朝著前方的背影沉聲問道:“老師今日亦不在學堂內麼?”話音剛落,便見陳章頓住了腳步。“祭酒在殿內,但你不得進入。”“為何?”李斯立刻追問道。“有貴客前來,祭酒正單獨與之談論要事。”腳步聲漸漸遠去,李斯佇立原地,若有所思。片刻之後,他步下台階,朝那輛馬車瞥了一眼,不動聲色地邁步離去。風平浪靜之下,而暗流湧動。三為學宮之首,而劇變在即。===========魏國通往齊國的大道上,七八輛等次不一的馬車停在驛站門口。驛站院內,湧進好些商旅行路之人,吆喝聲不絕於耳,亂哄哄一片,很是嘈雜喧鬨。乾練的馬夫們牽著那些馱著行李的馬匹,朝著專人看守的馬廄走去。數名小吏熱情地將衣著鮮麗的富貴者迎入館內。而留在院中休息的,大多是無錢進館舍內住宿食飯的貧賤之人。某個角落,兩名男子坐在一棵樹下,各自捧著一個乾糧袋,很是艱難地咽著炒過的黍米。其中一位,腰間插著馬鞭,看來是一位駕車的禦者。他一邊吃著,一邊嘟噥道:“先生曾說,您將躍馬疾驅,懷黃金之印,結紫綬於腰,揖讓人主之前,食肉富貴,至壽終而儘。小的跟隨您從燕國到趙國,又從趙國到韓、魏,麵見大小諸侯甚眾,彆說食肉了,昨日在路上甚至被強盜搶去了煮飯的釜鬲。先生又無錢去驛站內吃口熱飯,隻能委屈您跟著小的吃些粗糙的乾糧了。”這話聽在耳裡,彆有一番嘲諷之意。坐在禦者旁邊的男子,三十歲左右的年紀,聞言卻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說道:“富貴吾所自有,隻是時機未到罷了!孔子周遊列國,不遇於諸侯。適鄭,與弟子相失,獨立於郭東門,累累若喪家之狗。又困於陳蔡之間,藜羹不斟,七日不嘗粒。你我今日之狀,可是比孔夫子好上太多了!”“唐舉善相者,曾相趙國李兌(注2),言其‘百日之內持國秉’,後果如其言。吾請唐舉相吾之麵,他以‘聖人不相’戲吾,又稱吾之壽,四十有三。吾知道,今後食粱吃肉的富貴有四十三年,已經足夠了。”禦者也許是聽多了這類話,無動於衷地咽著乾糧,沒有接話。被稱為先生的男子此刻將乾糧袋子收了起來,又拿起地上的牛皮水袋,擰開蓋子想要喝點水。如果昨日沒有遭遇強盜,他們至少可以將炒乾的黍米放入釜鬲中煮成粥。眼下雖還有乾糧可充饑,但吃完實在口乾得厲害。他將水袋搖晃了幾下,神情立刻黯淡下來。“哎,沒剩多少水了!”禦者聞言,扭頭多看了他一眼,不禁腹誹起來:剛才以諷刺之語對他,他笑顏以對。現在不過是水袋中快沒水了,這人卻輕易地沮喪起來。男子仰頭,將水袋中剩餘的水一飲而儘。然後提著空水袋站起身,欲往館舍的方向走。“我到後麵的水井去打點水。”這本是被雇傭的禦者該做的事。但看目前的狀況,他恐怕是不大願意起身的了。驛站地處通衢大道,來往商旅行人眾多。院中或坐或站著數十人,都是借著這塊地方小憩片刻的。男子被人群堵在館舍門口,一時也繞不過去。因為剛才坐著,難以發現他其實有些羅圈腿。不僅如此,他的相貌也極有特色,寬肩膀、大臉盤、朝天鼻、塌鼻梁。正因這副相貌,即使將他投入人海之中,要一眼找到他並不是一件難事。堵在館舍門口的十數人終於被小吏引入裡麵安頓下來。男子見狀,抬腿欲踏上台階,這時一個身形魁梧、腰間佩劍的武者走到他跟前,堵住了他的前路。“剛才見先生立於館舍門下,惶惶如喪家之犬。”男子打量著對方,那人走過來時消無聲息,必定是一位武藝高強之人。“哈哈,的確如此!我坐在那裡的時候,還是一位調侃孔夫子的士人;然而站起來的時候,卻變成了和夫子一樣的喪家之犬。”武者麵無表情,目光冷冷地定在男子臉上。“我家主人剛才也在院中,無意間聽到了先生與禦者的對話。主人深感先生是個奇人,因此叫了些酒菜,邀先生到館舍內一敘。”這麼說著,武者退開一步,微微側身,伸手做出一個請的手勢。男子見狀並沒有動,他揚起下巴,露出倨傲的神情。“這是要請我吃飯麼?敢問壯士,你家主人尊姓?”“……”武者沒有回答,默然站在原地,保持著請的手勢。男子垂首,瞥了一眼武者腰間鍍銀菱形紋的劍鞘,心想自己恐怕沒有拒絕的餘地。當男子再抬起頭時,大臉盤上堆滿了不知真假的笑容,朝著武者抱拳一揖。“你家主人既然盛情相邀,那蔡澤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請壯士前方引路。”===========蔡澤被引入的閣子設在驛館的最裡麵,麵朝僻靜的後院,與前院的嘈雜完全隔離了開來。武者推開門,用眼神示意蔡澤進去。從這位沉默寡言的武者身上,蔡澤料想他的主人決不是一位簡單的人物。然而真正跨進閣子,目光觸到獨坐於席上的主人時,他仍是不由地一愣。對方比他想象中年輕很多,大抵不過二十五歲的年紀,一身布衣難掩其渾然天成的貴氣。尤其是一雙丹鳳眼,純粹幽深,猶如靈山晶玉。“燕國人,蔡澤。”他低頭掃了一眼放置於案上的酒肉,朝主人自報家門。對方沒有依禮報上自己的姓名,亦沒有抬眸看蔡澤一眼。回應蔡澤的,是一個清冷的聲音。“孔子困於陳蔡之間,七日不嘗粒。雖窮困至此,尚有一甑,顏回為其索米,爨而食之。觀先生今日之困境,恐怕遠不如夫子。”“君之言,差矣。我今日既已與君相遇,便是勝於孔夫子數倍。”青年目光深沉,淡淡道:“略備薄酒疏食,請先生享用。”蔡澤亦不推辭,當即坐了下來,拿起木箸夾起一塊炙鹿肉,放進了嘴裡。“嗯,好好好!”他滿嘴流油,連連點頭。急切地又往嘴裡塞了一大口,另一隻手拿起酒壺,往自己杯裡斟滿了。青年不言不語,冷漠地注視著對方將食案上的酒肉一掃而空。很是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蔡澤下意識地摸了摸鼓脹的肚子,打了一個嗝。杯盞內一滴不剩,他那張大臉盤泛著微醺的紅色,目光也有些渙散。“謝君款待。”他歪歪斜斜地朝主人一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欲起身告辭。“一頓飯先生就滿足了?”蔡澤歪頭,又打了一個嗝,這才嬉笑著答道:“耽擱不得啊。我欲快些往齊國,求取富貴,好來報答君的一飯之恩。”“孔子乃聖人,周遊列國十四年,踏足衛、宋、齊、鄭、晉、陳、蔡、楚等地,皆不遇於諸侯。先生就那麼自信,必見重於諸侯?”“隻要有這個東西,富貴吾所自有。”說完,蔡澤伸出一條舌頭。他腳步踉蹌,瞪著眼睛,手指指著舌頭,放浪的行徑著實有些可笑。青年的目光輕描淡寫地在蔡澤身上點了點,不帶任何感情的意味,隻是單純地掃了他一眼。下一刻他便收回了視線,緩緩出口的話語還是和之前一樣冰冷。“先生有一條三寸不爛之舌以及城牆厚的麵皮,如同有了上等的馬鞭和馬車,富貴本唾手可得,奈何先生走錯了路。”“哦?”蔡澤頓了頓身形,仿佛涼水澆頭,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他凝神看向青年。“依我看來,先生的富貴不在東方,而在西方。”蔡澤的眼睛亮了亮,他心有所感,又重新坐回席上。一改之前輕浮的態度,變得嚴肅恭謹。“請君為澤指一條明路。”“先生可知,秦國的河東守王稽近日被部下告發謀反,軍吏在他的房中搜出了與信陵君私下來往的密信,意圖叛秦入趙。秦王大怒,王稽坐與諸侯通,遭棄市。前有鄭安平降趙,今有王稽叛秦,應侯的日子恐怕不好過吧?”說者的語調毫無起伏,簡短的三四句話不需要耗費多少精力和時間。而聽者消化那些詞句,亦沒有花費太多功夫。“原來如此。謝君指點,短短數語令蔡澤茅舍頓開,猶如撥雲見日。”這麼說著,他站起來告辭,“若取富貴,必報答君今日之恩。君可否留下名諱?”“我的名字不足為道,你也不必記得我。”蔡澤動了動嘴唇,還想再說什麼。不想這時木門霍地推開,武者立於門邊,冷著臉做出請的姿勢。回頭看了閣中的青年一眼,對方垂眸闔眼,似乎不想再與他交談。無奈之下,蔡澤邁步走了出去。這一踏步,於蔡澤而言,便是一個新天地。二十三年後,蔡澤在秦國再次見到為他指點明路的恩人。對方已經不再是二十餘歲的風華之年,然而那雙眸子依舊純粹如初,故蔡澤一眼便認出了他。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對方的身份和名字——韓國公子,韓非。注1:有寬大袖子的衣服。孔子年少居魯國時,常穿這種衣服,後來便專指儒生的服裝。注2:趙武靈王和趙惠文王時期的趙國重臣。公元前295年,趙武靈王的長子趙章和田不禮發動沙丘宮變,被李兌和公子成擊敗。趙章逃入武靈王宮中,李兌下令封閉宮門,不準任何人進出,竟將武靈王活活餓死。李兌在趙惠文王統治前期,出任相國,並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獨掌趙國大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