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淩 雲(1 / 1)

高台之上,是一座四層高的宮殿建築。一樓的左側連接著通往另一座宮殿的複道,右側與紅牆相接,牆上開有一門,細腰的楚國宮女正托著盛滿各種南方水果的金盤,從牆內款款走出。楚國的宮殿向來奢華豔麗,裝飾精美,建築形式也與中原有所區彆。這處位於王室苑囿中的離宮,叫做沉月台。一樓為木構的台榭,台壁上鑲嵌著壁板,其上雕刻著雲夢澤等楚地山水,並彩繪花鳥魚蟲等異草珍獸。台榭下又有東西兩道朱紅飛陛(作者注1)與二樓相連。登上飛陛,是麵闊七間的大殿,殿門處裝飾著整塊玉石雕刻的朱雀。此時此刻,趙國來使平原君正在大殿之內,與楚王商議著合縱事宜。飛陛之下,站立著二十名男子,他們是平原君的隨從,守在殿外等候著消息。日出時,平原君進入大殿。一直到日中,眾人也沒有等到楚國的正麵回複。除了宮女時不時往殿內端送酒食,不見平原君出來,甚至連楚國官員也沒見到半個影子。十八名門客圍著任登,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對策。作為擅長遊說與辯難的名家首席弟子,任登是平原君最看好的一位門客。此番麵見楚王,任登原本是隨平原君一起進入大殿的。按眾人的預計,隻要任登出馬,憑他舌燦如蓮的口才,要說服楚王應該不是一件難事。誰知到了午時,任登獨自一人走了出來。“楚王畏秦甚深,任憑我使出渾身解數,言其利害,楚國君臣皆作充耳不聞之狀。如此耗下去也不是辦法,我便先行退出,看看各位有什麼辦法?”眾人聞言皆默然不語。他們之中,連口才第一的任登都無法說服楚王,試問誰還有能力行遊說之事?“依我之見,不如轉而說服春申君。我聽聞春申君掌握楚國大權,乃楚國舉足輕重之人,楚王對他言聽計從。”一位門客在沉思了片刻之後,提出了一個“迂回”之計。“我們進入郢都之後,已經有五日了,其間一直未見春申君出麵。據說是病了……謝絕見客。今日在殿上,我也沒有見到春申君。”任登神情凝重,眉頭扭結在一起。“病了?病的還真是時候。我看根本就是不同意結盟之事,便乾脆找個借口躲起來,避免與我們見麵。”另一位門客分析道。“嗯……楚王態度如此堅決,也許正是因為春申君在背後的態度?”“嘖!乾脆咱們強行闖入春申君府邸,若說服不成……就強迫他同意!”一名門客一邊說著,一邊比劃著抹脖子的動作。“不行!楚王特意把見麵地點選擇在郢都郊外的離宮,這原本就是在貶低趙國了。若咱們以武力威脅春申君,更是給了楚國拒絕的理由。”任登連連搖頭,“況且,這裡離郢都五十裡,即使拜訪春申君,也會花費大量時間。咱們已經在楚國耽擱太多時間了,不能在這一點上冒這麼大的風險。”“春申君這一條路走不通的話,看來隻有增加賄賂的籌碼,獻更多的地給楚國了……”“獻地一事還需要從長計議。”……一群人說來說去,最後也拿不出一個確定的主意。任登抬頭看了看天色,正午的陽光很是刺眼。他隨即垂下頭,伸手分開人群,朝著不遠處的另一人說道:“毛先生有什麼辦法?”毛遂從一開始就被眾人排斥在了圈子外。他與眾人隔著丈餘的距離,從早上到現在,也沒人同他搭過話。就在眾人以任登為中心討論著對策時,他隨意地坐到了地上,不顧形象地盤著雙腿,嘴裡叼著一根不知從哪裡扯來的草莖,笑嘻嘻地盯著宮女們出入的紅色宮牆。隨著任登的問話,其餘十八人皆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投到了他身上。見到毛遂這副置身事外、優哉遊哉的模樣,有人露出了嫌惡的表情。毛遂的目光從宮女們身上收回,眼中的笑意尚未褪去。他首先看了任登一眼,接著目光又掃過其他人。“你們願意聽我這個莽夫的意見?”他故意眨了眨眼,露出一絲孩童似的天真,與他下巴上拉碴的胡子極不相稱。===========那日,平原君一行人初出邯鄲城,意外與一隊秦國斥候相遇。危急關頭,多虧了毛遂出神入化的射技,一行人才得以脫險。事後,毛遂與任登追上平原君的車駕,向平原君大致講述了退敵的經過。平原君聞罷,大為驚歎,立刻下車朝毛遂躬身一拜。“若非毛先生神力,勝今日已死矣!待歸趙之後,勝定於三千門客之前,為先生執帚駕車,拜先生為上客。”平原君接著又謝過任登,晚餐時特令兩人分彆坐於左右。也許是對於突然冒出來的這位人才充滿探究和好奇,一整晚他都熱情地拉著毛遂問東問西。當著其他門客的麵,平原君更是毫不吝嗇對毛遂的稱讚。“不想本君下寮中竟隱藏著如此神將,果真如先生自薦時所言,頃刻間破囊而出也。”“恭喜主君又獲一稀世之才。”眾位門客拱手相賀,對毛遂儘皆表示歎服之意。而向來被眾人視作三千門客之首的任登,臉上雖帶著笑意,看向毛遂的眼神卻是冷的——若有所思中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暗流。深夜,當平原君在車廂中沉沉睡去之後,值守的門客們圍坐在篝火邊,刻意壓低著聲音,小聲議論著。“那毛遂不過一莽夫,隻會賣弄武力,跟那些不學無術的街頭無賴也沒什麼兩樣。”“匹夫之勇,不值一提,當今天下,最為人稱道的才華當是蘇秦張儀之縱橫術。佩六國相印,傲視天下,一怒驚諸侯,一言勝三軍。”“咱們出使楚國,目的是促成趙楚聯盟、合縱抗秦。我看要說服楚王,還得依靠任登的雄辯之才,他是咱們上寮門客的佼佼者,是公孫龍子的高徒。咱們可不能讓一個粗魯無禮的下寮門客爬到咱們頭上去。”“莽夫得意不了幾天。到時候,平原君最仰仗的還會是任登。咱們還是一如既往地跟著任登就成……”“喂,這種話,你們彆再讓我聽到第二次。”一個冷厲的聲音幽幽傳來。眾人回頭,見正是任登,他遠遠地站在夜色之中,麵無表情。他大概是睡不著,過來走走的吧?這麼想著,眾人忙做出笑臉。“哎哎,我們隻是說著玩兒的。”“……”任登沒再說話,目光中卻一直透著嚴厲的警告。篝火下的木柴發出劈劈啪啪的燃燒聲,氣氛一時陷入了尷尬。“提高警惕,隨時注意情況。”說完這句話,任登轉身離開了。眾人鬆了一口氣。任登雖說是名家弟子,以能言善辯出名,然而其劍術也相當了得,堪稱文武兼備的典範。而在另一邊,濃重夜色的掩護下,一個高大魁梧的影子倚著一棵矮樹,有一下沒一下地拋著手中的六博棋子。嗬,莽夫麼?恐怕要讓你們失望了。大爺我可是智勇雙全啊!毛遂接住從空中落下的棋子,指腹摩挲著棋子陰刻文字的那一麵,嘴角勾起一個不羈的弧度。===========這個季節,正午的陽光雖算不得酷熱,然而久處日光之下,身體還是出了一層薄汗。何況在內心焦灼的情況下,汗水隻會冒得更厲害。眾人額頭上的汗珠反射著白光,唯有毛遂神清氣爽,叼在嘴裡的草莖一上一下地晃動著。“我說,這麼簡單一件事,從日出磨蹭到日中還定不下來,大爺實在沒耐心繼續等了。”“既然如此,毛先生上好了。”某位門客冷笑著說道。眾人聞言,皆不壞好意地附和。“先生上!先生上!”“上就上!”毛遂揚起下巴,似乎正等著這一刻。就在毛遂要轉身走上飛陛時,任登突然叫住了他。“稍等片刻,不知毛先生有何主意?”毛遂聞言,回頭與任登對視。片刻之後,他開口問道:“剛才任先生上殿,見楚王左右虎賁之士有幾人?”雖不明所以,任登還是略略回憶後如實回答:“百數十人。”“嘿嘿,那就對了。”毛遂咧嘴一笑,“若論口才,我不及你。但若論膽量,我可比你強多了。要說服楚王,僅僅靠口才是不夠的。不是說大話,在場各位之中,能完成這件事的人唯有大爺我。”“就憑你?”有人立刻反問。“嘖嘖嘖。”毛遂攤手晃著腦袋,“你們辦不到的。因為你們珍惜自己的性命,而大爺我,從來不怕死。”說完這句話,毛遂按劍拾階而上。一步一步,踩著朱色的飛陛,直上雲天。此時此刻,毛遂的腦海裡回想起出發之前,在廉將軍守舍與李斯的談話。“李斯你是楚國人,隨平原君使楚不是正合適嗎?”毛遂皺著眉問道。他原本很期待這次能與李斯再度協作。隻要他倆聯手,促成趙楚合縱的事情簡直是手到擒來、易如反掌。“斯在邯鄲有其他事需要處理。況且,斯去了郢都也沒用,這件事唯有一位智勇雙全的人才能完成。”李斯搖搖頭,然後定定地看著毛遂。“嗬,承蒙賢弟如此信任為兄啊。稷下之時,你的智慧加上我的武力,兩人搭檔,無往不勝。這次全都交給我,你就不擔心我把事情搞砸了?”“還記得你我重逢時,斯說的那句話嗎?‘毛兄雖不在儒門,又棄了那個淵字,然三年以來,毛兄勤學不已,全之儘之,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今日一見,毛兄比儒門中人更有君子之風。’稷下之時,毛兄說從不讀《春秋》,如今卻能將《左氏春秋》倒背如流。斯隻問毛兄,蟄伏於平原君府這段時間,你讀過多少書,心中有數麼?”毛遂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認真想了想,最後搖頭不已。“手邊抓到什麼書看什麼,從沒留意過數量。後來發現,門客們公開辯難時旁征博引的那些句子,我好像都知道出處。”李斯淡淡笑了,眸子的暖色猶如還在稷下。“毛兄這數年沒有虛度,悟性和修為皆大有長進,正是展翅淩雲的時候。”毛遂聞言,頗為得意地哼了一聲。“這話倒是不假。”說完他略略偏轉脖子,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看來這件事,非我出馬不可了。不過,為兄長於北方,從未踏足過南土。恐初入貴國,水土不服,若因此耽誤了軍國大事就不好了。賢弟乃楚人,不知有沒有什麼藥方相贈?”話音剛落,便見李斯早有準備似的,從袖中掏出了一個錦囊遞給毛遂。“正好有方子要交給毛兄,到了郢都之後再打開看吧。”毛遂喜笑顏開,立刻將錦囊塞到了衣襟裡。一行人到了郢都的當晚,毛遂迫不及待地將錦囊打開,裡麵是一封帛書,上麵隻有短短兩行字。“藺相如請秦王擊缶,五步之內,請以頸血濺王。楚國鄢郢之敗,可比長平,當激之!”毛遂覽畢,興奮地將帛書握於手中,他明白了!果然是個好藥方!不病則已,有病則醫。就讓他來臨時充當一下疾醫,為楚王剜去心頭惡瘤吧。毛遂腳下生風,很快到了殿前。“什麼人?膽敢擅闖宮廷?”虎賁衛士持戟荷矛,兵戈相撞,厲聲將毛遂攔下。不料來人二話不說,猛地拔劍將擋在眼前的兵器挑開,魁梧的身體猶如一輛突然發動的戰車,瞬間便將四五人撞翻在地。四周虎賁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對方已衝進了大殿之中。“合縱之事,兩三句就能說清楚。從早上談論到現在,是何緣故?”渾厚的聲音在殿中響起,仿佛青銅大鐘發出震蕩天地的宏音。平原君和楚王正交談著,突見一人龍卷風似的闖了進來,輕功卓絕,如入無人之境,轉瞬之間已至眼前。被甩在身後的虎賁之士猶在大呼“刺客”,此情此景,尤顯可笑。“乾什麼的?!”楚王大驚。平原君亦因為過度吃驚,表情愣怔。當他看清楚來人正是毛遂時,驚訝的神色更甚於前,同時也微妙地安下心來。他朝著上位的楚王歉意地解釋道:“此人是勝之門客。”楚王聞言,目光將毛遂上下打量一番,臉上的驚駭迅速散去,轉而換上的是一幅盛怒的麵孔。“大膽狂夫,還不退下!寡人與平原君談話,你來乾什麼!”毛遂進殿之後,原本已收了劍。此時聞楚王嗬斥之語,須眉倒豎,怒火衝天。隻見他按劍踏前一步,麵部猙獰,猶如食人惡鬼。想必任何人在他目光注視下,都會抑製不住地瑟瑟發抖。“大王盛氣淩人地叱責我,是因為楚國人多勢眾,但十步之內,大王依仗不了楚國的人多。”毛遂仰著脖子,一對虎目逼視楚王,滿不在乎的語氣中透著一抹狂妄之氣。“大王看清楚了,眼下十步的距離,大王之命正懸於吾手。”上百位虎賁圍聚於毛遂身後,手中的短劍長矛,均對著毛遂。看那架勢,隻要毛遂稍有動作,他們會立刻將他刺穿成人肉篩子。但毛遂仿佛沒察覺似的,麵朝楚王笑得沒心沒肺,右手握於劍柄之上,尚沒有拔劍的意思。一時間,殿中的空氣仿佛被抽乾一般。平原君亦因為事態發展遠遠超出他的預想,驚慌間已完全沒了主意。“彆……彆動手……”過了好一會兒,楚王沙啞著嗓子艱難地開口。這句話他不是對毛遂說的,而是對毛遂身後的虎賁說的。毛遂回頭嗬斥道:“汝等君上有言,速退下!”虎賁看向楚王,不敢靠近,亦不敢退下,不得不退後數步,無措地瞪著眼。毛遂滿意地扯了扯嘴角,再度麵朝楚王,正色肅言。“大王當著吾主平原君的麵叱責吾,等同於叱責平原君。而平原君是與春申君齊名之人,大王此舉亦等同於叱責春申君。若傳出去,天下人必嘲大王不尊賢人,楚國賢臣亦不敢親近大王了。”“況且,遂聽聞商湯以七十裡之地稱王天下,周文王以百裡之壤使諸侯臣服,這是因為兩人手中有很多士兵嗎?其實是因為掌握了形勢而奮力揚威的緣故。楚國領土五千裡,士兵百萬,乃天下強國之一。而當年的白起,不過是個豎子,率領幾萬人的軍隊攻打楚國。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辱王之先人。這樣的百世之恥,連我們的趙王都為大王感到羞辱,而大王似乎並不當回事。”“合縱一事,不是為了趙王,而是為了楚國能洗刷當年的恥辱。大王認為呢?”說完這句話,毛遂又猛地踏前一步,手中的劍出鞘半寸,漏出瘮人的寒光。此時楚王已嚇得麵無人色,點頭如篩糠。“是是,確實如先生所言,寡人願奉全國之力達成合縱盟約。”毛遂進一步逼問:“大王確定合縱麼?”“確定。”“取結盟所用的雞、狗、馬血來!並將殿下等候的十九人宣上殿。”毛遂轉而向楚王左右之人下達命令。於是,一切按照毛遂的吩咐,當場將結盟事宜準備就緒。毛遂儼然已經成了結盟的主持者,他仍站在楚王跟前,當著楚國眾臣的麵,將盛血的銅盤舉過頭頂,跪了下來。“請大王先吮血以盟誓,然後是吾主平原君,接著是我。”待合縱盟約正式締結完成,毛遂抬頭看向任登為首的十九人,單手將血盤托起,臉上再度浮現出孩童似的笑容。“你們也一起過來吮盤中之血。各位雖是平庸之人,但總算完成了這次出使的任務。此謂因人成事,看來各位還是要仰仗我這位‘莽夫’的力量。”說完,毛遂大笑數聲,將銅盤遞了過去。眾人臉色青灰,羞愧難當。唯有任登神色不變,率先走上前去,埋頭吮了一口血。當他再度抬頭與毛遂對視時,唇上尚沾著豔紅的鮮血,嘴角卻勾起一絲微笑。那場景映在毛遂眼中,說不出的詭異。注1:架空的木構樓梯。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