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馬蹄聲中,毛遂覺得自己走過了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段距離。他就像一隻蟄伏的蒼鷹,縮著翅膀蜷在其他禽鳥的背後,悄無聲息地積蓄著力量。李談的馬,速度慢了下來。北郭肆抬頭望著前方的背影,眼中透著一股狠勁。他完全沒有減速,控製著坐騎直直朝著前方衝去。就在兩匹疾馳的戰馬即將相撞時,李談的身子左右搖晃了一下。仿佛與身後的一人一馬建立了無言的默契,下一個瞬間,他的馬猛地向左前方調轉方向,並在短暫的加速之後又驟然慢了下來。北郭肆低伏於馬背之上,目不斜視,雙腿用力踢打馬腹,縱馬一躍,頓時超越李談,轉眼便衝到了第一位。毛遂亦沒有減速,他緊跟在北郭之後,迅速超越了李談。隻是在擦身而過的瞬間,耳邊呼嘯的疾風刺痛了他的雙眼,不由濕了眼眶。他聽到身後傳來戰馬轟然倒地的聲音,煙塵四起,黃土彌漫於後方。毛遂沒有回頭,所以沒有看見從馬背上跌落下來的李談,渾身插滿箭杆,身前的白衣早已被血染成暗紅色。同伴的馬蹄聲漸漸在耳邊遠去,李談目光渙散,從喉間湧上的濃血源源不斷地從他嘴裡噴出,順著他的下巴流進衣襟內。身體內的液體很快流儘,迅速濡濕了身下一片乾燥的硬土。他緩緩轉動眼珠,當目光落到邯鄲城所在的方向,他終於咽下最後一口氣。毛遂緊緊攥著手中的大弓,用力之大,差點將弓身握斷。前方北郭肆的速度越來越快,現在輪到他以身體為盾,護送毛遂最後一程。毛遂雙目赤紅,左手揚鞭,重重抽打在馬臀上。兩匹馬一前一後,以更迅猛的速度朝著敵人的核心衝去。秦騎兵校尉沒想到趙軍竟會采取如此戰法,起初亦有些吃驚,但他很快就露出了不屑的輕笑。他不是不清楚對方的意圖,隻是那兩人著實是小看了秦國騎兵的戰鬥力。不自量力的趙國人,即使他們中有一人能活著來到他麵前,也絕對要不了他的命。騎兵校尉可憐這些堅韌又愚蠢的對手,所以他決定親手結束對方的性命。毛遂的目光死死地鎖定目標,一寸一寸地測量著敵我雙方的距離。現在,目標終於進入了他的射程範圍,毛遂雙腿牢牢地夾在馬腹兩側,上半身則大幅度地偏向了一側。在疾馳的馬背上,這種動作等同於喪命。而毛遂穩穩地固定在馬背上,歪斜的上半身保持著驚人的平衡。隻見他微微眯眼,張弓而射。秦軍校尉見識了毛遂的射藝,對此早有準備。就在利箭離弦的同時,護在將官兩側的騎兵亮出大櫓,猶如兩扇石門猛地關閉起來,將呼嘯而來的飛箭擋在了“石門”之外。毛遂見狀,又連續射出四五箭,力道之勁,均深深穿透秦兵厚重的櫓盾。可惜這些攻擊對櫓盾後的敵人未造成絲毫傷害。“嘖!”毛遂收起大弓,朝北郭肆的背影大喊一聲:“北郭,你還沒死吧?”“想要我死,還早得很呢!”北郭不顧身上多處箭傷,恣意揮劍劈砍迎麵飛來的羽箭。“嘿,那就好。給大爺我撐住啊,我還要借助你的力量!”毛遂咧嘴一笑,雙目放光。話音一落,他突然開始加速。墨梟如一條躍出水麵的黑龍,以雷電之勢朝著前方飛馳。北郭肆聽見身後迅速接近的馬蹄聲,不僅沒有調轉馬頭避讓,嘴角反而勾起了一個誇張的弧度。不必回頭,不必詢問。他已完全將性命交到了對方手上,亦將全部的信任托付於身後的同伴。北郭肆抬眸直視前方,他們離目標人物尚有一段距離。如果直接衝過去的話……敵人將有足夠的時間做出反應。“毛遂,北郭肆助你一臂之力!就讓秦人見識一下咱趙國男兒的恐怖吧!”就在墨梟即將撞上北郭肆的瞬間,毛遂猛然從馬背上一躍而起,身體向前飛撲的同時,左腳狠狠地踏在了北郭的後背上。這一腳完全將北郭肆當作了踏腳石,毛遂由此借力,如大鵬展翅,淩雲於青空之中。墨梟亦在同一時間,極速轉變了方向。時機之微妙,幾乎是挨著北郭肆的坐騎擦身而過。秦國騎兵目睹這一幕,紛紛仰頭看向半空中的敵人。強弓如滿月,金矢如月下之霜。射者眸中的銳利蓋過月霜的光輝,如浩天星霜落入他的眼底。“死!”隨著一聲斷喝,死神亮出了勾魂的利刃。如流星劃過天際,一個難以用人眼捕捉的黑影從空中急速墜下。它掠過秦國騎兵的頭頂,直直朝著騎兵校尉的眉心而去。“要殺我,還早了一百年!”秦騎兵校尉亦不簡單,見此情景非但沒有倉皇躲避,反而拔出佩劍,正麵迎敵。此人不愧是虎狼之軍的將官,三尺寒光在麵前一晃而過,竹製的箭杆被乾脆利落地斬為兩截。而斷箭尚未落地,口哨聲又猝然響了起來。墨梟聽見主人的哨聲,立刻調轉方向,不顧秦兵射來的飛箭,一路狂奔,連續撞翻了五六個秦卒。就在毛遂即將墜地的瞬間,墨梟如神駒下凡,嘶鳴而來。“好畜牲!”毛遂狂笑一聲,翻身落回到馬鞍之上。他站立於疾馳的飛馬之上,在瞬間的停頓之後,猛地下蹲,再度飛身躍起。伴隨著話音落地,毛遂從天而降,腰間的斷水劍早已出鞘,借著俯衝的威勢,猛地刺向騎兵校尉。對方猝不及防,剛剛斬斷毛遂飛箭的長劍還來不及收式,於震驚之中,被毛遂一劍刺穿了心臟。“我毛遂從不說大話。一言既出,十步之內,必取性命!”他朝對方眨了眨眼,用力抽出長劍,滾燙的液體頓時從肉窟窿中噴濺而出,勢如湧泉。毛遂滿臉是血,他得意地咧嘴大笑了起來,露出兩排白牙,在一片猩紅中尤為恐怖。四周的秦兵如夢初醒,這才驚慌失措地朝著毛遂猛射。毛遂站立原地,似乎仍沉浸在喜悅之中,對鋪天而來的飛矢仿若未覺。墨梟駐足於主人身側,輕快地甩動著尾巴,仰天長嘯。……呼……呼……呼……荊軻的呼吸一次比一次沉重,即使劍術精湛,長時間的戰鬥也已經耗儘了他所有的力氣。此刻,他還能夠繼續站立於沙場之上,倚靠是心中從未熄滅的複仇之心。戰鬥不知道持續了多久,而秦軍似乎永遠也殺不完。身體的反應因疲累而遲鈍,勉強避開敵人的鋒刃,大大小小的擦傷卻是避無可避。從傷口淌出的血與敵人的血交融混雜,白衣早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啊——”將長平軍的恨意灌注於青鋒白刃之上,又一個秦人死在荊軻的劍下。荊軻喘口氣,想要抽劍,卻發現自己連從敵人的屍體中拔出劍刃的力氣都所剩無幾。咬著嘴唇,荊軻最終將劍拔了出來,卻因為力氣耗儘,踉蹌了幾步,狼狽地跌坐在地。就在這時,他的目光從敵人的身上,落到了周遭的戰場上。滿目瘡痍,屍橫遍野。邯鄲城下,儼然是另一個長平。然而,又絕對不是第二個長平。他抬頭看向遠處的邯鄲城,高大的城樓之上,依舊能望見趙軍主帥的身影。一動不動,巍峨如山。荊軻扯動嘴角,無言地笑了笑。無論如何,他們成功地拖住了秦軍。這樣就夠了……不對!荊軻的笑容突然凝固在眼中,他看到七八尺之外,王全正陷入苦戰。兩名秦兵同時向他揮戈。不知從哪裡冒出的力氣,待荊軻回過神來,他已經飛撲過去,橫劍替王全擋了下來。奈何荊軻體力不支,勉強格擋之後,兩腿突然無力,不受控製地單膝跪倒在地。“荊軻!”聽到王全一聲疾呼,荊軻猛地抬起頭,卻見之前兩名秦兵再度持戈攻來。而這一次,他再也無力提劍。荊軻閉眼。長平軍主帥留給他的那把茲白劍,殺敵無數,飲飽了秦軍之血。他已滿足,彆無遺憾。“小鬼果然還是太弱!”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伴隨著馬蹄聲而來,在荊軻耳邊轟然炸開。猛地睜開眼睛,荊軻一雙貓眼瞪得滾圓。地麵上,又多了兩具秦兵屍體,左胸被羽箭貫穿。“小主君……”王全目睹來人,老淚縱橫,語帶哽咽。荊軻禁不住渾身顫抖。他茫然抬頭,望向馬蹄聲馳來的方向。漆黑的眸子中映出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跨馬而來的,正是馬服君府的現任家主,趙淩。在他的身後,煙塵滾滾,隱隱能望見人頭攢動的騎兵隊伍。戰馬奔騰,旌旗飛揚,震蕩了趙國河山。廉頗環臂立於高處,俯視邯鄲城下,眼角堆疊起幾縷含在皺紋裡的快意。戰鼓不絕,趙人不亡。===========“……”王齕臉色鐵青,一支意想不到的騎兵部隊宛如天兵,突然出現在戰場之上。來勢之凶猛,戰力之強勁,令秦軍措手不及。尤其是為首數十騎,於秦兵方陣中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王齕一時之間,難以相信目之所見。最初他以為來者是信陵君的援軍。然而定睛一看,卻見敵陣中豎立趙字大旗,而另一麵將旗……“!”秦軍主將的臉色由鐵青轉為蒼白。當目光觸及趙軍的大將之旗,王齕隻覺得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蒸發。“不可能……怎麼可能……”他顫抖著嘴唇,沙啞著嗓子,斷斷續續地囁嚅著。將旗之上,赫然寫著一個大大的“李”字。孤守一城的趙國,竟然還有如此強勁的援軍。王齕心驚不已,由那一麵將旗,他唯一能夠想到的,便是部署於趙國北部邊境,對抗匈奴的李牧之軍。若非李牧麾下的騎兵,試問天下還有哪一支軍隊能夠壓製他大秦的鐵騎?眺望天際,無數戰旗如風卷萬裡。王齕胸悶氣短,轉頭看向城樓處的廉頗,對方恰好也將視線投了過來。儘管隔著相當遠的距離,王齕卻真切地感受到了對方投來的視線中,無言的勝利宣告。他頓時隻覺得血氣上湧,嘴裡滿是血腥味。“暫且……退兵。”似乎用儘全身力氣,王齕艱難地吐出四個字。這一日,秦軍後撤三十裡。兩日後,信陵君率領八萬援軍到達邯鄲。九日後,春申君親自選拔的十萬楚軍精銳亦前來會師。===========隨著魏楚援軍相繼抵達邯鄲城下,勝利的天平再一次向合縱軍傾斜。兩支軍隊加上楚將景陽率領的十萬先頭部隊,魏楚援軍達到了二十八萬。和趙軍聯合之後,人數超過了三十五萬。信陵君、春申君、平原君,三君的名聲漲至巔峰,尤其是在軍隊中享有極高的威信。向來困擾合縱軍的凝聚力問題,因為三君的聯手,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三君經過商議,將合縱軍的統一指揮權交到了廉頗手中,由此三國軍隊配合無間,進退有據,猶如一個整體。反觀秦軍這邊,雖說秦王新任免的副將鄭安平率領五萬援軍在半個月之後到達了戰場,然而此時合縱軍士氣正盛,而久陷泥沼的秦軍疲態畢現,竟被諸侯聯軍逼得節節敗退。從鹹陽宮遣往邯鄲前線了解軍情的使者每日不絕。最新的軍報不斷傳回鹹陽,秦王臉上的陰霾一日比一日濃重,眼底的怒火隱約冒著火星,隨時可能爆發。以至於群臣在奏對時,戰戰兢兢,生怕大王的怒火降到自己頭上。他們的懼怕沒有錯,很快,秦王的怒火就降臨到某個人頭上。而這個人,正是之前被免為士伍,本該遷往陰密的白起。事實上自十月秦王下令後,白起因為病重,無法動身而逗留於鹹陽城中。而秦王似乎完全忘記了這位曾為大秦做出過巨大貢獻的名將,他在下達命令後,再未言及“白起”二字。因此白起遷往陰密一事也就這麼拖延著。也許是邯鄲戰事的不利,令秦王重新想起了麾下那位百戰百勝的將軍,他突然向近侍問起白起的現狀。而得到的答案,是白起仍留居鹹陽。這無疑成了秦王積壓於心中那團怒火的引爆點,他當即遣人趕往白起府邸,向臥於病榻的老將軍下達了最後通牒。“立即動身,不得留鹹陽中!”白起聽完使者的宣布,緩緩抬起無力的手臂,扯動嘴角對身邊二子說道:“為父早和你們說過,若邯鄲戰事有利,秦王未必會遣我;若邯鄲戰事不利,秦王必遣我。二子不信,今日徒令為父難堪。”使者瞥了白起一眼,冷冷地拋下一句:“今日城門已閉,白起多留一日無妨。明日城門開啟之時,白起一家速速出城。否則,大王若追究下來,你一家十餘口皆無法脫罪。”說完,使者將王令放在白起榻邊,連一個多餘的眼神也沒有,轉身便離去了。如此目中無人的態度,氣得白起的兩位兒子咬牙切齒,倒是白起神色平靜,似乎早已參透人世榮辱。翌日,鹹陽城門剛開啟不久,由五輛馬車、六輛牛車以及二十幾名隨從組成的車隊緩緩駛出了宏偉的秦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