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離開鹹陽城不久,鹹陽宮的大殿內正在進行早朝。秦王的目光掠過文武群臣的隊列,掃過他們恭敬垂首時朝向北方的冠帽,最後落到武官最前列的位置。那裡原本站著他大秦最顯赫的將軍武安君,隻是此時已經換了彆人——同樣身為宿將的老實人,蒙驁。此時群臣例行的奏事已完畢,秦王卻沒有宣布退朝。他的目光若無其事地在蒙驁的位置點了一點,隨即轉向文官最前列的位置。那裡站著大秦的丞相——應侯範雎。“白起現在何處?”秦王的語調低沉緩慢,顯得有些漫不經心。此番問及白起,似乎隻是他臨時想起的話題。“回大王,今日城開之時,白起已出鹹陽城西門。推算行程,其車隊即將到達鹹陽西門十裡外的杜郵。”範雎手持笏板,深深埋頭於臂間,畢恭畢敬地回答道。“寡人聽聞,白起之遷,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餘言。”秦王威嚴的聲音回蕩於廣闊的大殿之上,群臣皆埋頭不語。凝重壓抑的氣氛因秦王短短一句話,如戰場上的煙塵,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文武百官感受到來自上方充滿壓迫力的目光,大氣亦不敢出,仿佛利刃淩遲軀體。“白起”兩字不知何時成了朝中一個禁忌,誰也不願提起。秦王此番狀似無意地提到白起,平淡無波的一句話,究竟含著怎樣的深意,群臣心知肚明。白起雖貶為士卒,然武安君的威名尚在。此時若為白起出言,不管從哪一方麵來說,都是吃力不討好的困局。秦王耐心地等待著。他須眉染霜,五官的線條卻並未隨年華逝去而鬆弛下來,反而更加冷酷堅毅。薄唇緊閉,抿成一條刻薄寡恩的細線。他並沒有等待太久。一個極輕的腳步聲打破了殿中窒息般的沉寂。秦王的唇角勾起一個微小的弧度,他看見他的丞相踏前一步,邁出了百官的行列。範雎半抬起頭來,露出額角的那處舊傷痕。他的眸光如一池深潭,幽深而平靜,連一絲細微的漣漪也找不到。眸子深處實在太寧靜了,隱隱透出不祥的征兆。“白起恃功而驕,多次違抗大王之命,按律當斬。大王念他昔日之功,僅將白起貶為士卒。豈料他非但不悔過,反而心懷怨恨。昔,吳起為魏國效力,奪秦河西之地。此子深受魏文侯寵信,後來卻棄魏奔楚,為楚南平百越,北並陳蔡,率領楚軍大敗魏軍,飲馬黃河。下臣鬥膽在此直言,大王今日留白起一命,何嘗不是留下一個禍根?白起內含不平之心,若趁機逃出國境,一旦被他國所用……豈不是又一個吳起?”此言一出,武將們紛紛轉頭望向範雎。尤其是為首的蒙驁,隱忍中透著怒意,投向範雎的目光猶如兩把利刃,恨不得在範雎身上剜下兩塊肉來。範雎對投來的各種目光仿若未覺,他保持著躬身而立的姿態,半張臉隱在抬起的雙臂下,唯有一雙眸子,始終平靜,不見波瀾。秦王的手指輕輕地在王座的扶手上敲了一下。他像慣常那般,用一種虛心求教的語氣,對範雎說道:“愛卿的意見是?”“不聽話的韓盧,若不及早處死,或許有一天,會反過來撕咬主人。”範雎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幽幽的眸光頃刻間熄滅了,瞳孔中隻剩下至深的黑暗。“臣請大王,賜死白起。”他的話輕飄飄的,如一縷青煙嫋繞在眾人耳際。然而那話中的冷意,卻激得群臣一個哆嗦,眼睛陡然睜大了幾分。文官們噤若寒蟬,冷汗淋淋;武官們咬牙切齒,雙拳緊握。秦王沒有立刻表態,他玩味地注視著下方恭立的丞相。“寡人早說過,愛卿在寡人麵前不必拘禮,抬起頭來看著寡人。”範雎聞言,稍有猶豫。片刻之後,他還是從臂彎中抬起頭來,仰視高高在上的秦王。謙遜的目光就這麼直接與秦王撞擊到一起。秦王在範雎的眼中,看不到任何波動。那雙眸子似乎什麼都沒有隱藏,清透見底,隻映出秦王自己的影子。這絕不像一位謀臣的眼睛。同時,又像極了一位謀臣的眼睛。在目光的對視中,秦王突然輕笑一聲,繼而轉為爽朗的大笑。濃密的長髯隨著他的笑聲上下顫動著,笑聲回蕩在大殿之中,一掃之前的壓抑沉悶。群臣見此,麵麵相覷,不知秦王笑從何來,不由地更加局促。“寡人明白了。就如愛卿所言,寡人立刻遣使追趕白起。念他曾有功於秦,特賜劍一把,令其自行了斷!”秦王此言一出,立即在群臣心中掀起巨大風浪。然而任憑胸中狂濤翻湧,大殿之中始終保持著詭異的寂靜。見群臣默然,秦王不以為意地掃視眾人,像往常那樣斜倚著王座,麵無表情地宣了一聲:“退朝。”===========路麵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車轍。因帶著病人和女眷,馬車沿著車轍的痕跡,一路晃晃悠悠,緩慢地行駛著。天色大亮之後,車隊才到達鹹陽城西十裡的杜郵。白起今日精神頗好,從車窗中瞥見路邊售賣漿水和濁酒的小攤,便叫人停了車駕。老人不顧家人的反對,固執地下了車廂,走到小攤邊,眯著一雙不再銳利的三角眼,笑嗬嗬地向攤販要了一碗濁酒。那小商販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端了酒碗給老人,便好奇地在一旁坐下,打量著路邊的車隊。由馬車和牛車組成的車隊,沒有什麼特彆的裝飾,看不出主人的身份。小販便又打量起老人,對方一身布衣,身體看起來有些羸弱,顯然是久病體虛。似乎是感受到了小販好奇的目光,老人放下酒碗,抬眸直視年輕人。“小子在看什麼?”說來也怪,那人分明是一位六十多歲的病者,猛地被他盯住問話,小販竟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啊……我……不是……客人是從鹹陽來?”小販在對方的注視下,莫名變得語無倫次起來。待說了幾個字之後,語言才恢複了流暢。白起不言語,收回目光,落回到草席的酒碗上。乳白色的渾濁液體中,尚有酒糟浮於其上。他已多年未飲過這種民間常見的濁酒。重新端起酒碗,他像一位久渴之人,仰頭一口氣將濁酒飲儘了。抬袖擦了擦嘴,白起這才斜著眼睛,望了一眼東方。“沒錯,老夫正是從鹹陽而來。”“往哪裡去?”“嗬,你一個在路邊賣酒水的小販,人來人往,你都要過問一下?”小販先是一愣,然後有些局促地笑了。“客人誤會了。我隻是聽聞武安君要出城,很是好奇他的樣貌罷了。若是有幸能窺見神將天顏,此生無憾了。眼下見到客人,又知您是從鹹陽來,便想問問您,路上是否見到了武安君的車駕?”“武安君?”老人不屑地扯動嘴角,“這世上哪還有什麼武安君?不過是一位毫無用處的老匹夫罷了。”“這位客人,莫非是對武安君有什麼成見?”小販收起了笑容,表情嚴肅。“倒不是說有什麼成見……”老人轉動著麵前的空碗,目光卻不知飄到了何處,“老夫之前也覺得武安君為大秦南征北戰,數十年來創下蓋世奇功,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不過……聽聞他臥床不起之後,老夫意識到,武安君如何了不起,仍是一個逃不過生老病死的凡人。何況現在,他被大王貶為伍卒,逐出鹹陽。嗬嗬嗬,老夫現在根本不覺得此人有什麼了不起,反倒有些可憐他。”“……”小販聞言,若有所思。他遠遠望見車駕旁邊,兩位青年和幾位佩劍的隨從一直盯著這邊,似乎很不放心這邊的狀況。再度瞥了老人一眼,小販壓低聲音說道:“客人當真沒在路途中見過武安君麼?百姓們為他抱不平,都認為武安君不該受到如此對待。”“哦?”老人挑了挑眉,三角眼直視年輕人。小販再度變得緊張起來。他埋頭回避了對方的視線,以細若蚊吟的音量嘟噥了一句:“應侯心性狹窄,妒武安君之功,在大王麵前進讒言。應侯與武安君關係不睦,人儘皆知。如此小人……”不等小販說完,老人突然嗬嗬笑了起來。小販莫名其妙地望著他,不知自己究竟說了什麼,惹得對方發笑不止。老人笑到最後,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他胸口起伏得厲害,似乎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遠處的兩位青年和隨從見有異樣,急忙飛奔過來,伸手欲將老人攙扶起來,不想卻被對方打開了手臂。小販愣怔地看著這一切,有些不知所措。過了好一會兒,老人的呼吸終於平緩了下來。他抬頭看了一眼小販,對他搖了搖頭,之後便從席上起身,對身旁一位青年使了一個眼色。那青年的相貌與老人有幾分相似。他立刻會意,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枚金餅,遞給了小販。小販似乎被嚇到了,又不知對方真實身份,哆哆嗦嗦地不敢接那枚金餅。青年亦生有一對黑白分明的三角眼,橫眉怒視,態度強硬地將金餅塞入了小販手中。“多謝你一碗濁酒招待,老夫很久未喝過這令人懷念的味道。時辰不早,老夫要繼續趕路了。小子,後會無期。”待一行人轉身離去,小販這才後知後覺地埋頭看了一眼手中的金餅,不由心跳加速。隻見金餅麵上,端端正正地鈐印著“武安”兩個字。小販抓起案板下的某樣東西,以奔命的速度追了上去。===========車駕再度啟程,這次僅僅隻走出兩裡路便停了下來。算算行程,甚至尚未駛出杜郵的地界。“父親,大王的使者來了!”闔眼坐於車廂內的白起,聞言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長子興奮的神情。“何故喜形於色?”“我就說大王舍不得父親。咱們才走出十數裡,王使便匆匆追來。想必是奉大王之命,特來宣召父親回鹹陽的!”白起露出一絲苦笑,搖了搖頭。“恐怕並非如此。”青年一愣,隨即渾身僵硬。白起無言地拍了拍他的肩,有些吃力地彎腰,被車旁的隨從攙扶著下了車。他往車後看去,果然見車隊後停著幾匹高頭大馬,三位身著宮服的人站立一側,正等著白起過去聽令。白起讓攙扶著自己的隨從退下。他站立於原地,抬手欲整理發冠。手抬到一半,他猛地意識到,自己已被貶為平民,三個月前就改冠為巾了(作者注1)。兩手停在半空中,明顯地頓了頓,之後若無其事地落下,看似從容地整理了一下衣襟。此時的白起,重病纏身,身形比起三月前,又瘦了一大圈。一雙眸子,依稀還能找到昔日虎將的神采。除此之外,很難從眼前的這位老人身上,再看到那個叱吒風雲威懾四方的大將軍模樣。他邁開腿,朝王使的方向走去。卻在剛踏出一步的時候,被兩個兒子拉住了。“父親!”兩人一左一右,擋在白起身前,眼中含淚,語帶哽咽。白起看著他們,張了張口,卻沒說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沙啞著嗓子沉沉說道:“彆忘了,你我父子三人,皆是秦人。無論何時,忠心不可棄,王命不可違。”說完這句話,他的目光落到阻止自己的兩雙手上,目睹那兩雙手顫抖著鬆開。他重新邁開腿,一步一步,雖失了往日的矯健,卻多出一分蒼涼決絕。待白起走近行了禮,為首的王使這才展開木簡,以一種毫無感情的聲音念道:“白起之遷,怏怏有餘言。上不感恩而下不撫眾,外不改過而內不知悔。多次抗命,罪該當死!賜寶劍一把,就地自裁!”說完,他身後的另一位使者上前,雙手捧著一個長條形木盒,交到了白起手中。白起似乎早料到這一幕,他神色淡然,接過木盒之後,當即便將它打開來。隻見盒子內,靜靜地躺著一把出鞘的長劍,寒光刺目。“好劍!”白起一邊讚道,一邊將劍拿了出來。他手持劍柄突然發力,劍身快速晃動著,挽出幾個漂亮的劍花。登時嚇得三位使節麵色蒼白,血色儘失。隨著一聲悶響,劍尖直插入地。白起佇立於長劍之後,雙手疊放於劍首,仰頭視天,慨然問道:“大王說我罪該當死,我何罪於天而至此哉?”言罷,目光直直掃向麵前的三位王使。對方哆哆嗦嗦,一時之間竟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白起輕蔑地哼了一聲,從腰間取下酒葫蘆——那是之前遇到的小攤販,拚命趕上來送給他的。“這是小人的一位朋友寄放在小人這裡的,說是難得的美酒。武安君不以小人卑賤,贈小人以金餅,小人無以為報,且將朋友的這壺酒,贈與武安君。”美酒送行,此乃天意?擰開葫蘆蓋,白起仰頭一飲,卻不由一愣。酒,的確是絕世之酒。但這個味道,分明是……世間美酒之極致,楚國三至寶之一的絕飲!他曾在太子安國君的家宴中喝過這種酒,飲之不忘。安國君的正室華陽夫人是楚國貴族,在安國君府中喝到絕飲並不奇怪。然而,那名身份低微的小攤販手中,何來這種世間罕有的美酒?察覺出異樣,白起眯了眯眼,一口氣將葫蘆中的美酒飲儘。他右手將酒葫蘆往空中拋去,同時,左手拔出插在地上的長劍。一道白光閃過,葫蘆在半空中被一分為二,一個小東西從葫蘆中掉了出來。白起眼疾手快,伸手一抓,將它牢牢握於手中。攤開手掌,隻見手心中一塊極薄的小木片,其上為漂亮的秦國篆書。內容簡短,僅有八字:“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瞳孔瞬間收縮,白起一把握緊了木片,手背微微抖動。良久,他仰頭,大笑不止。“我固當死!長平之戰,趙卒降我,我詐而儘坑之,是足以死。”不等眾人反應,白起引劍於頸,自刎而死。英雄末路,此乃報應?===========白起之死,正是秦昭襄王五十年十二月(作者注2)。一代名將,以悲劇落幕。秦人憐之,鄉邑皆祭祀。而六國聞之,無不拍手稱快。初,武安君於長平坑殺趙之降卒,號殺者四十萬。白起死後五十年,項羽於新安坑殺秦之降卒,號殺者二十萬。彼時,亦正是秦帝國的末路。注1:古代庶民不能戴冠,庶民的首服為頭巾。冠為士以上統治階級專享的首服,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注2:司馬遷在《史記·白起王翦列傳》中,記載白起被貶之後,在鹹陽“居三月”。至於被秦王賜死,時間是在秦昭襄王五十年十一月。而《資治通鑒》上記載白起被貶是在十月,被秦王賜死的時間為十二月。此文采用《資治通鑒》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