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去 留(1 / 1)

秦曆九月末,時間緩慢地走到了年底。這一日天氣陰沉,厚厚的雲層覆蓋在整個邯鄲城上空,仿佛要壓倒城牆。整個城池如同被蓋上了蓋子的巨型陶盆。困於城內的人不小心抬起頭來,往往因為頭頂密不透風的黑雲而倍感壓抑,如此陰鬱的天氣一直持續到深夜。天幕一片漆黑,透不下一絲星光。趙卒們舉著火把,在城內四處巡邏。城牆下,高大的夯土牆在螢蟲般的火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五名趙卒沿著城牆繞行,快要巡邏完一圈時,遇到了一位迎麵走來的百夫長。“辛苦了!你們快巡邏完了嗎?”“是的,往西北方向還有大約二百步的行程,到了那邊就算檢查完一周了。”五名趙卒中,為首的伍長回答道。那名百夫長點了點頭,用關切下屬的語氣說道:“我正好從那個方向過來,一切正常。今日的巡邏任務就到此為止,你們早點回營歇息吧。如今魏國援軍正在趕來,秦軍急於求成,攻勢不減反增。邯鄲城最後能不能守住,就看我們能不能撐到援軍到來的那一刻。多去睡一會兒吧,明天還有更艱難的戰鬥。”伍長聞言,拱手道了一聲“諾”,之後便領著四名部下回營去了。百夫長留在原地,舉著火把四處看了一下。火光照耀範圍之外,全是黑漆漆一片。他謹慎地豎著耳朵聽了聽,沒有什麼異常的聲音,這才移動腳步往彆的地方去了。當腳步聲漸漸遠去,一切又複歸寧靜時,一名趙卒從牆根下一輛廢棄的藉車中探出了頭。他謹慎機警,似乎怕被彆人發現似的,探出頭之後便一直在左顧右看。待確認周圍沒有其他人之後,他才縮回腦袋,對躲在藉車後的另一名趙卒小聲說道:“公子,夜色深沉,四下無人,正是逃脫的好機會!不過為了您的安全,不韋先去前麵探查一下情況。確保萬無一失之後,不韋再回來接您。暫且委屈公子繼續躲在這裡。”原來這兩人正是陽翟大商呂不韋和秦國公子異人。他倆均身著趙國普通士卒的戎裝,腰間掛著趙軍的腰牌,躲在這裡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此時,公子異人低垂著頭,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對呂不韋的話恍然未覺。“公子!”呂不韋壓低嗓子又喚了一聲,同時抓住了對方的手。異人這才回過神來,他轉了轉眼珠,神情仍是遲滯木訥的。呂不韋用安撫的語氣又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見異人默然點頭,他雖然放心不下,但時不我待,不得不暫時離開。貓著身子從藏身處出來,呂不韋沿著牆根摸黑而行。牆根下是視野盲區,城樓上的火光照不到這裡。他腳步匆匆,步伐有些淩亂,呼吸也不平穩。呂不韋今年雖不到三十五歲,但他從十五歲起便跟隨父親四處行商,多年來奔走各國,貨殖天下,亦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而此時此刻,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引以為傲的冷靜不複存在。他聽得見牆根下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聽得見胸腔內如擂的心跳聲,以及仿佛從天邊傳來的某個讓他揪心的稚嫩童聲。伴隨著那個童聲,一張美麗的麵孔浮現在他眼前。美人有著一對桃花美目,眼波流轉,猶如春水蕩漾,讓他一見傾心,目光再也無法從對方的眼中移開半寸。在他的記憶中,那對美目也曾經含情脈脈地回望著他。而此刻浮現在他腦海中的眸子,卻凝著一層冰霜,目光猶如三九寒冬下垂在屋簷下的冰柱,硬冷尖銳,似乎要在他身體上鑿出兩個洞來。像要擺脫什麼不堪忍受的東西似的,呂不韋拚命甩了幾下腦袋,直甩得頭昏眼花,腳步虛浮。他一手扶著牆,一路走得跌跌撞撞。與此同時,嬴異人的藏身地。“父親……父親……”稚嫩的童聲繚繞在他耳際,由遠及近,漸漸帶上了哭腔。“父親,您不要政兒和母親了嗎?”童稚聲轉為哽咽。異人猛地從混沌中驚醒過來,在黑暗中徒勞地大睜著眼睛,捂著胸口緊張地急喘了幾口氣。他不由地想起幾個時辰前的分離。===========一個不滿兩歲的幼童站在屋簷下,他五官精致,臉蛋圓嘟嘟的煞是可愛。尤其是一雙和母親一模一樣的桃花眼,明亮清澈,此刻卻蓄滿了兩捧清水,令人望而生憐。贏異人扭過頭去,不敢看那雙眼睛。他幾乎是逃似的抓住車廂後垂下的繩索,想趕快登車。事實上,他此刻的確是在逃命。任誰都看得出來,若繼續待在邯鄲城,他隻有死路一條。他原本不在乎生死,那時他僅僅是一位不被任何人關注的普通質子。生也無趣,死也無趣,大概人生就是如此了。然而,呂不韋的出現改變了他的人生。他現在是秦國的太孫,是注定要做秦王的人,他可以擁有整個國家,甚至有可能擁有整個天下。所以,他開始怕死了。他不想死,他絕不能死!他要逃離邯鄲城,逃回秦國!車廂內有呂不韋早就準備好的趙卒軍服和腰牌。等到深更半夜,趁機出城的話……想到這裡,異人狠了狠心,手上用力,一隻腳便踏上了車廂。“父親!”幼童突然哭著跑了過去,伸出圓滾滾的手臂,拚命拉住了異人的衣擺。他淚眼汪汪地望著正要登車離去的父親,又求助似的轉頭看向站在車旁的呂伯父。“小公子,您的父親很快就會回來接您和……母親的。”呂不韋有些不忍,卻還是硬著語氣說道,“小公子是大秦贏姓子孫,不能在人前哭泣。”嬴政聞言,果然停住了哭泣。他年紀雖小,卻聰慧過人,一點即通。隻是孩童天性使然,即使拚命忍住了哭泣,眼中仍舊蓄著淚水。他仰著一張小臉,委屈地望著父親。異人心痛難忍。他何嘗不願將他母子二人一同帶走,無奈邯鄲城防衛森嚴,他和呂不韋假扮趙卒也不一定能成功混出城,更何況要帶上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想到鳴玉,他愧疚萬分。可是他有什麼辦法,他亦是自身難保。對於將鳴玉母子留在邯鄲這個建議,他最初是拒絕的。但提出建議的呂不韋態度異常堅決,他說他無法將所有人都帶走。“公子,夫人畢竟是趙女,想來趙人不會為難夫人和小公子的。您若為了母子二人留在邯鄲,難有生路。若您遭遇不幸,母子二人才是真正的孤苦無依。好的情況,也許是夫人攜子改嫁;壞的情況,甚至可能追隨公子您而去啊!隻要您逃回秦國,一旦登基為王,立刻就可以將夫人和小公子接回秦國。到時榮華富貴,儘皆作為他們母子的補償。總比公子一家三口枉死於邯鄲強啊!請公子聽不韋一言吧。”昨日,呂不韋跪伏在地,向他請求道。異人在痛苦的掙紮之後,終於還是點頭應允。他欠呂不韋和鳴玉母子,如果他能活著當上秦王,就能回報給他們世間最好的東西。隻有活著的人才有希望,不管是他和呂不韋,還是鳴玉和政兒,都在主動或被迫地拿生命做一個巨大的賭注。此時,鳴玉上前牽過了嬴政,回到屋簷下停住了腳步。鳴玉轉過身,一言不發地瞥了贏異人和呂不韋一眼。“鳴玉,我……我一定會回來接你們的……”異人像喉嚨裡梗著什麼東西,艱難地道出一個承諾。鳴玉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她一手牽著嬴政,一手垂在身側,身後站立著侍女漣香,猶如一副美麗的畫。畫中的女主人如一朵寒梅,在一陣突如其來的風雪中翩然落水,那水還沒有嘩嘩流走就在一瞬間凍結成冰。妖豔欲滴的紅色靜止於水晶般的堅冰中,又美又冷。“公子,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呂不韋在一旁催促道。“……”贏異人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妻兒,顫抖著嘴唇想要再囑咐什麼,然而動了動嘴唇,終究什麼都沒說出來。魏國援軍正在趕來,戰局瞬息萬變,再也拖不得了。秦軍目前就在城外,隻要順利出城,他就能得救。呂不韋已經打點好了一切,今晚若不逃,恐怕就再難找到機會了。異人橫下心,逃避似的彆開視線,腳下用力登上了車廂。他沒有回頭,亦不敢回頭。“夫人,小公子,請多保重。無論如何,請相信公子和不韋,有一日必定會迎接你們入秦。”呂不韋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朝著夫人和小公子躬身一禮,也跟著上了車。他的內心並不比異人平靜多少,但他不能表現出絲毫感情的波瀾。他是一名成功的商人,凡事以利益優先,絕不能感情用事。住在邯鄲這幾年,他經營著平生最大的一筆生意,囤積最有價值的奇貨,前期投入了那麼多精力和錢財,甚至投入了他最愛的一個女人,究竟是為了什麼?昨夜,他問過自己。而答案是,他要做從古自今,從沒有一個商人做到過的偉業。誰說隻有王公貴族和士人可以經營一個國家?誰又規定商人不能踏入朝堂?所以,他呂不韋決不允許奇貨尚未出手,就讓它白白砸在自己手中。他呂不韋,從不做賠本的買賣!待馬車駛離,鳴玉緩緩蹲下,緊緊抱著嬴政,柔聲似水。“自你出生以來,為娘能夠依賴的人,便隻有政兒了。從今以後,政兒在這個世界上所能夠依賴的,也隻有為娘。”“母親……您為什麼哭了?您是不是也和政兒一樣舍不得父親和呂伯父?”嬴政拚命忍著眼淚,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為娘沒有哭。政兒,你答應為娘,今後千萬不要像你的父親一樣。”說著這句話時,鳴玉濃密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卷起一個漂亮弧度的睫毛尖兒,凝結著晶瑩的露珠,如同冰雪消融後被潺潺流水洗濯的絕色之花。“嗯。”嬴政並不明白母親所說,但他不想讓母親傷心,懵懵懂懂地點頭應允著。有去有留。從今往後,邯鄲城內多了一對相依為命的孤兒寡母。此時,距離嬴政滿兩歲,還差三個月。===========呂不韋往西北方向走了一段距離,終於看到了一個三孔灶台。為了方便給城牆上的守軍送飯食,趙軍的夥夫在城牆下挖灶炊煮,直接將水和食物用罐子和繩索吊上城牆。呂不韋摸索著靠近灶台,四周張望了一下,才彎腰往中間那個灶孔探去。灶坑出乎意外的乾淨,沒有想象中堆積的木炭殘渣和草木灰,看來這個灶台已經被廢棄了。呂不韋伸手往灶坑底部摸去,果然觸到了一塊木板。他用力翻起那塊板子探頭過去,感覺到底部有一股幽幽的涼氣直往上冒。看來這就是他要找的地道口了。金錢這種東西運用得當,可以買來活命的機會。而他呂不韋正好不缺錢,也不缺乏運用金錢的才能。邯鄲城的趙人雖然怨恨秦人,然而重金之下,那股怨恨也可以化為烏有。他既然可以用金錢為嬴異人賺來太孫的身份,亦可以用金錢收買趙卒。六百金,這不是一個小數目。不過能用六百金換來出城的地道口位置,無論怎麼想都是一筆劃算的買賣。他早就盯住了趙軍的一名百夫長。事實證明,他的眼光沒有錯。作為呂不韋精心挑選的賄賂對象,那名百夫長給了他超值的回饋。呂不韋的所處之地原本是秦軍挖掘的眾多地道之一。說來也巧,它正好連接到趙軍的一個灶台下。前段時間,趙軍在墨家的協助之下,徹底粉碎了秦軍掘穴而來的奇襲之計。事後,趙軍奉命填塞所有秦軍地穴。而呂不韋買通的那名百夫長,恰恰是這一任務的執行官。百夫長為呂不韋留下了一條隱秘的出城地道,提供了趙軍軍服和腰牌。甚至在不久之前,他親自為他們做了掩護。地道附近本就偏僻,再加上沒了巡邏兵,兩人逃生的希望驟然大增。不過為了公子的安全,呂不韋決定先下到地道中,確保裡麵沒有問題之後,再將公子引到這裡。呂不韋爬上灶台,從中間的灶孔中慢慢下到裡麵。土壁上垂著一條繩梯,他順著繩梯到了底部,感受到帶著土腥味的濕潤空氣迎麵而來——說明前方是暢通的。這條地道果然沒有被填塞……他稍微放下心來,摸索著往前走了一段路之後才掏出隨身攜帶的火把和打火石,點燃後照亮四周。這條地道僅容一人通過,且必須弓腰而行。雖說很是簡陋,但好歹是一條通往城外的通道。呂不韋緩緩呼出一口氣。他沒有繼續往前走,因心中仍擔心著獨自留下的公子異人。就在他欲轉身往回走時,突然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心臟不受控製地猛跳了兩下,他猜想是不是公子異人跟著他到了這裡?這麼想著,呂不韋轉身往入口看去。小小的火光隻能照亮一個有限的範圍,光圈之外,一片模糊朦朧。他屏住呼吸,睜大眼睛注視著前方,精神高度集中,生怕錯過了什麼。腳步聲徐徐而來,輕緩而富有節奏。呂不韋的臉色漸漸難看起來,以他對公子異人的熟悉,剛才的時間已經足夠讓他判斷——那腳步聲根本不屬於異人。隨著來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呂不韋的右手悄然伸入衣襟之中,那裡藏著一把護身的短匕。他年少時常押送貨物輾轉各地,也曾遭遇過劫匪。之所以每次都能夠化險為夷,除了防患於未然的充分準備,還有呂不韋個性上那決不坐以待斃的堅韌。昏暗中,一個頎長的身影從模糊轉為清晰。當呂不韋看清來人,不得不驚訝於對方的年輕,以及他渾身透出的那股與年齡不相稱的沉穩。“小生沒有惡意,請閣下收起您的武器。”呂不韋皺了皺眉,沒有鬆開衣襟內握著短匕的手。“你是誰?”“小生乃儒家掌門兼稷下學宮祭酒荀子的大弟子,楚國人李斯。”這麼說著,李斯將雙臂伸開,從袍袖中露出胳膊,且展開手掌,顯示他手上及袖中都沒有任何武器。呂不韋雖訝異於來人的身份,卻也沒有放鬆警惕。他仍舊保持著戒備的姿勢,繼續質問道:“你為何在這裡?”不料對方微微一笑,反問道:“閣下為何在這裡?”“……”呂不韋神情一凜,迅速抽出短匕,拔掉皮套,將鋒刃對準了李斯的方向。“你有什麼目的?”李斯見狀,麵色如常,未有絲毫懼色,且向前跨出半步,微微側頭笑曰:“閣下乃陽翟大商,聽說閣下從商以來從未做過賠本的買賣。小生前來,欲與閣下做一筆大買賣。”“嗬,原來如此。你們儒家弟子也對商道有興趣麼?”“既然閣下這位商人能對治國之道產生興趣,那麼儒家弟子對商道產生興趣也不奇怪吧?”呂不韋認認真真地將眼前的年輕人打量了一番,“啪”的一聲將手中的短匕扔在地上,恢複了往日精明乾練的商人模樣。“要和我談買賣可以。不過你得先告訴我,是誰讓你到這裡來的?或者說,是誰給你情報的?”李斯埋頭攏了攏袖口,動作不緊不慢、從容不迫,舉止倒是很有儒家的儀態風度。隻是此刻呂不韋無心讚賞,他站在十步開外,冷眼旁觀。“閣下認識一位叫做漣香的女子麼?”整理完袖口之後,李斯才抬眸說道。“!”短短的一句話,猶如一支箭射穿呂不韋的心臟。一瞬間,他隻覺得呼吸困難。他不是不相信李斯所說,而是在李斯的那句話背後,他想到了另一位女子。難道……她恨他到如此地步?恨不得要出賣他,以及她的丈夫——公子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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