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遠 計(1 / 1)

毛遂還未走近墨家工坊,就察覺情況有些異常。若是平時,遠遠就能聽見從工坊內傳出叮叮當當的聲音。然而今日卻是什麼都沒聽見,安靜得隻能聽見他和田茵的腳步聲。待走到工坊門口,更加深了困惑——四周連一個墨家弟子都沒看見。“喂,田丫頭,你兄長說有要事找我,你知道是什麼事嗎?”田茵在工坊門口站住,聞言回過頭來,眼中有著一抹狡黠的神色。“你都已經到這兒了,直接進去問我兄長不就好了?”毛遂還想再問什麼,田茵突然抿嘴一笑,反問了一句:“你在稷下也常常與我墨家弟子來往,數年間曾見過墨家钜子嗎?”正往門內邁進一隻腳的毛遂猛地頓住了,他收回腳,杵在門口。“老人家神出鬼沒,遂雖心懷敬意,始終無緣得見……”這麼說著,他眼睛瞄了瞄門內,壓低聲音,“你們墨家钜子難道是聽說了我在楚國的豐功偉績,所以特意前來邯鄲,想要見見我這位英雄嗎?”“那可真是要讓你失望了。”田茵翻了一個白眼,“兄長說要單獨見你,本姑娘就不久留了。”說著,田茵轉身離去,剛邁出一步,又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對毛遂說道:“對了,北郭肆的事情,你敢在兄長麵前多說一個字……”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本姑娘會讓你見識一下,由我親手製作的弓弩與普通弓弩的區彆。”一邊說著,田茵一邊抽出腰間懸掛的短弩在手裡把玩著。毛遂的目光停留在她指間的短弩上。那東西隻有成人手掌大小,看起來十分精巧。不由地想起田羨曾經說過,自祖師墨子以來,墨家曆代在機械製造上擁有最高天賦的人,便是他那位動不動就甩人鞭子的妹妹。也許正是因為天賦了得,才會生出如此惡劣的性格吧。嘖!若是北郭向你兄長提親,我看不僅是你兄長,連整個墨家都會高興到焚香沐浴,祭祀禱告,以謝天地鬼神(作者注1)。毛遂一邊腹誹著,一邊掀開門簾走了進去。工坊內仍舊堆滿了各種木材鐵料,以及各種快要完工或半成型的武器。毛遂在角落裡找到了田羨,他手裡拿著一隻機械鳥,大小與鵓鴿相當,正全神貫注地轉動著機械鳥腹部下的發條。田羨因為畜著絡腮大胡子,又身材高大魁梧,給人一種粗獷的感覺,然而當他麵對那些用木材金屬製作的小玩意兒時,眼神卻溫柔似水,渾身散發著類似母性的光輝。想當初,毛遂第一次目睹這種反差時,震驚得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後來雖然見過多次,然而每次見到,仍是讓他忍不住咂舌。他佇立一側,安靜地看著田羨鬆開那隻機械鳥,鳥兒即刻撲棱著翅膀,伴隨著細微的齒輪轉動聲輕巧地飛了起來。在毛遂難以置信的目光下,機械鳥繞著工坊的屋頂低空盤旋了三周,最後又穩穩地落回到田羨手掌上。“祖師曾製造木鳶,三年而成,飛一日而敗。公輸班製造竹鵲,可飛三日不下。我製造機械鳥,最多可繞空飛行三圈。若要造出可載人的木鳶,連續飛行三日不下,大概我是辦不到了……若是阿茵,也許還有一絲可能。”田羨注視著手中的機械鳥,喃喃低語。“製作那東西作甚?”毛遂隨口問道。田羨這才抬起頭來看向毛遂,眼中有著彆樣的神采。“賢弟,你難道不想嘗試一下,人類像鳥那樣飛翔於天際的感覺?”歪頭想了一下,毛遂咧嘴笑了起來。“若是墨家當真製成了那樣的東西,我就乘上木鳶,飛過邯鄲的城牆,掀袍往秦兵頭上撒尿。”“哈哈哈,的確是賢弟乾得出來的事情!”田羨亦被毛遂的話逗樂了,他連連搖頭,同時小心翼翼地將機械鳥放下。“羨還沒有恭喜賢弟。賢弟出使楚國,立下大功,平原君拜你為上客,如今已是大鵬展翅,淩雲萬丈高空。”“哎,田羨兄彆說了,你特意找我來,不是為了跟我道賀的吧?”這麼說著,毛遂四處張望了一番,發現工坊內除了他和田羨,再沒有其他人。田羨斂眉肅容,眼神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近日是否有魏國的客人拜訪過平原君?”毛遂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以平常語氣說道:“魏將新垣衍從小路潛入邯鄲,昨日剛剛見過平原君,今日田羨兄便來問我,墨家什麼時候對打探他人的私事有興趣了?”“私事?恐怕不是私事吧。墨家為趙國守城,以力守城為下,以智守城為上。如今邯鄲的危機一日不解除,墨家的重任一日不得卸下。魏國的大軍停駐於鄴,使邯鄲的戰局趨於不利。若此時有人乘虛而入,巧言利誘,羨恐怕趙廷迫於壓力,開城投降。那時,不僅抗秦大業功虧一簣,更會使天下無數義士寒心。”“那麼田羨兄想讓遂告訴你什麼?”“羨想知道昨日新垣衍與平原君的對話。”毛遂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像是在心裡衡量著什麼,最後他傾下身子定定地看向田羨。“我與田羨兄認識這麼久了,以我倆的交情,自然沒有什麼秘密不能告訴你的。這麼著吧,你我開誠布公,你若先告訴我一件事,我便將新垣衍對平原君說的話告知你。”“哦?不知賢弟想知道什麼?”田羨挑了挑眉。毛遂咧嘴露出兩排牙齒,眼角堆砌的笑意顯得有些狡詐。“墨家钜子來到邯鄲了嗎?”“……”田羨臉上沒有什麼特彆的表情變化,然而魁梧的身軀突然釋放出肅殺之氣。毛遂仿若未覺,仍舊是笑嘻嘻地盯著田羨。兩人就這麼沉默著對視,過了一會兒,田羨哼笑一聲,下巴以極微小的幅度點了點。得到對方的肯定,毛遂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兒,有些得意忘形地搓了搓手。“嘿嘿,那事情就好辦了!墨家钜子向來神秘,行蹤不定,究竟姓甚名甚,相貌如何,連你們墨家弟子也大多不知。我在齊國的時候,隻聽說他是位老人家……不知這次是否有幸拜見前輩?”“賢弟,一個答案交換一個答案。”田羨壓低了聲音,眼中隱隱有了危險的色彩。毛遂心知不妙,立刻收斂了笑容,他可不想得罪人多勢眾的墨家。“新垣衍此人不安好心,自稱是代表魏王而來,我看他實際上是為秦國做說客。他要求單獨與平原君交談,哼,也不想想我毛遂以前潛伏在平原君府是乾什麼的?他說的話一句沒漏進了我的耳朵。大意嘛,大概就是說秦國之前和齊國共稱帝號,後來又取消了帝號。現在齊國已衰弱,而秦國獨大。秦國現在之所以猛攻邯鄲,不是貪圖邯鄲這座城池,而是想再度稱帝。隻要趙國派出使節尊秦為帝,秦國必定喜而退兵。”“新垣衍的目的,是令趙尊秦為帝。此事若成功,合縱必敗。平原君的態度如何?”“秦國圍邯鄲而不去,魏國蛇鼠兩端,楚國臨陣觀望,平原君憂慮萬分,之前寫給信陵君的信也一直未有回音。眼下魏將說隻要尊秦為帝,秦國就會退兵,平原君因此猶豫不能決。”田羨點了點頭,拱手一揖。“我明白了,多謝賢弟告以實情。”“遂可受不起。要說感謝,恐怕是咱們趙國人感謝墨家鼎力相助。”這麼說著,毛遂忙不迭地站起身,朝田羨拱手稱謝。“嗬,賢弟今日之智,已非當年稷下之人。”“那是自然,我毛遂智勇雙全,是平原府當之無愧的第一門客。”毛遂大言不慚地應了一句。===========魏都大梁,低矮的茅屋前停下了一輛不太起眼的馬車,從車上緩緩走下一位紫衣公子,丹鳳眼中透著清冷與疏離。彘早就站立在門邊等候,見公子下車,沉默著上前抱拳行了一個禮,接著便將他引入內室。侯贏獨坐於室內,見貴客入門,既不起身亦不施禮,態度倨傲地仰頭直視著對方。“長平之後,老夫與公子書信往來,一直隻見其文,不見其人。今日得見,果然字如其人,風骨如寒梅傲立霜雪。”“侯生亦如傳聞,有巉岩青鬆之姿。”韓非垂眸,微微點了點頭以為拜見之禮。“坐。”侯贏用目光示意旁邊一個草墊。待韓非坐下之後,一直跟在他身後的彘自動退到了屋外,將房門掩上了。低矮潮濕的茅屋內,光線陰暗。狹仄的空間無形中給人一種壓迫感,並不因為家徒四壁而減輕少許。空氣中飄著一股黴餿的氣味,是貧民之家經年不散的氣味。而韓非這樣的貴族公子至始至終沒有表現出任何不適的情緒,儘管一身氣質與這間陋室格格不入,神態卻極為從容淡然。侯贏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韓非,見他舉止自然,拿起身前的陶壺往一個破碗內倒了些水,單手遞給韓非。“家貧,唯有一碗清水招待公子。”老人遞過來的陶碗是市集內價格最賤的那一類器皿,原本是紅土的顏色,因使用時間太久而呈現黑紅色。碗沿處甚至還有一個大大的缺口。韓非冷冷地掃了一眼,接過那隻碗,就著碗沿埋頭喝了一口。儘管手中端著簡陋的賤器,卻絲毫不影響他貴族的優雅。再抬頭時,原本沒有血色的嘴唇有了一些紅潤的水色,他輕輕將那隻碗放下,朝侯贏道了一聲謝。侯贏仍是倨傲地仰著頭,看似漫不經心地冒出一句:“公子來得正是時候。”“不,非來得有些遲了。”“哦?遲當何講?”韓非沒有直接回答,隻是模棱兩可地道出一句:“找人,故來遲了。”“如此看來,公子是找到要找的人了。”侯贏乾笑一聲,目光落到茅屋的柴門處,“公子遠計,魚鉤拋下已久,如今是要起竿了麼?”“非不過是一個放下魚餌的人,能不能釣到大魚,還要仰賴您這位手持釣竿的人。”“哎——”深深了歎了一口氣,侯贏突然斂容逼視著韓非,“老夫這樣一位賤民,不過是想老死於陋巷之中罷了。豈料被後生所逼,晚節不保。”“侯生能得信陵君以恩情相逼,此乃天下賢士求之不得之事。”侯贏聞言,有些自嘲地搖了搖頭,意有所指地抱怨了一句:“此甚於彼。”他一邊說著,一邊注視著韓非,見韓非神色不變,他不由地有些同情那位素未謀麵的儒家掌門荀卿。“公子無情,將美人和金錢當作棋子,不僅利用我這位老人家,甚至連信陵君也被你當作棋子,勝負當真那麼重要?”“重要的並非勝負,而是道義。若非道義,侯生如何甘願當晚輩的棋子?”侯贏不置可否,目光再度飄遠,不知落到哪一處虛空之中。“不知如姬她是否甘願當公子的棋子?”“……”韓非清冽的眸子中沒有一絲波瀾,仿佛那名叫如姬的女子真的是他手中一枚沒有生命的棋子。當初,他向王兄索要了千金和一名絕色女子。轉眼他便用六百金買通一名魏人,讓他將那名絕色女子獻給了魏王。他還記得她離去前,回眸望著他的眼神。那雙瀲灩水眸中,仿佛含著無限的眷念,又似乎含著無限的哀怨。他想自己的血,當真是冷的。他的師兄說得很對。世間人之所愛,大抵不過權力、美人、金錢三者罷了。若三者皆不為所動,亦逃不過“仁義”的枷鎖。而他,早已拋棄了“仁義”。侯贏見韓非神情冷漠,完全不為所動,於是繼續說道:“如姬既然是公子暗中安排送入魏宮的,如今最得魏王寵幸,倒是方便了公子的計劃。如姬自稱有殺父之仇,而幫她報仇的,正是信陵君。如此一來,信陵君便是對如姬有恩。由信陵君出麵讓如姬盜取魏王的兵符,可謂順理成章。”說到這裡,侯贏撫掌大笑,“妙計啊妙計!公子不用出麵,自有信陵君替你做到一切。”“侯生何必如此說?由信陵君來做這些事,不亦是您所願麼?”韓非聲調低緩,帶著慣常的嘲諷。“昔,智伯以國士之禮待豫讓,而豫讓以國士之禮回報他(作者注2)。今信陵君以國士之禮待君,君欲以國士之禮回報他。回報一個人的最好方式,並不是使他顯貴,而是使他的名聲傳頌於天下,流芳於史冊。”“竊符救趙,這正是您能夠為他提供的最高建言。一旦信陵君采納您的建言,他之前對您的恩情,您即刻還清。況且,信陵君救趙,高舉‘大義’之旗,以此凝聚的人心不可估量。有此人心,救趙便又多了一分勝算。如此偉業,不是我這樣一位‘口吃’的無名庶公子能夠做到的。”“嗬,公子如此年紀,倒是將人性人心全都看透了。罷了罷了,老夫年過七十,為‘上位者之恩’所逼,實在不想欠著他人的恩情入土。隻是……公子身為儒家弟子,為了自己的計劃,搭上三條無辜的性命,於心何安?”“若不搭上三條性命,如何救得一城之人,一國之人?”“嗬嗬嗬嗬……”侯贏像聽到了一個十分可笑的笑言,笑得渾身顫抖,好一陣子他才勉強收住笑,略帶喘息地說道:“公子的意思,老夫明白了。你且去吧,老夫不留了。”韓非不再多說,立刻起身,拱手告辭。“對了,公子可以走,‘朱亥’還得給老夫留下。”韓非微微垂眸,長長的睫毛掩蓋了他的表情,隻聽他的聲音平靜如常。“非正欲讓他留下。”老人扯著嘴角無言地笑了笑,隨即擺了擺手,像是驅趕什麼令他厭煩的東西。韓非深深地躬下身去,恭敬地對著眼前的貧民施了一個大禮。“後會無期。”“嗬,是啊,後會無期。”老人毫不留情地回了一句。韓非離開後,不到半個時辰,又一輛馬車急急駛入陋巷,從車上匆匆走下一位戎裝的翩翩公子。他神情焦急,見門口立著屠夫朱亥,張口問道:“先生在麼?”“在屋內恭候公子多時。”朱亥躬身回話。信陵君聞言,稍微鎮定了一些。他抬手扶了扶頭上略微有些歪斜的金冠,然後才走進茅屋之中。“老臣知道,公子一定會回來!”見侯贏如此說,信陵君立刻疾走上前,拜了一拜。“無忌請教先生。”侯贏笑著說道:“公子此番前往邯鄲,凶多吉少,猶如以肉投餒虎。公子死彆而臣不送,是以知公子心有不甘,故去而複返。”信陵君麵色微紅,再拜曰:“敢問先生是否有什麼要指教無忌?”“老臣聞兵符的另外一半就在王上的內寢中,而如姬是王上最寵信的女人,她常出入王上的內寢,有能力竊取兵符……”此時此刻,朱亥站在茅屋外,望著天邊的紅霞一動不動,仿佛一座門神石雕,遠超惡鬼的凶煞之氣從他魁梧的身軀散發出來。一切仿佛靜止,唯有他腰間的錯銀劍鞘在夕陽下閃著點點寒光。注1:《墨子》中雖然記載了很多科學觀點和邏輯學理論,但墨子認為鬼神是真實存在的,且鬼神獎賢而罰暴,人們做任何事情都逃不過鬼神的眼睛(主要體現在《明鬼》篇)。故墨家很重視祭祀、祈福、望氣等類似於巫術的活動。注2:春秋晚期,晉國爆發晉陽之戰,三大貴族集團韓趙魏三家聯合打敗了當時勢力最強的智伯。趙襄子殺死智伯,並將他的頭骨製成酒杯。智伯有一位家臣叫做豫讓。因智伯對豫讓非常禮遇,豫讓決心為智伯報仇。他漆身吞炭,改變自己的形貌和聲音,刺殺趙襄子未遂,最後被趙襄子所捕。他求得趙襄子衣服,擊其三劍,表示為智伯報了仇,然後自殺。死前曾回答趙襄子他執意為智伯報仇的原因,“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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