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章 下 驅 龍(下)(1 / 1)

應侯府的家臣張覓小心翼翼地踏入後花園,沿著小徑走了一刻鐘,便見主人負手獨立於涼亭之中,望著鬱鬱蔥蔥的林木,麵有憂色。自河東守王稽事發之後,他便再未見主人露出過笑容。不,或許更確切地說,自兩年前白起自儘、鄭安平降趙之後,主人眉間的陰雲就一直沒有散過。十日前,應侯因王稽之事進宮請罪,秦王並未降下罪旨。這令應侯府上上下下都鬆了一口氣。不想應侯自那日歸來後便托病不朝,憂色更甚於往日。張覓略作遲疑,最後還是走上前去,朝應侯欠身之後,埋頭道:“小的聽聞一件事,不知是否要稟告丞相。”“你既然來到這裡,又對本相說了這一番話,哪裡還有不說的道理?”範雎仍舊注視著前方的濃綠,“說吧。”張覓始終低垂著頭,因此聲音聽起來有些悶悶的。“近日鹹陽城中來了一位燕客,名叫蔡澤,自稱天下雄俊弘辯智士。他在城中四處揚言,一旦他見到秦王,秦王必……必……”張覓似乎遇到了巨大的阻礙,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後麵半句。“必拜其為相而奪應侯之位,是這樣說的麼?”範雎替張覓說道。張覓聞言,猛地抬起頭顱,眼中露出驚訝之色。但是很快,他的眼神又平靜了下來。這正是大秦的丞相,應侯範雎。即使托病不朝,閉門不出,鹹陽城中任何的風吹草動依舊逃不出他的耳目。“是。”他沉聲回複。此時,一陣夏風吹來,林木沙沙作響。身處涼亭之中,頓覺渾身暑氣被風驅散,爽快愜意。張覓無意識地眨了眨眼睛,剛剛過去的一瞬間,他似乎看見側身而立的丞相,嘴角揚起一抹極淺的笑。再定睛一看時,丞相卻是繃著臉,眼中隱隱含著怒意。“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說,吾既知之,眾口之辯,吾皆摧之。此人安能困我而奪我之位?不過一狂人耳!”“丞相說的是。”張覓忙點頭附和。“你去將此人帶來,本相要親自拿他問罪。”張覓對這個命令有些不解。他跟隨丞相多年,知道他絕不會為了市井之人的幾句狂言便追究於人。不過他亦沒有因此而遲疑,而是毫不猶豫地點頭稱諾。待張覓退下之後,範雎又獨自在涼亭中佇立良久。兩年的時間,他淡去了一身鋒芒,僅以一個疲憊的身軀,守著朝堂中距離秦王最近的那個位置。他自知朝中不少文武,因白起之死而對他暗懷不滿。市井之中,種種流言盛行,經久不絕。兩年前,鄭安平降趙,他本該收三族,大王恐朝中言論不利於應侯,乃下令國中:“有敢言鄭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不僅沒有降罪,對他的優厚賞賜反而更甚於前。人人皆道,這是秦王對應侯的安撫,以順適其意。而應侯卻在這破例的優待中,日益憔悴下來。他想起那日朝堂上,秦王再三歎息。於是他上前跪拜,以額觸地。“臣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憂,臣請其罪。”他的頭埋在臂彎裡,因此看不見上方的秦王是何表情。唯能聽見一個與往日一般無二的威嚴聲音,在他話音落地的同時便在頭頂響起。“今武安君既死,而鄭安平等叛,內無良將而外多敵國,吾是以憂。此事與丞相無關,丞相何罪之有?且退下吧。”這是白起死後,秦王第一次提到武安君。群臣們議論紛紛,應侯默然起身,退回到百官的行列中。自那日早朝之後,他便稱病不出。如今,鹹陽城中來了那麼一位人物,而出現的時機未免太巧了。天色轉暗,包圍著涼亭的濃綠漸漸化為一團團混沌不清的墨黑。範雎走出涼亭,不由地縮了縮脖子。分明是酷暑,他卻覺得秋風乍起,枯葉滿目。這兩年於他而言,仿佛過了二十年。他也許一直在等待著某一刻:該來的終究會來,該走的終究會走。===========一切如蔡澤所料。他在鹹陽城中大肆宣揚一番之後,很快便被人請入了應侯府。他深諳欲擒故縱之道,見到應侯範雎之後隻是態度倨傲地抬起袖子隨意舉了一下,以為揖拜之禮。果然,範雎見狀極為不快。他挑著眉,嘴角浮起一絲冷笑,語氣不善地質問道:“你就是那個到處宣揚要取代本相的人?”“正是在下。”蔡澤氣定神閒,乾脆利落地承認道。“嗬,你有沒有本事取代本相,本相現在還不知道。不過本相已經知道,你的膽量和野心大於常人。本相倒想聽聽,你將取而代之的理由。”蔡澤為了今日,早在驅車趕來秦國的路上便將腹稿打好了。此刻他正等著範雎這句話,聞言心中大喜,眸子放光,語速也因興奮而加快了些許。“秦之商鞅,楚之吳起,越之文種,丞相如何評價?”“皆英雄人物,亂世豪傑。”似乎是聽到了一個滿意的答案,蔡澤嘴角勾起一個顯眼的弧度,抬頭略帶挑釁地直視範雎。“如丞相之言,此三子為何皆不得善終?人們傾慕他們的功績,卻不願意像他們一樣落得悲慘下場。”範雎迎著蔡澤的視線,頷首輕笑一聲。“商鞅事孝公,吳起事悼王,文種事越王,皆義之至、忠之節也!故君子殺生以成名,義之所在,身雖死,無憾悔。後世中人,亦不乏甘願效仿三子的忠義之士。”應對從容有據,不愧是應侯!蔡澤暗自慨歎。他本欲用言辭設下陷阱引誘範雎,不想卻被對方輕易看穿,並在三言兩語之間輕易化解了。了解蔡澤的人,都清楚他是個言辭輕浮、臉皮極厚的人。然而這樣的人,往往又有著堅韌的意誌和絕不服輸的品性。蔡澤有野心,亦有能力。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個典型的遇強則強的人。如今遭遇範雎這位強敵,他毫無怯意,反而振奮精神,不屈不撓地展開第二波攻勢。“丞相剛才之言,不能不稱善。商鞅、吳起、文種,其為人臣,儘忠致功,願意效法他們的世人,也許是不少吧。閎夭事文王(注1),周公輔成王,對君上不一樣是一片忠心麼?敢問丞相,以君臣論之,若拿閎夭、周公與商鞅、吳起、文種三人相比,誰更值得世人效法呢?”“自然是閎夭、周公。此二子乃萬世表率的賢臣,而商鞅、吳起、文種僅僅是一代英傑,還比不上閎夭、周公。”“再問丞相,論君主慈仁任忠,不欺舊故,當今的秦王是否比得上秦孝公、楚悼王和越王勾踐?”範雎眯了眯眼睛,額角一條青筋在皮下微微跳動著,延伸到那道猙獰的舊傷痕處。他本可以拒絕蔡澤的這個極為無禮的問題,但最後他還是做出了回答。“本相不知大王是否比得上。”毫無波動的聲音緩緩墜地,當最後一個字落地,蔡澤埋下頭,在燈光的陰影中露出一個誌得意滿的笑容。“丞相不敢說實話。”他斜眼看向範雎,見對方目光淡然,毫無反應,心想對方是故作掩飾,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還是讓在下來替您說吧!當今秦王信任忠良,比不上秦孝公、楚悼王和越王勾踐。若論臣下為君主撥亂反正、排除禍患、擴張領土、增加糧食,富國、足家、強主,威蓋海內,功彰萬裡之外,丞相您還未超越商鞅、吳起、文種。然而,丞相目前在秦國祿位貴盛,豪宅富家,其富貴榮華已超越了三者。”“語曰:‘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盛極必衰,天之常數;進退、盈縮、變化,聖人之常道。丞相睿智,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吧?而您現在仍占據著丞相的高位而不肯退下,在下實在為您的安危擔憂不已。”範雎默不作聲,額角有細汗滲出,半垂的眼瞼掩蓋了主人眸中的情緒。而蔡澤卻像是獲得了某種激勵,興致高昂,口沫橫飛,越說越起勁。“商君為孝公平權衡、正度量、調輕重,決裂阡陌,教民耕戰,是以兵動而地廣,兵休而國富,故秦無敵於天下,立威諸侯。功以成,遂車裂。吳起為楚悼王罷無能,廢無用,損不急之官,塞私門之請,一楚國之俗,南攻楊越,北並陳、蔡,破橫散縱,使馳說之士無所開其口。功以成,卒肢解。文種為越王墾草創邑,辟地殖穀,率四方士,上下之力,以擒勁吳。功以成,終賜死。此三子功成而不去,禍至於此。丞相認為三子皆英雄人物,亂世豪傑,而在下獨獨認為三子不智。”“那麼,蔡澤認為,天下之人,誰為智者?”範雎終於打破沉默,悠悠開口。“範蠡乃智者,超然避世,長為陶朱。”“嗬!”蔡澤聽見範雎發出不屑一顧的輕笑。他微微蹙眉,不知自己是哪裡說錯了引得對方發笑。“無論是商鞅、吳起、文種,還是範蠡,都是數代之前的人了。‘以古製今者,不達於事之變。’你用前人之事來說服今人,怎麼能打動今人之心呢?他人或許會被你的言辭所迷惑,然而你的招數在本相麵前是沒有用的!”範雎的反擊令蔡澤呼吸一滯,略有失神。不過他很快就想到了如何應對。“那麼在下就為丞相說一說您熟悉的今人!”他驀地瞪大雙眼,聲調陡然上升,“武安君,白起!”“楚地持戟百萬,白起率數萬之師以與楚戰,一戰舉鄢、郢,再戰燒夷陵,南並蜀、漢,又越韓、魏攻強趙,北坑馬服,誅屠四十餘萬之眾,流血成川,沸聲若雷,使秦業帝。自是之後,趙、楚懾服,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勢也。身所服者七十餘城,功以成,自刎於杜郵!”“白起之武功,大秦無二,而丞相之文業,朝中首位。丞相相秦,計不下席,謀不出廊廟,坐製諸侯,利施三川(注2),以實宜陽,決羊腸之險,塞太行之口,又斬範、中行之途(注3),棧道千裡,通於蜀、漢,使天下皆畏秦。觀秦國朝堂之中,丞相之功極矣!若此時不退,則武安君便是丞相的前車之鑒!”他一口氣噴出一大段句子,此時不得不停頓下來,大口喘氣。即便如此,他仍不忘用眼角餘光觀察範雎的反應。令他大喜過望的是,範雎眼神空洞,整個人仿佛被抽離了靈魂,呆坐於席上。看來他剛才的話語,擊中了範雎的要害!這麼想著,呼吸稍稍平順的蔡澤再度開口,意圖進一步鞏固戰果。“蔡澤竊為丞相計,您不如急流勇退,歸相印,讓賢者,則長命百歲,永保爵位,子孫長為應侯,世世稱孤。丞相認為如何呢?”說到這裡,他勾起唇角,彎了眉眼,舉臂朝範雎一揖。長久,範雎歎息一聲,喃喃道:“……善。”蔡澤狂喜,猛地抬起頭,欲向範雎稱謝,不想卻撞見對方眸子裡悲喜交加的神色。那抹情緒一閃而逝,短暫得蔡澤不敢確定剛才是否親眼看見了。“你的辯才我已經見識過了。言辭能打動我的話,必能打動秦王。你且等待數日,我會尋機為你引薦。”範雎神色平靜,語氣也平淡如水。他說到做到。數日後,範雎入朝,對秦王說道:“有客從山東來,名曰蔡澤。其人高才善辯,臣之見人甚眾,莫有及者,臣自愧不如,欲為大王薦之。”秦王置若罔聞,卻問起範雎的病情來。“愛卿前些日子稱病不朝,寡人甚為掛心。寡人派去的疾醫皆道愛卿憂慮過重,心脈鬱結,以致成疾。服了湯藥之後,可有好轉?”“謝大王關心。”範雎答完這句話後,便佇立於原地,不再言語,而眼睛卻直直盯著秦王。即使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秦王,也在那幽潭如鏡的目光中,感受到了無言的壓力。他知道,若不給丞相一個答複,對方將在這大殿之上一直沉默下去。“凡賢相者,皆善於識人、薦人。愛卿為寡人薦蔡澤,必是一位能人。寡人明日在鹹陽宮見他便是。”範雎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秦王剛才的那句話,讓他猝然憶起鄭安平、王稽二人。他為報二人之恩,曾在秦王麵前為二人求取高位。可笑他自詡謀而善斷,卻沒料到秦王對他的猜忌之心已如三尺之冰,早非一日之寒了。一著下錯,滿盤皆輸。賢相?閒相罷了。他閉上眼,衣袖掩麵,朝著秦王一拜。隨後,以身體不適為由,早早退出宮去。翌日,秦王召見蔡澤,與語,大悅,拜蔡澤為客卿。應侯聞之,上奏稱病,請歸相印。秦王不許,強起應侯,應侯遂稱篤,並於病中再次上奏。秦王展開木簡,先是一愣,隨後大怒,將奏書擲於地,嚇得殿中寺人瑟瑟發抖。出人意料的是,秦王卻又命人拾起那卷木簡,遞還給他。他手持木簡,雙目如火,久久凝視其上內容,仿佛要將那寫著墨色篆體的地方燒出兩個洞。他已經七十歲了,白發蒼蒼,引以為傲的長髯也變得稀疏乾枯。即使他不願意承認,卻終究抵不過歲月無情。他,大秦之主,傲視諸侯的王者,在時間麵前僅僅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老人。良久,秦王將奏書置於案上,對一側伺立的中車府令說道:“起草文書,即刻將範雎罷相。”聲音蒼老,難掩疲乏。而那卷攤開的木簡之上,短短的一行字猶自散發著墨香。“大王這次認為,範雎是真病,還是假病?”字體恭謹,語帶刀鋒。這大概是他的丞相,所上奏的最重的一份奏折了吧。他豈有不允的道理?……兩日後,從權力巔峰跌回一介白身的範雎,悄然離開了鹹陽,正如他當年狼狽地踏入鹹陽的城門。不同的是,他那時身雖落魄,而壯誌不減。待今日夢醒,少了三分窘迫,多了七分淒涼。望城外斜陽,滿心枯黃。數月後,範雎病逝於鄉野,彼時蔡澤已被秦王拜為丞相。消息傳到鹹陽,秦王沒有什麼表情,隻是淡淡對蔡澤說道:“朝中人多在寡人麵前誹謗你。”蔡澤聞言,深懼,乃謝病歸相印,被秦王封為剛成君。剛成君居秦十餘年,事昭襄王、孝文王、莊襄王,卒事秦始皇。至於秦王贏稷,在生命的最後四年中,虛丞相之位,沒有再拜相國。===========李斯費力地搬著一個桑木棋枰走進無招棋館。棋館內的布置,跟他十七歲時和青書、毛淵第一次來這裡的情景沒有太大區彆。棋館新招的小倌見到他,連忙迎上去問了聲:“客官又來了?”一邊說著,目光落到他身前,流露出豔羨和吃驚,“您這副棋具可真是天下極品!”李斯敷衍地“嗯”了一聲,卻是抬頭看向二樓的那間棋室,見珠簾仍舊是半卷的狀態,暗自鬆了一口氣。他不久前來過這裡,進門瞥了眼樓上,立刻轉身離開了,搞得門口的小倌一臉莫名其妙。此時,李斯又轉移了目光,視線順著樓梯往下,果然見一位高大的武者立於樓梯口。他將手中厚重的棋枰往上抬了抬,讓兩個碧玉棋匣靠在他的胸腹處,避免因力儘而讓整套棋具從手中滑下去,然後朝著小倌溫和地笑了笑。“這期間,有人上去挑戰那間棋室的主人麼?”小倌一聽,頭搖得像撥浪鼓。“沒人敢上去!我隻是新來的,不清楚那位貴客的身份。”說著,他壓低聲音,“一些老顧客跟我說,但凡與那位貴客對局,絕沒有好下場。客官,你不會是……”李斯聞言,蓄在嘴角的笑意更溫柔了。他朝小倌點點頭,不顧小倌的勸阻徑直朝樓梯口走去。“請壯士上去通報一聲,我有事找你家主人。”李斯煞有介事地朝彘說道。彘掃了一眼李斯手中的棋具,麵無表情地回複:“不用通報了。我家主子吩咐過,若你來便直接引你上去。”待彘引著李斯走到棋室門口,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轉身離去時,李斯冷不防喚了一聲:“朱亥。”彘的身形頓了頓,緊接著便重新邁開腳步,往樓下走去。李斯目光深邃,睫毛微微顫動了兩下,這才踏入棋室。他一眼便瞥見韓非的座前擺著棋館提供給客人所用的那種極普通的棋具,這讓他有些詫異,目光不由地在棋盤上多停留了一會兒。“聽說師兄四處尋我,是要找非對局?”韓非一改往日的冷漠,竟朝著李斯露出一個帶著溫度的淺笑。李斯迅速眨了幾下眼皮,走到韓非跟前,將手中的華貴棋具放了下來。“東西還你。”“哦?兩年前不是已經將它輸給師兄了麼?”韓非仍舊是笑著。李斯頓時生出一種強烈的挫敗感,比他在市集中聽到秦國河東守王稽被處死的那一刻,有過之而無不及。“師弟還記得我們下的第一局棋嗎?”韓非點頭。“那局棋最初沒下完,我遙遙領先,便一直以為是我贏了……直到師弟邀我來這間棋室繼續,我才知道師弟下的棋遠沒有那麼簡單。師弟‘計在長遠’,不下到最後一步,根本無法預測師弟設下了怎樣一個詭局。如果說我每落下一子,預見的是十步之後的盤麵,師弟每落下一子,計算的則是百步之後!”“從一開始,你就布好了局。”說到這裡,李斯微微抬起上身,直直望進韓非的眼底,仿佛要將他看穿一般。“鄭安平降於信陵君,王稽坐與諸侯通,皆是你搞的鬼吧?”韓非不言,隻是用那雙上挑的鳳目與李斯對視。“可笑我一直蒙在鼓中,以為自己贏了那個賭注,直到聽到王稽被殺的消息,我才開始懷疑。我寫信請邯鄲的一位朋友暗中替我調查了一番。之前我便聽說信陵君救趙時,身邊有一位名叫朱亥的武者相助,隻是萬萬沒想到……嗬,若不是信中描述了他的身形外貌,我倒真猜不到他就是師弟的那位仗身。”“不僅如此,就連我的行動,也在你的計劃之中。”說到這裡,李斯不由地收緊了平放於膝上的手指。“我屠虎,你驅龍。我設計挑撥秦王與白起的關係,自然也會牽涉到範雎。一旦我除掉白起,你除去範雎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你需要做的,不過是等待一個足以代替範雎的人出現罷了。”“不愧是師兄,一切都瞞不過你。”“謝了,師弟的讚譽,李斯受之有愧。我能算當年之事,而你卻能預見數年之後的事。不,也許你比我想象的看得更遠。”說到這裡,李斯闔上眼瞼,頓了頓,再睜眼時,眸子清明如許。“我李斯,遠不如韓非,輸得心服口服。這套棋具還給師弟。”韓非並沒有看那套棋具,他的目光停留在李斯臉上,然後搖了搖頭。“兩年前,非的確是輸給師兄了。”也許是為了堵李斯的嘴,韓非緊接著問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師兄還記得長平之戰結束時,你我在山上說的那番話嗎?”“自然記得。”“我曾對師兄說:‘七國之中,走在‘仁道’上的國家,唯秦而已。不過,僅僅掌握了商鞅之法,還不是……’”“還不是真正的仁義之道。”李斯接下了韓非的話。韓非微微勾起了沒有血色的薄唇。“儒家救不了天下,即使是老師,也無能為力。關於將來,老師已經有所決斷了,想必很快就會召見你我。”李斯垂眸,韓非所言,他何嘗不知。“師兄,長平之戰時,你選擇趙國。如今經曆邯鄲之戰,你仍選擇趙國麼?關於更遠的將來,於七國之中,你要選擇哪一個國家作為你的‘糧倉’呢?”“……”韓非清冷的臉上露出了慣常的諷色,卻並不含惡意。“我說過,你我都是一樣的人,所以我清楚,你並不是不如非。師兄不過是還沒有找到自己的目標罷了。”韓非淡淡說道。李斯猛地抬頭看向韓非,一時心緒紛亂,如一團亂麻堵在心間。“韓非現在就來告訴師兄,在非心目中,何謂真正的仁義之道。商鞅之法、申不害之術、慎到之勢,法術勢三者合一,此乃拯救天下之道。”看著韓非說這句話時,眸中仿佛落滿了星辰,李斯猶如被一記重拳擊中胸口,隻覺得呼吸困難,腦中卻掀起狂濤。“師弟選擇法家麼?”他的聲音顫抖著。“是的,不是商鞅之法,而是屬於我韓非的新法家!”見李斯仍舊有些愣怔,韓非打開麵前的碧玉棋匣,拈出七枚昆侖玄玉所製的黑子,一一置於棋盤之上。“堯舜那樣的聖王,數百年不能出一人。儒家等待聖王來救世,百姓們要等待何時?師兄於邯鄲之戰中,已經見識了趙王丹、楚王完、魏王圉,以及我那位王兄的昏庸,他們賢不及堯舜,暴不及桀紂,不過是中人之主。聖王不出世,庸主卻層出不窮。治世憑借君主自發的養性修身,就像緣木求魚一般愚蠢。然若法術勢三者合一,即使中人之主,亦能開創不世之功業。好比身體羸弱之人手握寶劍,善用外物,便能斬鐵如泥。”韓非短短幾句話,仿佛石破天驚,在李斯心中引起的震蕩難以用語言形容。即使在幾十年後,他身為帝國丞相,想起今日這一番話,仍控製不住地全身戰栗不已。最初聽到這番話,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興奮而戰栗;後來憶起這番話,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懼怕而戰栗。李斯不記得自己那一日是怎麼離開無招棋館的,他渾渾噩噩,跌跌撞撞。關於那一日之後的記憶,他能夠想起的,便是他和韓非夜裡被荀子召入達德殿的情景。當荀子宣布,兩位弟子已經拿到他的允許,可以出師時,他和韓非都沒有表現出詫異。當荀子又宣布,他將辭去學宮祭酒一職,並應春申君之邀前往楚國出任蘭陵令時,他和韓非仍沒有表現出詫異。見微知著,劇變常現端倪於微處。荀卿三為學宮祭酒,早有妒忌之人在齊王耳邊讒言。春申君使者的到來,不過是一個引子。未來要何去何從,李斯仍有些茫然。夜裡他回到自己的寮舍,推開木門,借著廊道上灑下的燈光,隱約見到屋子的角落裡,靜靜地放著一方棋盤。竟然又被送了回來。他嘴角不禁露出一絲苦笑。昏黃的燈光下,棋枰上鑲嵌的螺鈿仙鶴,正閃耀著五彩幻光,展翅而飛。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法家”兩個字已經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直到他死亡的那一天,這兩個字也未曾被歲月消磨一分一毫。注1:閎夭是輔佐周文王姬昌的賢臣,為文王“四友”之一。注2:即韓國的三川郡,後為秦國所奪。注3:即春秋時期晉國的兩大貴族集團,範氏和中行氏。這裡用範氏和中行氏來指代三晉地區(韓趙魏)。意思是秦國按照範雎的戰略,切斷了韓趙魏之間的地理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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