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紗帳幔之下,如姬微微轉頭,借著帳外如豆的燈光,看了一眼身旁熟睡的人。她朱唇輕啟,嗬氣如蘭,“王上……王上……”魏王睡得很沉,對愛姬的柔聲呼喚毫無反應。床笫之間彌漫著酒香,如姬從渾身散發著酒氣的君王懷裡起身,輕輕地推了他幾下。魏王仍舊沒有醒來。今夜的如姬盛裝打扮了一番,眼角眉梢都帶著濃濃深情,尤其是一雙水眸含情脈脈,使人望之寧願溺死在她的目光之中。她倚在魏王懷裡,纖纖玉手不斷為他斟酒添杯。魏王哪裡抵抗得住,不知不覺就喝光了如姬準備的酒,歪歪斜斜地醉倒於榻上。如姬坐在魏王身邊,靜靜地等了片刻,確定他不會醒來之後,她伸手移到魏王的枕下,略微摸索了幾下,手指碰觸到一個冰涼的金屬物體。那一個瞬間,如姬覺得自己的內心亦隨著手指上的觸感變得冰冷,身體不受控製地抖了一下。然而下一個瞬間,她便穩住了心神,將枕下的東西掏了出來。借著帳外透進的燈光,如姬垂眸看著手中的半枚虎符。青銅所鑄的猛虎張牙舞爪,虎身上遍施飄逸的鎏金雲紋,仿佛騰雲駕霧的神獸疾奔於空中。這絕不是一位女子該握於手中的東西。此時此刻它卻在她的手掌中,泛著幽幽的金屬光澤。“愛妃……”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冷不防地打破了一室沉寂。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如姬趕緊將虎符藏於衾被中,隨即展開一個柔弱的笑容,轉頭瞥向身後的君王。魏王緊閉著眼睛,翻了一個身,滾到如姬身邊,習慣性地伸手將她攬住。“王上……”如姬輕輕喚了他一聲,發現他呼吸均勻,仍在熟睡之中,剛才所言不過是夢中的囈語。渾身僵硬地呼出一口氣,如姬捂著胸口,拚命平複了自己如擂的心跳聲。除去絕色之貌,她不過是一位出身於小貴族家庭的庶女,自幼謹小慎微,不敢有任何逾矩之行。儘管已有心理準備,做起這類事情仍舊控製不住地緊張。小心翼翼地披了罩衫,如姬赤腳下了高榻,手裡緊緊握著半枚虎符。後宮中有信陵君特意安排的宮人,她隻需要將虎符交給內寢外的心腹侍女,由她轉交給那名宮人即可。此時此刻,她急急走過大半個內寢,卻在最後時刻停下了腳步。她的手微微有些發抖。她很清楚,跨過內寢的那道門意味著什麼。為了道義?她不懂男人們口中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義。如今回想起來,她十四歲被選入韓王的內宮做了一名小小的宮女,其後三年從未見過君王。就連王後,她也僅僅是在入宮時仰望過一麵。當她再度見到王後,是跪在她的腳邊,聽她宣布懿旨——她被王後選中,作為韓王對王弟的賞賜,贈送給公子非。說來也是可笑,她與新主人公子非亦隻有匆匆一麵,然後她再度被當作禮物,贈送給了魏王。想到這裡,如姬握著虎符的手不由地攥得更緊。她應該感到無上榮幸和喜悅,若不是公子非,她也許還是韓王宮中一名任人役使的小宮女,如何能變成如今享受著榮華富貴的魏國寵姬?按照所謂的道義,她應該報恩。無論是秘密將她送往魏國的公子非,還是為了她口中編造的殺父之仇,替她殺了一個人的信陵君,她都應該報恩。可是為何心中卻纏繞著一股怨氣,不斷腐蝕著她的心。如絲繞指,越想擺脫束縛,它纏繞得越緊。無數個從夢中醒來的夜晚,她都會想起公子非的那雙眼睛,仿佛深不見底的寒潭,倒映著人跡罕至的深山中連綿不儘的墨色林海。寒冷徹骨,卻純粹得宛如鐘山之玉(作者注1)。她早已聽聞那位傳說中的公子,因幼年喪母的傷痛而變得口吃,嚴重到無法完整地說出一個短句。但是當他出現在她麵前,以冷冽的聲音告訴她,她將來的名字叫做如姬時,她驚覺於對方的聲音竟如佩玉一般清越入耳。君子至止……佩玉將將……(作者注2)。她還聽聞那位傳說中的公子,是稷下學宮儒家荀卿的高徒,秦王欲以五城換之。原來如此,原來……竟是如此一位如玉君子。“嗬。”想到這裡,如姬嘴角綻放一抹自嘲的笑容。她不笑彆人,她隻笑自己。因為實在是可笑,太可笑。如玉君子麼?那位傳說中的公子,當真是一位如寒玉一般冷的“君子”。尤其是當她聽到他以平淡無波的語調,告訴她如何獲得魏王的寵愛時,她更想笑,想不顧一切地仰天大笑。然而最最可笑的是,自那短暫的一麵之後,她再也忘不掉那塊玉。如今為了那塊寒玉,她寧願讓自己這片瓦,粉身碎骨。怨而甘願,世間沒有比這更可笑的。如姬握著半塊兵符,衣衫單薄地獨立於君王偌大的內寢之中,形影相吊。那對絕美的水眸中始終蒙著一層霧氣,嘴角卻始終掛著笑,薄唇彎彎,猶如臥於海上的上弦之月。她又想起另一位君子。翩翩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巧合的是,另一位君子也是一位公子,她與他也僅有一麵之緣。不同的是,她覺得對方是在乎她的,要不然他不會為了她去殺人。公子非為了存韓救趙,以六百金買通魏人將她獻給魏王。她為了公子非,在公子無忌麵前哭訴自己的殺父之仇,而那個仇人,就是將她獻給魏王的人。公子無忌為了她,使門客斬殺其仇,以頭敬進如姬。借刀殺人,美人就是那把刀,殺人於無形。“嗬。”如姬又笑了一聲,自嘲三分,淒涼七分。信陵君當真是一位君子啊。為了救趙,他寧願舍棄自己的性命。也許他是喜歡她的,但是那又如何?在“道義”麵前,不值一文。他不可能不知道,盜取兵符,她將承擔怎樣的後果。然而信陵君還是想方設法將請求的密信送到了她的手中。在所謂“道義”的名義下,個人的命運又如何能與一個國家的命運相抗衡?自始至終,她不過是一枚棋子,一個工具。手中的兵符被她一點點捂暖了,觸感猶如一塊暖玉。而她赤足站在冰涼的地磚上,感到從腳心竄到頭頂的寒冷。她不願為了大義而死。如果有一個說法能稍微寬慰她的心,她寧願被人認為,她是為了報恩而死,報公子非的恩情,報公子無忌的恩情。“公子……”她喃喃低語,“君之所願,妾必成全。從此,再無所欠。”隨著話音落地,如姬重新移動僵冷的腳,一步一步朝著自己命運的終點走去。===========信陵君麵露戚色,雙手捧著半枚虎符,將它遞到侯贏眼前,動作虔誠得仿佛捧著祭祀所用的玄璜之玉(作者注3)。“先生,虎符到手,無忌特來向你辭行。”侯贏掃了一眼信陵君手中的虎符,然後抬頭看向信陵君。“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是為了有利於國家。老臣憂慮,即使公子與晉鄙合了兵符,他也未必會將兵權交給您。若是晉鄙有所懷疑,又向魏王請示,那公子您就危險了。老臣之客,屠夫朱亥您也是認識的。他是一位豪傑,可以與公子一起去。若晉鄙相信您,那自然再好不過;若他不相信您,您就讓朱亥殺了他。”信陵君聞言,臉上戚色更甚。他心頭顫抖不已,忽而想起如姬年輕美麗的容顏,忽而又想起晉鄙剛毅不屈的麵孔,不知不覺,竟灑下淚來。“公子畏死麼?為何哭泣?”聽到老人隱隱含著關切的詢問,信陵君更抑製不住內心的悲慟,滿麵淚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止住抽泣,語帶哽咽地答道:“並非無忌畏死。隻是無忌想到晉鄙老將軍乃魏國勇猛宿將,我拿著虎符向他索要兵權,他恐怕是不會聽的。那樣晉鄙將軍必定活不成了,因此我才為他哭泣。”信陵君隻道出了一半實情,而另外一半,他不敢說。他害怕自己一旦說出“如姬”兩個字,便再也沒有勇氣踏出大梁城。在貴族麵前向來倨傲的侯贏,此時此刻卻有了一些溫情。他輕輕拉住信陵君的手,語氣也比剛才更柔軟了一些。“去吧,去吧……若不想讓所有人的心血白費,公子便不要有絲毫猶豫。”說完這句話,他轉頭朝著屋外叫了一聲,朱亥便從門外走了進來。信陵君見狀,趕緊擦了擦臉,上前對朱亥一拜,“請壯士助無忌一臂之力,與無忌俱往鄴城。”化名為朱亥的彘有些不習慣地扯了扯嘴角,勉強算是一個笑容。“我不過是市集內一位操刀的屠夫,寄居於侯先生處。因沾了侯先生賢名之光,得以與公子相識。公子不以我粗鄙,多次存問於我。我之所以從不回拜,是因為那隻是小禮節,實在沒什麼用。如今公子有急,正是我為您效命之時。”信陵君聽朱亥這番肺腑之言,亦十分感動,再次向他一拜。侯贏見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便催促著兩人速速離去。臨彆之際,他第一次向著信陵君深深一揖。“臣本該與公子俱去,奈何年老無能。就讓老臣計算您的行程,推測您到了晉鄙行營的那一天,老臣便麵朝公子所在的北方自刎,以此為公子送行。”“先生!”信陵君再度哽咽,無法再多說一個字。“去吧,去吧……”老人無視貴賤有彆,伸出枯瘦的手臂將信陵君推出了門,然後“啪”的一聲決絕地關上了柴門。這一日的午後,信陵君僅帶著朱亥駕車出大梁城夷門,徑往北方而去。===========鄴城位於魏國與趙國的邊境,此時城外綿延著無數軍帳,一眼望之不儘。晉鄙坐於帳中將信陵君的半枚虎符和自己手中的半枚對合,虎身和鎏金花紋皆完美地合為一體。老將軍將虎符放下,抬頭看向信陵君主仆二人。“公子的兵符沒有問題。不過……”信陵君的內心咯噔一下,有些警惕地看向晉鄙,不料老將軍已將他的所有反應都收入眼中。晉鄙長年征戰,須眉雖染上霜雪,但性格剛硬亢直,絕不會因為坐在眼前的是信陵君而有所退讓。信陵君突然出現在鄴城,亮出兵符說他是奉王兄之命前來替代晉鄙為主將,對此晉鄙從一開始就抱有懷疑。他令大軍停駐鄴城是奉主上之命,其後未犯過什麼錯誤,主上不可能無緣無故撤換他這位主將。況且,信陵君並不擅長統兵作戰,主上即使要換上其他主將,按理說也不應該是信陵君。想到這裡,晉鄙看向信陵君的眼神變了變。他不是不相信信陵君的為人,但是國之大事,他不得不謹慎。“公子說是奉王上之命來代替老臣,那麼除了兵符,還應該要有蓋著魏王之印的令書。若是有,請公子拿給老臣看看。若沒有,請問公子是什麼原因?”信陵君快速瞥了一眼身側的朱亥,回答道:“王兄改變了主意,救趙之心極為迫切,故沒有來得及起草令書。”晉鄙聞言,不由地皺了眉頭,顯然他並不相信信陵君所言。他舉起手,搖了搖頭,語氣堅決。“現在我手中握著十萬大軍,屯於國境之上。國之重任,公子卻單車前來代替我,這又是為何?”不想這句話竟激怒了信陵君,他猛地站起來,甩了甩寬大的袍袖,厲聲喝道:“大膽老奴!你不過是一位從行伍之間提拔起來的平民,說到底隻是王兄的一條狗。何人借你膽子,竟在本君麵前放肆!魏國還輪不到你來質疑本君!”晉鄙怔住了。他從未見過謙謙君子的信陵君露出這樣的怒容,更沒想到從不以身份壓人的信陵君會說出如此仗勢欺人的話來。就在此時,朱亥一個箭步上前,趁老將軍失神的片刻,摸出藏在大袖中的鐵椎猛地砸向晉鄙頭部。晉鄙猝不及防,尚來不及拔劍反擊便重重受了一擊。那鐵椎重四十斤,一擊下去,當即顱腦碎裂,腦漿塗地。可憐老將軍戎馬一生,為魏國征戰數十年,最後卻死於天下最負盛名的仁惠君子之手。信陵君含淚閉眼,彆過頭去,渾身顫抖,不忍目睹這一慘狀。“公子,晉鄙已除,救趙再無障礙。請你收起兵符,移步帳外,勒兵下令,即刻拔營開往邯鄲。”朱亥麵不改色,語調平靜,仿佛他剛才殺死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他在市集中屠宰的狗羊。信陵君仿佛沒聽見似的,僵直著身體沒有動。過了很久,他才緩緩轉過身來,臉上早已涕淚橫流,顫顫巍巍地在老將軍屍體旁跪了下來。“為了大義,我魏無忌並不後悔今日所做的。然而老將軍一心為國,是無忌愧對將軍。今日晉鄙冤死於無忌之手,將來無忌會因此而沒有好下場吧。”說完這句話,信陵君俯身,額頭挨著地麵,朝晉鄙一拜。隨後,信陵君走出大帳,召集眾軍,舉著虎符宣布:“本君奉王上之命救趙,持虎符代晉鄙。晉鄙抗命,已被本君椎殺。眾軍聽本君號令: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子無兄弟,歸家孝養父母。一個時辰後,拔營前往邯鄲!”信陵君原本在魏國就擁有很高的威信,如今晉鄙已死,而他手中又拿著虎符,軍中即使有懷疑的將領也不敢違抗。如今士卒們聞聽他出任主將後的第一個軍令,皆感動流涕,自然接受了這位新主將。自此,信陵君成功穩定了軍心,得選軍八萬人,隨即北上邯鄲。……多年之後,流亡趙國的信陵君歸魏,晉鄙門客為報主人之仇在魏王麵前進言毀之。信陵君憂,謝病不朝,與賓客為長夜飲,多近婦女。四年後,因酒色卒。初,信陵君攜兵符出大梁城。五日後,魏王寵妃如姬因盜竊兵符,畏罪自殺於深宮之中。至於信陵君抵達鄴城,魏都大梁城的夷門監者侯贏,被鄰人發現自刎於自家屋內,死時麵朝北方,誠如其送彆信陵君之言。注1:先秦傳說中盛產美玉的山,有學者據山海經的描述推測鐘山為新疆英吉沙縣的山脈。《山海經·西山經》的記載為“黃帝乃取峚山之玉榮,而投之鐘山之陽。”另外,《呂氏春秋·士容》中亦有描述,“故君子之容,純乎其若鐘山之玉,桔乎其若陵上之木。”注2:出自《詩經·秦風·終南》,意為“君子到此地……身上的佩玉鏘鏘作響……”注3:出自《周禮·春官·大宗伯》,“以玉作六器,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