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軍的火牛陣對最前沿的秦軍造成了極大的混亂,首當其衝的步兵方陣幾乎被完全摧毀。儘管王齕當機立斷做出了交戰指令,但秦軍數量眾多,無法在短時間內傳達給前方的士兵。這自然給了趙軍可趁之機。三千死士緊跟在數千火牛之後,猶如劍客雙劍,一個殺招連著一個殺招。第一劍可能隻是讓人負傷流血後退數步,而緊隨而至的第二劍也許就會要了人的命。湧動的白色潮水中,毛遂騎在一匹耀眼的黑色駿馬上,於疾馳之中張弓搭箭。隻聽一聲“去!”便見秦人軍列中一麵高高舉起的戰旗應聲而落。李談和北郭肆毫不示弱,打馬上前,直接衝入了披著黑色戰袍的秦人陣中,猶如兩粒鹽滾入了醬湯之中,瞬間便沒了蹤影。待再一細看,他和北郭肆相互配合,趁著秦軍方陣尚在混亂之中,左衝右突,一陣廝殺之後又衝了出來。趙國死士緊隨其後,與秦軍展開激烈搏殺。一時之間,倒是人數較少的趙國死士部隊占儘了優勢。秦軍前沿部隊連番被火牛陣和死士部隊衝擊,不得不朝後退去。然而這種撤退隻是暫時的,很快王齕調度的輕兵就從後方湧了上來。雙方短兵相接,廝殺在一塊。一輪紅日逐漸往中天移動,城樓在地麵上投下的黑影由長變短。木鄣扶著轉射機,猛地抬起頭來,往女牆上狠狠地砸了一拳。“可惡!”即使趙國死士勇猛無畏,以一當十,但終究隻有三千人。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一點一點被秦軍包圍。形勢開始對趙方不利。眼見著白衣死士中不斷有人倒下,在城牆上目睹這一切的兵家大弟子心急如焚,恨不能持戈跳下城牆,親身參與到廝殺之中。由於先前秦軍後退,兩軍交鋒線隨之後移,此時秦軍已不在趙軍弓弩的射擊範圍之內。城牆上的趙卒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秦軍展開反擊。木鄣因激奮而雙目充血,抬頭看了一眼城樓上的廉頗。此時擊鼓者已經換了他人,廉頗仍舊一身布衣戰袍,坦胸立於城樓圍欄之後,麵無表情朝下俯視,似乎對下方戰況無動於衷。遠遠望去,趙軍主帥猶如一座高山,任憑天地悠悠,巋然不動。木鄣動了動嘴唇,沒有發出聲音。他的目光從高處的將軍移動到身邊的趙卒身上。那些士兵們亦同他一樣,不甘與悲憤寫在臉上,為自身的無能而咬牙切齒,目眥欲裂。木鄣喉結滑動了一下,終於喃喃出聲。“馬師弟的輻輳之陣明明可以派上用場……廉將軍到底在想什麼,為何還不下令出城支援?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城下義士為國捐軀?咱們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前來助趙軍守城的?!”“……”張繆沉默著,此時他亦不能理解廉將軍的做法。縱使是自願請死的義士,但僅僅憑借這三千人的勇氣和決心,真能迫使數量龐大的秦軍後撤?“即使是踏上黃泉之路,也要讓世人明白死亡的價值。兵法有雲:置之死地而後生。廉頗將軍身為一城之帥,自然懂得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木師兄,你在兵家這麼多年,難道連這點淺顯的道理都不懂?”不用看也知道說這話的人是誰,木鄣橫眉回道:“我不記得先生教過我們見死不救。”“就是因為木師兄這個樣子,所以才一直拿不到先生的允許。”“你!”木鄣被李儋戳了痛處,頓時氣得說不出話來。張繆見此,正要上前打圓場,不想還未開口便被李儋搶先一步說道:“死是他們自己選的,他們亦沒有要求我們去救。他們的任務是拖住秦軍,使敵人不能靠近城牆;我們的任務,是守住這座城池。師兄若不想那些英雄們死得毫無價值,就不要輕舉妄動。”李儋說到最後,一改往日冷嘲熱諷的態度,語氣軟了下來,聽起來竟像是在懇求木鄣。木鄣埋頭看了一眼城下,又抬頭看了一眼城上的廉頗,心緒難平,卻也明白李儋所說。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英雄之路,縱橫沙場。三軍可奪帥也,而匹夫不可奪誌!既然誌在必死,吾不複言。”說完這句話,他躬身朝著城下滿含敬意地長揖三次。===========城外,趙國死士仍在一寸一寸向前推進,踩著倒下同伴的屍體,如一根頑強的木楔,不斷向敵營深處釘進去。此時,死士脫離了己方弓弩兵的掩護範圍,卻進入了秦軍弩兵的攻擊區。飛箭密集,直朝白衣之士而來。更糟糕的是,秦國騎兵來回穿插,左右衝擊,將原本共同對敵的趙國死士衝得七零八落。毛遂跨於馬上,他箭術高超,騎術高明,在敵陣中猶入無人之境。眼見著己方被秦兵分割包圍,陷入各個擊破的險境,毛遂左右四顧,望見數百米外一騎兵校尉正指揮大量騎兵向他湧來。“嘿!大爺我到哪兒都是如此顯眼的存在!”毛遂俯身在墨梟耳邊說了些什麼,那頭渾身漆黑的千裡馬猛然加速,甩開四蹄,健碩的身軀帶著一陣勁風向秦兵衝去。頓時人仰馬翻,喧囂四起。隻見毛遂不退反進,策馬揚鞭,如一條逆流而上的黑龍,竟朝著那名騎兵校尉所在的方向疾馳。“毛遂!”李談見狀,策馬緊跟而上。“怪不得這家夥不願入墨家。到了戰場之上,卻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狂人!”北郭肆揚了揚眉,亦調轉馬頭,跟了上去。秦弩凶猛,穿透力十足。毛遂揮劍劈開迎麵而來的飛箭,然箭矢無眼,縱使他生出三頭六臂,也無法完全抵擋箭雨肆虐。“嘖!”毛遂肩膀上中了一箭,揮劍的手稍有遲鈍。而此時,朝著他胸口飛來的箭矢何止七八。想要抬臂斬斷來箭,卻已來不及了。千鈞一發之際,一個纖瘦的身影飛身躍起,在墨梟腹部輕踏一腳,半空中十數道白色光影閃過,炫目繚亂。毛遂隻覺得耳邊響起劈砍竹節的脆響,仿若一首節奏歡快的山歌。待最後一個音符落下,馬蹄邊頓時多了兩堆高高壘起的斷箭。萬分驚訝中,毛遂舉目朝那身影望去,卻隻見一個少年模樣的背影匆匆而去,眨眼間再度淹沒在黑色浪潮中。“……”毛遂莫名覺得那少年的身影甚為眼熟,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來。另一方麵,此時也沒有時間容他細想,秦軍新一輪攻擊再度襲來,甚至比之前更為密集猛烈。毛遂趕緊橫劍劈砍。然而他畢竟是凡人肉胎,縱馬疾馳於飛矢之間,時間久了也擋得有些勉強。“這裡可不是楚王的宮殿,豈能容你一個人逞威風!”北郭肆冷不防地出現在毛遂身側。他一手持盾,一手持劍,渾身充斥著惡鬼之氣。“剛才那小子是不是很讓人吃驚?平原君府的首席門客叱吒楚國,反倒被一個小子救了一命。我看那小子長大後必定是個人物。”北郭肆雙目閃著冷酷的幽光,與毛遂並肩而戰時卻笑著調侃道。“北郭校尉難道想將那小子招致麾下?嘿嘿,你我先勝了這一場再說吧!”“兩位,現在這個形勢,可不是閒談的時候。”李談的馬腳力稍慢,此時也趕了上來。他持盾擋在最前方,見毛遂負弓持劍,並未配備皮盾,便轉而朝北郭肆說道:“秦騎兵對我方威脅太大。毛遂的意圖,是擒賊先擒王。他射藝了得,不如你我持盾,前麵開路替他掩護,待奔至近處,就看毛遂你的了!”最後,他直直看向毛遂。三人間僅僅一個眼神,便達成了共識。隨著馬蹄聲四起,北郭肆和李談雙雙驅前,一左一右擋在毛遂身前。兩人皆一手持盾,一手揮劍劈開迎麵而來的飛矢。毛遂緊隨其後,此時寶劍已入鞘,一柄強弓在手,驚弦之聲劃破長空。眨眼之間,前方便有數名秦軍中箭墜馬。秦兵校尉見狀,立刻變換令旗。四散開來的騎兵迅速朝著指揮官所在的位置蟻聚。他們形成了數道厚厚的人牆,手中的弓弩整齊劃一,全部對準了李談等三人。三人頓時成了秦騎兵射程範圍內最顯眼的移動靶子。然而這三人對危險仿若未覺,策馬疾馳之中,未見絲毫減速。猶如在海上顛簸的三葉扁舟,直直地朝著巨大的漩渦衝了過去。……李談的衣袍下冒出了一層細汗。他聽到尖銳金屬不斷紮進皮盾的聲音,急促如鼓點。弩箭帶著強烈的衝擊力,仿佛百年不遇的暴雨砸在貧瘠的土地上,令人膽顫心驚。儘管他仍緊緊地抓著盾牌,但是他知道這樣的防具在秦軍的勁弩之下根本支撐不了多久。何況他們還在不斷向敵人靠近,隨著距離的縮短,弓弩的殺傷力隻會越來越大。他斜眼瞥了一眼並肩而行的北郭肆,對方的皮盾上插滿了弩箭。乍然一看,還以為他舉著一隻大刺蝟擋在身前。而胯下的戰馬鼻孔噴張,鬃毛隨風亂舞,肌肉鼓起的身軀亦插著七八支箭杆。那匹戰馬處於極度興奮之中,甩開四蹄,全力向前,仿佛敵陣中射來的箭矢不過是春天裡的一場潤物細雨。李談又朝後看了一眼毛遂,正好與他目光相撞。他朝毛遂點了點頭,毛遂卻一愣,不知李談何意。“皮盾快撐不住了!這樣下去,咱們三人都會被秦弩射成篩子,不如縱隊而行!北郭,你退到我的後麵。三人之中,我武力最弱,就請讓我首當其衝,護你二人一程!”疾馳的馬背上,李談的話聽起來不是很連貫,聲音時大時小,仿佛從海麵上傳來。毛遂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待他明白李談的意思時,北郭已調轉馬頭,以一種蠻橫的方式強行插入到毛遂與李談之間。“既然李談要爭當第一,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你先行一步,我緊跟而上。兄弟且放心,我定會護送毛遂到最後的射程之內!”北郭狂笑一聲,拉著韁繩,朝前方的李談大喊道。“你們……”毛遂啞了嗓子,嘴唇動了兩下,隻艱難地發出了兩個字。戰場的另一側,荊軻抬起左臂,迅速用手背擦了擦麵上的血水。那些都不是他的血,但是濺到臉上之後,總有一種不太舒服的粘稠感。不過,無論他的麵孔和衣袍如何狼狽肮臟,手中那把茲白劍始終保持著纖塵不染的純粹和神聖。在宛如黑色浪潮的秦陣中,三尺青鋒閃著耀目的銀白光澤,寒光四射,不似殺人兵器,倒像是橫空而過的彗星突然墜落人間。當敵人目不暇接地飛撲過來時,揮舞寶劍的荊軻跟隨身體的本能,自然而然地做出反應。腦中除了戰鬥與殺戮之外,根本察覺不到臉上黏黏糊糊的觸感。隻有當敵人的鮮血層層浸染布衣,液體混合著奔跑時揚起的灰塵凝結在麵上,甚至睫毛上時,荊軻才會因為視線的受阻而暫時停下手上的動作。不過,他並沒有多少時間來稍做喘息。秦軍的死士絕非等閒之輩,他們是更加專業的殺人者,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致人死地的機會。就在他擦拭麵上汙血的瞬間,兩名秦兵同時舉矛攻了過來。荊軻迅速抬臂一擋,同時身子向後跳了開去。但是,他並沒有看到另外三名秦兵就在他的身後,這一跳恰好落入了敵人的陷阱。就在他的雙腳剛剛落地之時,秦兵的長矛亦緊隨而至。在荊軻看不見的地方,閃爍著金屬光澤的尖銳矛鋒朝著他的後背直直刺了過去。鐺!鐺!鐺!刺耳的聲音猝不及防地在耳邊響起,荊軻本能地睜大了一雙貓眼,身體條件反射地做出躲避的動作。同時,視線緊緊追隨著剛才的金屬撞擊聲,落到了某個人的身上。王全!景湛哥的父親,馬服君府的王全!荊軻難以相信眼前所見,一時之間竟呆住了。此刻,王全雙手橫持一柄青銅戈,戈頭鉤住了一名秦兵刺來的長矛。荊軻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麼,不由喘了一口粗氣。接著,他的眼珠動了動,這才留意到王全的身側,還有兩人持戈擋住了秦兵。這一瞥之下,他幾乎連呼吸也忘記了,眼珠無意識地又動了動。赫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周圍竟充斥著一個個熟悉的麵孔——全都是馬服君府的人!刻意不去回想的那段在馬服君府的日子,像瘋長的蔓草一般,在荊軻的腦子裡複蘇。他想起馬服君府的老主人以武立家,所以馬服君府的男人,無論上下皆習武藝,上馬搭弓,下馬揮戈。府中雜役、隨從,平時為奴,國難之時則可為兵卒、死士。而他和馬服君府中的眾人,常常為了爭奪習武場上的一塊地盤而爭吵。“荊軻,你這忘恩負義的小子!既然回了邯鄲,為何不回馬服君府?”王全一邊挑開秦兵的長矛,一邊朝荊軻怒吼道。陷在回憶中的荊軻因這一聲怒斥猛地驚醒了,他麵露愧疚之色,不知要如何開口辯解。好在這時秦兵湧了上來,荊軻二話不說,提劍殺敵。王全原本還想說什麼,扭頭卻見荊軻的眼神仿若變了一個人,淡淡的眸光猶如手中茲白劍的刃光,令人心驚膽寒。手起劍落,一擊一命。“……”那雙眼睛,當真是見過地獄。看著荊軻殺人的眼神,王全如是想到。同時,他舉戈向秦兵殺去。馬服君府的眾人,與秦國輕兵殺成一團。鮮血如最濃的墨,將大地浸透。長平之後,他們雖生猶死;此刻,他們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