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隱 士(1 / 1)

最初,當魏王同意合縱,命大將領兵十萬開出大梁城,這個消息便迅速傳回了鹹陽。範雎向秦王獻計,允他以秦王的名義親自向魏王寫一封信。“大王請寬心,下臣一封信既能瓦解魏趙同盟。魏國援兵不至邯鄲城下,即使楚國派出援軍亦是獨木難支。二十多年前,武安君破楚,楚之君臣遷都於陳,苟延殘喘,內心仍懷複仇之誌,欲以殘破之疆土,重振大國之威。依下臣之見,楚之春申君野心勃勃,救趙絕非所謂的道義,而是出於自身的利益。這樣的結盟,必不牢靠。”“若再派出一位魏國說客前往邯鄲,以撤兵為條件勸說趙國擁秦為帝,攪亂趙國與諸侯的關係。以春申君的性格,必疑趙魏。如此一來,三國合縱,名存實亡。大王便可趁此機會,一舉滅趙,轉而攻楚,迫魏臣服,天下大半之土,儘歸於大王矣。”秦王本因趙楚魏合縱一事,惱怒不已。見丞相態度從容,當真寬下心來。無論如何,秦國和他本人,都是離不開這位丞相的。魏國人才眾多,卻不能人儘其用,此乃魏之不幸,秦之大幸。“愛卿乃魏國人,熟悉魏國情況。你認為那位魏國的說客,何人比較合適?”秦王撫須問道。“將軍新垣衍向來親秦,可使魏王遣之。”“有愛卿在,寡人無憂。此事全權交給愛卿處理。”範雎領命告退。走出大殿時,正遇上太子安國君進宮,兩人打了一個照麵。安國君向來敬重丞相,見到範雎立刻上前拱手施禮。“聽聞三國合縱,心有不安。柱不才,多虧有丞相為父王分憂。”範雎趕緊回禮,不露聲色地說了兩三句寒暄之語,便要轉身告辭。不想安國君終究還是沉不住氣,見範雎要走,忍不住伸手叫住他:“丞相……太孫他……”他剛說出幾個字,便見丞相臉色一變,急切地打斷了他。“此乃王室私事,下臣實在不敢過問。”範雎躬身施禮,頭埋得很低,完全看不見他說此話時的表情。安國君悻悻地縮回手,雖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如今邯鄲戰事正酣,公子異人處於極度危險之中,隨時可能丟掉性命。而父王似乎隻關注戰事成敗,對這位太孫置之不理。安國君有二十多位兒子,他其實對公子異人並沒有太多親近之情。隻是他最為寵愛的華陽夫人擔憂這位義子的處境,時時在他耳邊抽泣,讓他很是煩悶。他了解自己的父王,一位太孫不足以與一個國家相比。滿朝文武之中,若說有哪一位能夠勸服父王的,唯有丞相。然而丞相看起來根本不願意介入此事。安國君看著禮數周到的丞相,欲言又止。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躬身回禮,目送丞相離去。===========範雎的一封信果然起了作用。生性懦弱的魏王,雖因信陵君的建言而應允了援趙,然心中始終懸著一塊石頭,忐忑不安。魏王還未接過使者遞來的信件,脊背已出了薄薄一層冷汗。當他心緒不寧地展開竹簡,低頭掃了開頭一段話,頓時覺得天旋地轉,渾身癱軟。隻見上麵赫然寫著:“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範雎在信中先嚴詞威脅,後加以安撫之語,短短一封信,不足百字,恩威並施,看得魏王心驚膽戰的同時,又生出感激慶幸之情。他立刻按照範雎信上所言,派出將軍新垣衍領著少數人馬秘密前往邯鄲。同時,發出八百裡加急密信,驛馬日夜不休,終於追上了已行軍至鄴城的十萬大軍。主將晉鄙接到主上密信,當日便下令停止進軍,就地駐紮在鄴城,名義上仍是打著救趙的旗號,實則不再前進半步。因此,當楚將景陽帶領十萬援軍到達邯鄲之後,約定會師邯鄲城下的魏軍卻遲遲未至。最初因為楚軍的到達,秦軍士氣受挫,而趙軍士氣大振,楚趙內外合力,戰況一度對合縱軍有利。然而隨著時間的拖延,秦軍意識到楚國的援軍亦不過區區十萬人,於是再度對邯鄲城發起強攻。另一方麵,當楚將景陽得知魏軍駐軍於鄴,立即看破魏國君臣蛇鼠兩端的心思。眼見魏國援軍無望,楚軍亦不願充當出頭椽子,不久便在春申君的默許下退離邯鄲城百裡,一副隨時準備撤退的模樣。自此,秦國丞相的一封短信,輕而易舉地扭轉了邯鄲戰局,亡國的陰影再一次籠罩在邯鄲軍民的頭頂。平原君眼見著好不容易締結而成的合縱幾近瓦解,氣急攻心,大病一場。門客們束手無策,倒是一位寄居於平原君府,名叫李斯的賓客,借探病之機,單獨與平原君談了幾句。第二日平原君的病竟不藥而愈。接著,他開始不斷給信陵君寫信。潛入大梁城送信的使者冠蓋相屬,絡繹不絕。“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邪?”信陵君手持平原君責問的信件,如玉的麵龐紅一陣白一陣,羞愧難當。他正值二十七八歲的壯年,麵容端正,是一位當之無愧的翩翩佳公子。且養士尊賢,仁而愛人全是出於天性,絕非慕於虛名之舉。故天下賢士趨之若鶩,民間讚頌不已。當得知晉鄙大軍停駐於鄴之後,信陵君多次勸諫魏王,又請朝中重臣和賓客辨士進行遊說,然而這些努力皆如石沉大海,魏王始終保持著沉默,無動於衷得仿佛他隻是一具坐在王座上的石像。信陵君已經記不得手中的這封信是三日以內收到的第幾封信了,他卷起竹簡,將手抵在額頭,閉上眼睛想讓自己冷靜一下,卻發現無論如何也難以平複焦躁的情緒。平原君信中的那句“獨不憐公子姊邪?”,一直嫋繞在他腦海之中,驅之不去。很是疲累地揉了揉自己的額角,信陵君從陰影中抬起頭來,眼中閃過了一絲決絕。“吾魏無忌,絕不獨生而令趙亡!”如今的狀況,他已無計可施,他唯一能夠選擇的,便是殺生以成仁。這一日,信陵君召集門客,篩選勇武忠義之士,以府中財力聚車騎百餘乘,欲率領自己的門客,私自前往邯鄲。即使明知是以卵擊石,然道義所在,他寧願與趙俱亡。救趙如救火。一切準備就緒之後,信陵君帶著一隊人馬,徑往大梁城夷門而去。即將到達夷門時,一位衣著鄙陋的老人立於門下,遠遠地望著乘車而來的信陵君。令人驚訝的是,這位看似身份低賤的老人並沒有按照禮節恭敬地彎腰行禮,回避視線,而是挺著腰杆,目光直直地掃向信陵君。當老人與信陵君目光相交時,反而是信陵君手扶車軾,低頭向老人行禮。接著,他叫停了馬車,急切地從車廂上下來,站好之後正了正衣冠才恭敬地朝著老人走去。“無忌欲攜門客救趙,此去恐不得回也!臨去之前,不知先生有什麼要指教我的?”這位被信陵君尊稱為先生的老人,年紀七十多歲,有些駝背,拄著一根拐杖,是魏國有名的隱士。此人身份,不過是大梁城的夷門監者,然誌趣高潔,安貧樂道,是一位大隱隱於市的賢者,名叫侯嬴。幾年前,信陵君聽聞他的令名,親自駕車迎侯嬴,又於筵席之上,當著眾多賓客的麵,引侯嬴坐於上位,並舉酒為他祝壽。由此滿座賓客皆驚,而侯嬴麵不改色,將信陵君對他的禮遇當作理所當然的事。此時,老人目光沉靜,神態如常。信陵君一番視死如歸的剖白,似乎完全沒有打動他。在他乾瘦的麵容上,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也找不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信陵君愣了一愣,顯然沒有料到侯贏隻說出這樣一句話。他一時之間不知要怎麼回話,隻能含糊地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地登車上路。老人目送著信陵君遠去,待車隊漸漸消失在視野之中,他的臉上浮現了似乎看破一切的笑意。“走吧,回老夫那間茅屋。你家主子要不要和老夫打個賭,猜信陵君幾時歸?”“……”在老人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他站在夷門的陰影下,一身粗陋的布衣,目無表情,沉默無語,看起來像是一位市井惡徒,而腰間的劍鞘卻有著漂亮的錯銀菱形花紋。===========邯鄲平原君門客館舍,毛遂隨意坐在一間裝飾華美的上寮之中,朝著房間內的另一個人努了努嘴。“喂,李斯,這四壺絕飲可是我好不容易從春申君那裡賺來的。我現在就送你一半,你彆賣關子了,到底那天你對平原君說了什麼,他的病竟一下子就好了?”李斯的目光淡淡掃過大張旗鼓地擺放在屋子中央的四個青銅壺,接著目光上移,落到毛遂眼底,在他一雙虎目中看到煞有介事的“忍痛割愛”,不由地勾起嘴角。“毛兄當真舍得?”“哎,我既然這麼說,自然是想好了,絕不後悔!”“毛兄隨平原君出使楚國,立下大功,如今是平原君府的首席門客,這四壺絕飲也是你應得的。斯不敢奪兄之所好。”毛遂聞言,皺起了兩條濃眉。他誤會了李斯的意思,以為他是不願告知實情。眼珠轉了兩下,毛遂像變戲法似的瞬間換上了一副“諂媚”的表情。“這次能夠和楚國結成同盟,也多虧了賢弟的錦囊。愚兄駑鈍,論智謀遠不及賢弟,還請賢弟指教。”“賢兄謙虛了。賢兄智勇雙全,斯與平原君的談話內容,您心中一定有數。”李斯不慌不忙,順著毛遂的話接了一句。“嘖!”毛遂終於忍不住,露出了挫敗的表情,“魏國援軍遲遲不至,楚國的援軍也出現了動搖。邯鄲的情勢,依舊如炭火炙烤。說實話,我心中的憂慮絕不比平原君少,而李斯你現在穩坐於圍城之中,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辦法。你好歹告知我一聲,且叫我安心吧。”“毛兄錯了,並不是我有辦法。”李斯搖了搖頭,語氣仍是淡淡的,帶著淺淺的笑意。“連你也沒有辦法?”毛遂不相信地嚷了起來。“目前的困局,關鍵在於魏國的態度。正如毛兄剛才所言,斯身在圍城之中,即使心有餘,而力不能夠到達千裡之外的大梁城。不過,我知道另有一個人能夠解決難題。平原君倒下乃心病,所以我將那個人的情況告知了平原君。他若相信我所說的,病自然就會痊愈。”“誰?”“我的師弟,韓非。”“呃?莫非師難在魏國?!”毛遂的音量不由地提高了幾分。“大概吧。”說實話,他並不知道韓非的行蹤,但根據他倆的那個賭約,他推測韓非十有八九就在魏國。“他不會又想著什麼陰損的法子吧?”李斯早知毛遂會有這種反應,苦笑著搖了搖頭。毛遂對韓非的不滿,並沒有因數年光陰的流逝而淡化,反而有變本加厲的趨勢。正是因為如此,話題一旦要涉及到韓非,他總得斟酌一番。“要救趙,魏國的援軍是必不可少的。隻要能夠達到目的,使用什麼手段都是次要的。”毛遂再度皺眉,直覺上他想反駁。但是話至嘴邊,才發現實在找不到什麼有力的語言。他掃了一眼李斯平淡的表情,覺得這話從一向溫和的友人口中說出來,總有些莫名的怪異。像驅逐什麼令他煩悶的東西似的,他使勁搖晃了一下腦袋,再開口時已經換了一個話題。“你之前不是說,留在邯鄲城中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一切順利?”“嗯。”李斯點著頭,嘴角的笑多了幾分溫柔,“我去見了一位美人。毛兄多次在斯麵前讚譽趙國舞姬,近日接觸下來,果如毛兄所言,趙姬嫵媚多情,名不虛傳。”這句話比剛才李斯提到韓非更令毛遂震驚。他難以置信地咽下一口唾沫,伸手指著好友,一時之間卻又組織不好語言,隻能乾瞪著眼,張嘴重複著一個“你”字。“……你……你……你終於開竅了?!”好不容易完整地說出一句話,毛遂又立刻意識到自己這句話的關注點完全不對。好友已過及冠之齡,生出悅美人之心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若是平時,毛遂絕對要抓住機會大肆調侃一番。但是在自己拚儘全力奔走於楚國之際,這位好友卻在花前月下會美人,怎麼說都會讓人怨悶不已。所謂重要的事情竟然是這個……虧我還以為你一心救趙!“李斯心儀的美人叫什麼名字?”毛遂沒好氣地問道。“那位美人曾經是翠玉樓的舞姬……”李斯的話尚未說完,便被一個銀鈴般的少女聲打斷了。“毛遂,你還在這裡磨蹭什麼?我兄長有重要的事問你,你再不動身,彆怪本姑娘用鞭子請你了。”毛遂聞言臉色一變,想起今日的確與田羨有約,霍地站起身看向門處。上寮的門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推開了,仍是一身男裝打扮的田茵倚在門邊,臉上帶著甜美的笑。看著那張姣好的麵容,毛遂卻是心驚肉跳,他下意識地擋在李斯身前。原因很簡單,墨家向來與儒家不和,而田茵極度厭惡儒家的人。依他對田丫頭的了解,搞不好她會不由分說,抽出鞭子“熱情”地向李斯打招呼。田茵狐疑地掃了毛遂一眼,他那種欲蓋彌彰的舉動實在是太顯眼了。順著他的動作,田茵的目光先一步落到了一旁的李斯身上。正在此時,李斯也好奇地側頭看了過來,兩人的目光就這麼不經意地交彙,互相都愣了一下。李斯二十二歲的人生,心臟第一次不受控製地跳了一下。他尚未察覺這種陌生的感覺,它便一閃而過,悄然流逝了。“儒家李斯,久聞墨家田姑娘之名。”李斯站起身,朝著田茵拱手一禮。即使毛遂沒有親口告知他有關墨家的事情,他此刻也大致明白了因由。“……”田茵扭頭回避了視線。她沒有回應李斯,而是徑直對毛遂說道:“兄長在墨家工坊等你,還不快走!”毛遂有些驚訝於田茵的態度。按照他的預想,田丫頭即使不會動手,至少也會出言諷刺儒家幾句,這般無視的態度,倒是出乎他的預料了。嘖,今天出乎意料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暗自在心底感歎了一句,毛遂向李斯點了點頭,便跟著田茵走了出去。“我說田丫頭,我好歹也是你兄長,你出言能不能恭敬一些?”“……”“對了,聽說那個北郭肆受了重傷,在醫舍昏迷了好幾天才醒,你不去探望一下麼?”“……”“以你的性格,若北郭死了,這世上恐怕就再沒人敢娶你了。你真的這麼狠心?”啪!皮鞭甩動的聲音遠遠傳來。李斯扯了扯嘴角,思緒飄到了其他地方。他進入邯鄲城這一段時間,聽聞了墨家守城的不少事跡,而直到今日,才第一次與墨家弟子接觸。作為當今兩大顯學,儒墨相爭百餘年,觀點爭鋒相對,辯戰不休。不過,就他所知,自己的老師荀子在學術上毫不留情地批判墨家,實際上卻與現任的墨家钜子私交甚篤。而說到墨家钜子,世上沒多少人見過他的真麵目。在諸子百家之中,這一位可謂不折不扣的神秘人物。現在,墨家頭領找毛遂有事相問,恐怕是與平原君有關,或者更準確地說,跟魏國有關。這麼想著,李斯微微眯起了眼睛。模糊的視線中仿佛憑空出現了一方棋盤,一隻過分白皙的手從寬大的深衣袖子中伸出,然後輕輕地在盤麵上落下一枚白子。昆侖白玉所製的冰冷棋子,在碰觸桑木製的棋盤時發出了鏗鏘悅耳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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