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構 陷(1 / 1)

火把照著兩個人,一個商人和一個儒生,對視不語。正如呂不韋早就盯住了趙軍的一名百夫長,李斯進入邯鄲城之後就盯上了翠玉樓中的一位舞姬。或者更準確地說,一位曾經的舞姬,漣香。李斯向韓非借了三百金。他將其中的一百金送給了翠玉樓的主人黃昆,並向他打聽趙國的第一舞姬鳴玉。“她當年在翠玉樓期間是否有關係親密的女伴?”果不其然,黃昆告訴他,鳴玉有一位極親密的女伴名為漣香。這位女子同樣是一位舞姬,在鳴玉離開翠玉樓之後,她亦被邯鄲一位小貴族贖身,出嫁為妾。原本也算是有個好歸宿,不料那位小貴族不久就跟隨趙括出征長平,戰死沙場。得知漣香還留在邯鄲城之後,李斯親自前去拜訪,並將另外一百金贈與對方。他的要求並不過分——他隻是希望失去了丈夫和依靠的漣香可以去投靠她昔日的好姊妹,如今的秦國太孫夫人鳴玉。漣香的回複也很簡單。她絕不會背叛鳴玉,但會不會背叛呂不韋和公子異人,另當彆論。當初聽聞呂不韋要為鳴玉贖身時,漣香真心為好姊妹感到高興。誰知……所以她欣然收下了李斯的百金。翠玉樓的舞姬誰沒有見過百金呢?然而今時不同往日,況且她還深深地為自己的好姊妹鳴著不平。這一切,呂不韋自然不知道。他隻知道,漣香是鳴玉數月前自作主張收留的人,是鳴玉的貼身侍女。呂不韋收起剛才的心痛,強作鎮定。用金錢換來的寶貴時間正在悄然流逝,不管出賣他的人是誰,此時此刻都沒有公子異人的性命重要。無論如何,天亮前他必須帶公子出城。“說吧,你要多少黃金。千金?”李斯搖了搖頭。“兩千金?三千金?還是五千金?你隻要說一個數字,我呂不韋出城後,定會如約奉上。”“閣下還是打住吧。子曰: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小生雖貧賤,然身為儒士,若收了閣下的錢,恐怕會被老師逐出師門。”“是麼?”呂不韋嘲諷地反問了一句,顯然並不相信李斯所言。“若嫌少,萬金如何?”李斯垂眸,似乎在認真考慮著呂不韋提出的那個數字。很快,他抬起頭來,眼角帶著笑意。“這世間的大多數人都是愛財的,小生亦不免俗,然而小生還是要拒絕閣下。閣下擁有家財萬貫,本可以如陶朱公一般,遠離朝堂,致富天下。美酒佳肴,車馬蕭蕭,春賞花冬觀雪,悠然泛舟於湖上,人生何嘗快意至此!而閣下卻不惜錢財,甚至甘冒生命危險,隻為扶持一位落魄的秦國公子。究其原因,小生竊以為閣下心中必定有比起金錢,更值得去追求的東西。”“哦,你了解我欲追求的東西麼?”“也許吧……我有個朋友,他從不認為商人低賤,反而覺得商人擁有改變天下的力量。”呂不韋沒有立即接話,他凝視著李斯,片刻之後才說道:“李斯欲追求的東西是什麼?”“倉中之鼠罷了。”“食穀粒之鼠?”見呂不韋並沒有理解,李斯也沒有繼續解釋。他今日到此,不是為了說明這個。“將來的事情,小生不敢妄言。眼下的狀況,比起閣下的萬金,小生更想要另外一件東西。”“什麼東西?”“一個人的命。”李斯輕描淡寫地說道,眸中閃著點點微光。“誰的命?”李斯沒有回答,他從懷中掏出一枚木牘,遞給了呂不韋。呂不韋翻過木牘,借著火光,埋頭迅速掃了一眼。這一眼直看得他內心波濤洶湧,頓時掀起翻天巨浪。“你是範丞相派來救公子的人?”儘管呂不韋心中已經有了一些判斷,他還是反著問道。暖黃的火光下,李斯嘴角的笑意漸漸加深。他的一半臉隱在陰影之中,光影交接處染著一層陰晴不定的曖昧。即使是自詡識貨亦識人的呂不韋,注視著眼前的儒生也陷入了迷茫——他實在是看不透這個年輕人。他到底是仁,還是不仁?他到底是義,還是不義?“小生是不是範丞相派來救公子的人,由閣下自己決定。我所希望的,是閣下將那封信轉交給秦國太孫。”呂不韋眯起眼睛,他的大腦在飛速地運轉,就像他計算每一筆生意的風險收益時所做的那樣。他是個商人,亦是個聰明人。“你說想要一個人的命,而我看這份信的內容,牽扯的不止是一個人的命。”“那不是由閣下來決定的,而是由秦王來決定。”呂不韋的眼神暗了暗。眼前的年輕人初看書生氣十足,幾句話交談下來卻讓他意識到對方不僅不弱,甚至稱得上可怕。“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報仇?”呂不韋略有遲疑,“替楚國人報鄢郢之仇?替趙國人報長平之仇?還是說,替某個人報仇?”“閣下如此說,未免太狹隘。與其說是為了報仇,不如說是為了小生心中的‘道’吧。”“嗬,據我所知,你的行為似乎並不符合儒家的‘道’。”“閣下知何謂道?儒家以入世為道,道家以出世為道;墨家以救人為道,兵家以殺人為道……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屬於自己的道。連閣下心中,亦有自己的道。小生試問,以閣下心中的道,您認為秦兵乃義兵麼?秦戰乃義戰麼?”“攻邯鄲之兵非義兵,圍邯鄲之戰非義戰。”呂不韋不假思索地答道。“天下的道,即使根本不同,仍能夠找到相通之處。就憑閣下剛才那一句話,就能夠看出閣下的道,與儒家的道,亦有相通之處。”“如此說來,我與你即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思想也有相通之處吧!商人的道路,連通東西南北。正因為是通的,所以商人才能夠縱橫八方,不同地方的貨物才能夠彼此流通。然周天子東遷之後,諸侯混戰,劃分國境線,設置關卡,道路被人為地割斷了。呂不韋不過是想讓天下被割斷的道路,重新又連接起來。天下所有的車馬舟船,能夠暢通無阻地南來北往。”呂不韋此時侃侃而談的神態,不像是一位商人,反而像極一位士人。“儒家的荀子,不僅繼承了孔子的思想,也融合了道家、法家和墨家的思想,集眾家之長。百家爭鳴百年,以前強調不同,現在強調相通。呂不韋認為,總有一天,百家將歸於一家吧。商人,聚集各地最好的物產,輸送四方。同樣,無形的思想,也可以采各家之長,融合為至高的精華。采取集大成的道來治理國家,必定比單單使用某個學派的道更好。”“閣下若執掌一個國家……您的經營之道實在是讓小生期待。隻是小生想提醒閣下,要實現閣下心中的道,某些阻礙必須得除去。尤其是先王時代那些功高名重的老臣……”“多謝李斯提醒。一封密信,助你亦助我,看來我沒有拒絕這筆買賣的理由?不過,我呂不韋生平最厭惡被人脅迫。我若強行帶著公子離開,你一介書生,也攔不住我。”“的確,憑小生之力根本攔不住閣下。”李斯氣定神閒,眼角勾著淺笑。“不過小生用百金雇傭了一名力士,他此刻就拿著鐵斧守在地道口。李斯進來前曾與他約定:如果走出地道口的是另外一個單獨行動的男人,他需要做的,就是當即殺掉那個人。”呂不韋聞言,哼笑一聲,語氣中帶上了一絲讚歎。“你運用金錢的能力,比我高明。楚國人李斯,我呂不韋記住你了。”說罷,他朝李斯拱了拱手,接著伸手指向地道口,“我答應這個買賣。時間緊迫,請你速速引路,帶我出去吧。”“回到秦營,閣下能遵守諾言?”“呂不韋能在商場上立足多年而不敗,靠的是‘誠信’二字。李斯放心,呂不韋決不食言!”話音剛落,李斯便轉身,率先朝著地道口走去。黑暗中,李斯逆光而行。那一刻,年輕的儒生突然想起在《列子》中讀過的某則寓言。“人有亡斧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斧也;顏色,竊斧也;言語,竊斧也;動作態度,無為而不竊斧也。”疑鄰盜斧。他的那封信,便是一把利斧。一旦拋出去,就是猛虎的末日。屠虎,不用親自動手;殺人,不必靠利器。===========黎明前的秦軍軍營,主將大帳內迎入了一位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貴人。王齕虛上席,朝著公子異人連拜兩次之後,才將他請入上席。之後,他又朝著呂不韋拜了拜,將他請入次席。此時公子異人和呂不韋已經脫下了趙軍的軍服,換上了秦軍的戎裝。王齕分彆向兩人祝了酒,感慨萬千。此時,距離王齕取代王陵為將已經過去了八九個月,而邯鄲城仍不能攻下。這情形不僅使他想起在長平與廉頗對峙的兩年。廉頗善守,建壁壘於丹河東岸,而王齕不能東進寸步。彼時,秦軍看似立於不敗之地,實則秦王已對膠著的戰局產生不滿。若不是後來趙軍換將,而武安君陰使長平……恐怕長平之戰還會有更多的變數。王齕聯想到目前的局勢,此時的趙國,廉頗的地位可以說無可撼動。而且,秦國在失去了郭參這顆棋子之後,即使又想故技重施,使離間之計撤換廉頗,恐怕也是有心無力。另一方麵,邯鄲雖久攻不下,而武安君還會不會取代自己,驅馬邯鄲城下?王齕認為,那種可能性極小。因為即使是身在前線的他,也已經聽說了武安君病重的消息。更糟的是,魏國那邊又傳來了信陵君竊符救趙的消息。緊接著,郢都那邊也傳出消息,說春申君正在調集更多的人馬,準備親自馳援邯鄲。不利的消息接二連三,王齕不免有些心浮氣躁,開始不顧一切地展開強攻,腦中眼中隻剩下儘快攻下邯鄲這一件事。不想就在這個時候,兩名趙卒自投羅網跑到了秦軍大營前。令秦兵驚訝的是,來者之一竟自稱秦國太孫。當王齕聽完有關兩名可疑分子的稟報,他猛地想起與李斯的那個約定。他率軍退避三日,李斯入城,必使秦國太孫脫離險境。如今秦國太孫安然無恙地坐在他麵前,隻要將太孫平安送回鹹陽,好歹也能夠彌補戰事不利的罪過。若能稍微平息大王心中的怒火,也許他還有機會做最後一搏。信陵君和春申君隻要還未現身於戰場,秦國便依舊存在較大的勝算。“李斯他……果然遵守了當日的約定。丞相英明啊!”王齕手裡握著杯子,一邊感歎著,一邊朝公子異人說道。“原來大將軍也知道此事麼?”異人目露感激之情。他終於脫離了長久的牢籠,此時此刻,身處秦軍大營中的異人仍舊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是的,之前末將與李斯見過麵,知道他是奉丞相之命秘密前來救出公子的。”於是王齕將之前如何退避三舍,使李斯入城接近平原君為間者的事敘述了一番。異人感激不儘,口中連連稱謝丞相。不久之前,呂不韋回到原來的藏身之處,簡略地向異人提到了李斯。他沒有談論細節,隻是以一種劫後餘生的語氣,講述他遭遇了巡邏兵,幸好被一位叫做李斯的儒生解了圍。而那名儒生,正是應侯範雎暗中派來邯鄲接應公子的人。說完那番話,呂不韋將一枚木牘塞給了異人。當時時間緊迫,異人沒來得及看木牘的內容。他跟著呂不韋下到地道中,大概走了大半個時辰才出城。趁天色未亮,兩人又小心翼翼地接近秦軍營地。好不容易使秦軍相信了自己的身份,公子異人懸在心頭的大石終於落了地。被馬車接往王齕大帳的途中,他想起那枚木牘。借著車窗外士卒的火把光亮,異人掏出木牘細細看了起來。那封密信,是範雎寫給李斯的。看完那封信,異人不禁對李斯這個素未謀麵的人產生了好奇。究竟是何人,能得到丞相如此賞識和信任?“年齡大約隻有二十二三歲。不過……依不韋看來,此人之心,深不可測。將來必有大作為!”異人的腦海中回想起呂不韋的評價。他側頭看向坐在下方的呂不韋,見他目光低垂,似在沉思著什麼。“這次能逃脫邯鄲,呂兄乃首功,異人定不會忘記呂兄今日之恩。”“公子言重了。不韋早說過,公子乃天命之人,必得上天護佑。”王齕見狀,亦連聲附和。這時,有下屬進入大帳,拱手稟報:“啟稟公子和大將軍,護送公子的車駕已備好,隨時可以啟程。”此時天色已蒙蒙亮,前線隱隱傳來戰鬥的號角。王齕憂心戰事,不能在帳內耽擱太久,於是他立刻起身朝公子一拜。“刀劍無眼,公子不宜久留戰地。末將已為公子準備了車馬衛士,護送公子回鹹陽。事不宜遲,請公子和呂不韋速速登車。”異人聽著遠處傳來的殺喊聲,仍有些後怕的感覺。他又想起留在邯鄲城內的鳴玉和政兒,更是心亂如麻。此時此刻他恨不得飛回鹹陽,也許還能請父親和丞相想辦法救出母子二人。王齕的安排正合他意,他趕緊起身,點頭稱謝。“公子不必言謝。邯鄲未拔,末將罪該萬死。然趙軍已是強弩之末,且城牆早已千瘡百孔,不堪一擊。秦軍隻需再加一把力,高牆必轟然倒塌,趙軍定潰不成軍。還望公子在大王麵前,替末將說上幾句話。願大王再派援軍,齕願提頭上陣,為大王攻下邯鄲城!”“大將軍放心。邯鄲城內的情況我很清楚,趙國早已到了山窮水儘之時,僅靠最後一口氣強撐著。一旦回到鹹陽,我一定為大將軍請來援兵。”他現在唯有一個念頭,希望鳴玉母子二人能躲過這一劫。趙國戰敗,趙王勢必求和。那時候便可趁機提出要求,使趙國送回鳴玉和政兒。異人心急如焚,不願再多待片刻。很快,他和呂不韋登上馬車,踏上了回國的路程。===========秦昭襄王五十年十月,多年質於趙國的秦國公子異人,終於回到了闊彆九年的秦都鹹陽。離開的時候,他不過是一位十五歲的庶孽孫(作者注1),孤身一人前往邯鄲為質。歸來時,他已經是秦國的太孫,朝廷大小官員迎於郊外。這一切,皆拜一人所賜——和他一起回來的呂不韋。對他來說,呂不韋不僅是他的恩人,還是亦兄亦友亦臣的存在。而他的另一位大恩人,是應侯範雎。故異人下車後,第一個拜謝的就是應侯。隻是應侯的反應,顯得過於正常了,好像對公子異人的恩情不以為意,這反而使公子異人原本就存在的崇敬之情更加深了幾許。“丞相暗中救助公子,乃機密之事。公子於朝廷眾臣之中,切勿提及。”呂不韋私下對異人說道。之後,公子異人進宮覲見秦王和安國君。“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異人於險境之中,平安歸來,難道不是天意麼?天佑我大秦子孫!!!”秦王大喜,笑著對太子安國君說道。接著秦王又謝過呂不韋,任命他為太孫之師。當晚秦王下旨,大宴群臣,歌舞通宵達旦。翌日,公子異人依呂不韋之言,換上楚國衣裝,攜珠玉寶器拜見嫡母華陽夫人。華陽夫人見公子楚服,不由感動流涕。“婦乃楚人。今日見異人,如見親兒。”由此母子情深,相談甚歡。異人遂改名,曰子楚。太孫回國的喜訊,衝淡了邯鄲戰事不利的陰霾。新年的喜悅伴隨著歡聲笑語,充斥於鹹陽宮內外。然而一切熱鬨喧囂,似乎都與臥病不起的武安君白起無關。注1:由妾室所生的庶出子孫。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