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請 死(1 / 1)

邯鄲之戰,自秦昭襄王四十八年九月起兵,至秦昭襄王五十年十月,時間已經跨入第三年。雙方的援軍都正在往邯鄲城疾馳。不管是城下的王齕,還是城內的廉頗,作為彼此的老對手,都十分清楚這場以血洗血的殘酷絞殺已到了最後階段。王齕想要在合縱援軍趕到前攻下邯鄲,而廉頗則必須率領全城軍民堅守到信陵君趕到。戰爭的慘烈難以想象,每天都有無數人死去。邯鄲城儼然一座巨大的石磨,投入磨眼的是肉,絞出來的是血。尤其是對困守孤城的趙軍來說,每一次戰鬥都像是一場赴死的盛宴。能夠戰鬥的人員越來越少,而付出的代價越來越大。邯鄲的城牆經過數百次攻守的洗刷和衝擊,已是千瘡百孔,瀕臨防禦的極限。城中的軍民繃緊了脆弱的神經,誰都不敢想象某一天城牆轟然倒塌的情景。最後的時刻,也是最困難的時刻。所有人都在翹首等待著。死亡或毀滅,拯救或新生。清晨,一位身份低微的小吏拜訪了平原君的府邸。他的名字叫做李談,是邯鄲城中一位小小的掌書。當他踏上大理石的台階時,門吏橫戈攔住了他。李談遞上名刺,淡淡地說道:“請稟告平原君,小人李談是為解邯鄲之圍而來。”於是李談順理成章地見到了平原君。出乎意料的是,這位邯鄲城的傳舍吏之子,對身份高貴的王叔說的第一句話卻帶著責問的意味。“平原君不憂趙亡?”平原君微微蹙眉,他責怪地瞥了下方的青年一眼,耐著性子回答:“趙亡則本君為虜,怎麼會不憂國亡呢!”李談搖了搖頭,直言不諱地說道:“然而依小人看來,平原君所說的,與您所做的,並不一致。”“哦?”平原君聞言,反而端正坐姿,整肅容顏,認認真真地問道:“趙勝所做的有哪些不妥,請李生為勝一一指出。”“恭敬不如從命。”李談拱了拱手,像早就在肚子裡擬好了稿子似的,一開口即娓娓道來。“如今的邯鄲城,形勢危急,猶如烈火焚燒。秦軍圍城日久,城內糧食匱乏。君可知,邯鄲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小人聽聞君的後宮有上百人,婢女和侍妾全都穿著綾羅綢緞。府中的食案上,常常有吃不完而倒掉的粱肉。君可知,邯鄲之民,穿著破爛的褐衣,連糟糠也吃不飽?”“今日,小人走入君的府邸,見您府中的器物、鐘罄奢華如初。從那些器皿上,絲毫看不出此刻的邯鄲城正處於最危急的時刻,反而像盛世承平。君可知,邯鄲之民,精疲力竭,困乏交加,武器將用儘,人們不得不削尖樹木作為矛矢。”李談幾句話說得平原君麵紅耳赤,神情尷尬而羞愧。而李談仿若未見,繼續說了下去。“一旦秦軍攻破邯鄲,平原君您還能擁有後宮的美婦人、精美的服飾、享用不儘的膏粱美酒以及奢華的器物鐘罄麼?一旦趙國得到保全,您還用擔心失去這些東西麼?李談今日至此,就是要替君保全趙國啊!”“勝不肖,感謝李生一言,勝如夢初醒。李生有何建言,請速速道來。”李談似乎正等著平原君的這句話,聞言即從容地向前踏出一步,這才說道:“小人的建言一共有三條。這三條對平原君來說,都不難做到。第一,需要您將後宮中夫人以下的婦人編入邯鄲的姊妹軍中,令她們分工做事,協助城防。第二,需要您散儘家財,全部用來犒勞守城將士。士卒們正值危難困苦之時,平原君如此做,士兵們勢必心懷感激,奮勇作戰。”“好!勝現在就可以答應你!”李談剛說完兩條,平原君便慷慨地應允了下來。“第三,”李談頓了頓,抬頭看向平原君,“最後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需要您從門客奴仆之中,挑選勇猛善戰之人,以為死士!”誰知這句話剛落地,平原君的臉上就露出了玩味和質疑的神色。“以為死士?李生要勝的人去送死,那麼李生自己呢?”“小人將率領這支死士部隊,出城作戰!”“!”平原君因吃驚而睜大了眼睛。死士縱然是九死一生,然而李談的話,則意味著有去無回。秦軍正大軍壓城,趙卒出城作戰好比羊入虎口,豈不是白白送死?似乎看穿了平原君的想法,李談又踏前一步,慷慨陳詞。“秦軍日夜在城下攻打,不論是城門還是城牆,皆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幾近極限。城牆,是邯鄲城最後的屏障,一旦崩潰,無可救也。若要為邯鄲城掙得一線生機,必須化被動為主動,將戰場推進到城外三裡之外。死士,舍生之人。若舍得一條性命,便無所畏懼,能以一當百,發揮超乎常人的戰力。這支死士部隊的目標,是拖住秦軍,甚至迫使秦軍後撤。秦軍一刻不能靠近城牆,邯鄲城內的軍民便能多堅持一刻,勝利的希望便多一分偏向趙國!”“……”平原君垂眸沉思。不得不承認,李談所言雖然殘酷,卻不失為一種有效的解圍之策。“況且,小人要的不是平原君的人,而是邯鄲城內所有貴族公卿的人。平原君乃王叔,身份尊貴,名聲顯赫,是所有趙臣的典範。一旦平原君以府中人為死士,其他公卿大臣們必定紛紛響應。到時候,隻要能成功組建起一支三千人的死士部隊,一定能對戰局有所幫助。”“李生說得有理。訴勝直言,家中奴仆,李生儘可挑選猛士。然而勝之門客,皆因信賴勝而從四麵八方遠來投靠勝。這些人都是勝尊敬禮遇的先生。他們雖寄食於勝之門下,然而並非賣身於勝,勝不能決定他們的生死。”話音剛落,便聽得堂外響起洪鐘般的渾厚男聲。“主君,我毛遂又來自薦了!”李談回頭,視線撞到一個身形魁梧的壯年男子,年近而立,下巴上有著不修邊幅的胡渣,一雙虎目炯然有神,正踏步從堂下走來。毛遂走至平原君跟前,二話不說便跪拜了下來。“剛才主君與李談的對話,毛遂在堂下都聽見了。毛遂自願加入死士部隊!”平原君先是一愣,隨後低語道:“此去異常凶險,毛先生當真想好了?”“是的。”毛遂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的臉上滿是輕鬆的神情,仿佛和平原君談論的是明日出城狩獵的樂事。“我毛遂乃趙人,國家危難之際,理當為國捐軀。此外,遂又是平原君府中的首席門客。假如遂自願加入死士部隊,而平原君當眾拜謝遂,門客中那些勇武之輩必受其鼓舞,奮勇而起。介時,平原君不說一句話,所得死士又豈止遂一人哉?養士千日,用在一時。吾輩為報答平原君之恩,理當踏上沙場,揚平原君之名。”一番話說得平原君動容不已。他雖舍不得府中這匹好不容易現身的千裡馬,然而正如李談所言,大樹將傾,他這窩鳥巢又怎能獨存?唯有傾儘全力,舍棄一切,當可圖存!思及此,平原君痛下決心,咬牙說道:“那麼,一切拜托先生了!”毛遂咧嘴一笑,重重地點了點頭。隨後,他將目光移到李談身上,仔細將他打量一番,露出讚賞的神情。“看你不過二十三四歲,竟有請死的膽量!我毛遂願同你並肩作戰!”從毛遂出現在視野那一刻起,李談對他同樣生出讚賞之情。“毛先生隨平原君出使楚國,建立奇功,談聞之欽佩不已。得與毛先生這樣的智勇之士並肩作戰,是李談的榮幸。另外,談今年二十有六了。現在雖然是一名執筆的掌書,但之前也曾在邊境從軍三年,甚至作為死士,參與過數次惡戰。”李談輕描淡寫地說道。他戍邊期滿,回到邯鄲不久就傳來長平戰敗的消息,很快裡正就將新的征兵令送到了家裡。李談是家中獨子,本來戍邊期滿之後,隻要沒有特殊情況,他在五年之內都不會再收到征兵令。新的征兵令使李談的父親憂慮不已。這位父親是老來得子,趙軍在長平的慘烈結局深深地刺痛了老人,以致於他瞞著兒子,花費重金買通了官吏,詐稱李談身體有疾,使他避開了征兵令,進入官府任職為掌書。為此,李談一直耿耿於懷。尤其是當年與他共同戍邊的同袍戰死於邯鄲城下之後,他做出了一個決定——為邯鄲城再建一支三千人的死士部隊,在最危急的時刻以挽狂瀾。彼時,邯鄲城內已無多餘的民力,連老少婦孺都上了戰場,哪裡還能組建這樣一支隊伍?於是李談將目光放在了貴族公卿身上。趙國的豪門大族,往往是僮仆上千,家臣成群。他們是貴族公卿的私人財產,自然不在征兵之列。這類人在邯鄲城內數量可觀,且不乏少壯勇猛之人,如果能獲得貴族公卿的支持……三千人的死士部隊何愁不成!於是李談開始了各大公卿的遊說之路。無奈他身微言輕,趙廷的貴胄大臣們又怎麼會輕信一個小小的掌書之言?李談在一次次碰壁之後,終於意識到:與其廣撒網,不如專攻一人。而那個人,就是使楚歸來的平原君。試問趙廷之中,還有哪位大臣擁有比平原君更大的影響力?這次登門拜訪,李談是有備而來。除了說服平原君,他已沒有退路。正如除了請死之外,他的腦海中沒有第二個選擇。毛遂站在李談麵前,仿佛看穿了他此刻的決心,感慨地歎道:“原來是戍邊之士,怪不得有如此氣魄!能與李談共赴死地,亦是毛遂之幸!”毛遂眼睛笑成了兩條縫兒,接著他再度轉頭看向平原君。“請平原君明早召集府中三千門客,準許遂為死士。另,遂之前曾受廉頗將軍關照,今日欲往守舍謝彆將軍,亦請平原君恩準。”平原君眼含悲戚之色,知毛遂內懷必死之心。此去一彆,血灑疆場,身填溝壑,再相見恐怕是在黃泉之下。他緊握住毛遂的手,良久之後,才忍痛點頭。壯士請死,共赴國難。慨當以慷,以此永訣!===========當毛遂從廉頗守舍歸來,已是翌日淩晨。他悄無聲息地走進自己的寮舍,並在第一時間發現屋裡有人。黑暗中看不清人影,毛遂卻完全沒有做出戒備的姿勢,反而以玩笑的口吻打起了招呼。“怎麼?李斯是想念當年在稷下,你我同舍而眠的日子嗎?”黑暗中回應他的是熟悉的聲音,隻是語調與平時相比,顯得過於冷漠。“毛兄竟然還記得你我在稷下的交情?今日這番大事,為何又自作主張?”毛遂扯了扯嘴角,也不點燈,照著記憶中的位置滾到了榻上,舒舒服服地伸展了手腳,打了一個嗬欠,之後才懶洋洋地問道:“又?”“毛兄請墨家相助之事,自始至終沒有對斯提過。若是顧忌到儒墨不和,避免給李斯帶來麻煩,那李斯在此謝過毛兄了。隻是李談這件事,毛兄做出決定前為何不和斯商量一下?”不知是不是錯覺,毛遂總覺得李斯的語氣有種興師問罪的意味。“嘖!”他不耐煩地翻了個身,“李斯自己不也總是自作主張嗎?”這句話說得很輕,輕得就像夜晚的一陣風,拂麵而過,了無痕跡。偏偏李斯聽到這句話,心中一沉,愣了一下。不過漆黑的屋子中,沒人會看到他的表情。他不禁想,毛遂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不論是韓非在長平的所作所為,還是近日在邯鄲城內傳得沸沸揚揚的秦國質子逃亡一事,他暫時都不想毛遂知道真相。然而轉念一想,李斯又冷靜了下來。毛遂不可能知道這兩件事情。“斯曾對毛兄說過:‘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這句話毛兄還記得吧?”“自然還記得。”“既然記得,為何急於出城作戰?隻要再多等片刻……”不等李斯說完,毛遂猛地翻身而起。“邯鄲城已經等不了了!”不知是不是說得太急,毛遂喘了一口氣,這才以極低的聲音喃喃道:“我和墨家私下談論過,邯鄲的城牆已瀕臨極限,隨時有坍塌的危險。若不把敵我的交鋒線往後壓,邯鄲很難撐到魏國援軍的到來。”“但是,這也用不著毛兄你……”“用不著我自尋死路是麼?”毛遂似乎知道李斯想要說什麼,他先一步搶白道。於李斯看不見的地方,毛遂嘿嘿一笑,彎了眸子。“那日也是在平原君府的門客寮舍中,我說你和敢都是在找死。結果你怎麼回複大爺我的?”毛遂故意頓了頓,用一種快意的語氣自問自答:“你反問我:‘馬兄當初是不是也在找死?’賢弟比愚兄聰明多了,一定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見自己竟能讓李斯也有無力反駁的一天,毛遂不免有些自得。他揚了揚下巴,繼續說道:“在稷下的時候,你我一起參加荀子選拔弟子的考驗。最後那場考驗,荀子以‘生死’為題。我主動選擇了放棄。不是因為我懼怕在生死之間做出選擇,而是因為我看不透荀子以此為題的用意。為了成為荀子的弟子,無論是你殺死我,還是我殺死你,這樣的生死抉擇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說到這裡,毛遂朝著李斯所在的方向望去。儘管他看不清李斯的麵容,他仍舊很認真地看著黑暗中的人影。“然而,為了國家而死……愚兄認為,這是有意義的。想必趙括他,當日也是懷著如此想法,率軍馳離邯鄲城,義無反顧地奔向戰場。”“那根本不一樣!馬服君奔赴長平,並不是為了請死!”李斯的聲調陡然升高,變得激動起來。“況且,你的母親呢?你難道要拋棄你的母親,讓她承受老年喪子的悲痛?”這句話仿佛點到毛遂的死穴,寮舍內瞬間安靜了下來。除了兩人的呼吸聲,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然而,這代表著活著的呼吸聲,卻比死亡的寂靜更使人難捱。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斯終於聽到毛遂沙啞暗沉的回複聲。“忠孝難以兩全……若毛遂一去不歸,平原君和廉頗將軍會照顧我的母親。相信母親她,亦會理解兒的決定。”“你憑什麼替你的母親做決定?”李斯此刻的神情,異常可怕。“李斯!你根本不是趙人,趙人的亡國之痛你能了解多少?!這裡的事情還用不著你這個外人多言多語!”毛遂猛地從榻上跳到了地板上,木質地板發出沉重的一聲巨響。李斯隻覺胸中一口悶氣直衝腦門,卻被他硬生生壓了回去。令人窒息般的氣氛在黑暗中蔓延開來。兩人無言對峙,一人怒目,一人冷眼。五更的鼓聲冷不防地傳入了寮舍之中。伴隨著鼓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一個幾不可聞的歎息落入毛遂耳中。接著,是起身時衣擺的摩擦聲,熟悉的腳步聲,最後是輕微的開門和關門的聲音。很快,一切又複歸於寂靜。毛遂轉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往後一仰,又倒在了榻上。一夜未眠,他此刻卻了無睡意。一雙虎目怔怔地盯著天花板,直到一縷陽光照射進他的寮舍,驅散一室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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