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創 傷(1 / 1)

翠玉樓內的華麗奢侈、鶯歌燕舞是小小年紀的荊軻從未見過的,不過他沒有心思去欣賞這些。邯鄲城的第一酒樓雖然比不上戰前那麼熱鬨,蜂擁而至的軍士至少填補了大部分客流量。荊軻的目光不斷在人群中穿梭,卻始終沒有找到他要找的那個人。可惡!到底跑到哪裡去了?荊軻氣急敗壞地撥開人群,顧不上那些被他衝撞的軍士們的叫罵,像隻無頭蒼蠅似的在翠玉樓內亂竄。他絕不可能看錯,他確定李斯就在這裡。那日若不是他來勸降……荊軻沒有再想下去,憤怒和恨意交織在他心頭,他隻想立刻將這個秦國的走狗揪出來,一劍刺穿他的心臟。就在此時,琴瑟之聲突然響了起來。一瞬間,仿佛從樓內的四麵八方湧來排山倒海般的歡呼聲和掌聲。剛才還喧鬨不已的軍卒,全部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一樓中央的舞台。荊軻下意識地順著眾人的目光瞥向舞台,十數名婀娜多姿的舞姬正踏著舞步登上台來。她們個個美豔多姿,旋轉騰挪間,亦時不時向台下的觀眾拋去媚眼,引得男人們心跳加速,暈暈乎乎,狂熱地喊著各自心悅的舞姬的名字,隻希望對方能多看他一眼。不屑地哼了一聲,荊軻隻覺得那些男人們實在有些可笑。就他這個年紀來說,台上的美豔舞姬之所以會吸引他的注意力,純粹的好奇心占了大部分原因。令成年男子神魂顛倒的女性魅力,還不足以使這位懵懂的少年生出綺麗的向往。況且,少年現在一門心思都在某個仇人身上。舞姬的出現倒是提醒了他:何不到後台找找?至於李斯為什麼會出現在邯鄲,荊軻篤定地認為他必然是秦國派到趙國的奸細;而他出現在翠玉樓的原因,不外乎也是為了這裡的美人。對方若是同那些男人一樣有心悅的女子,估計會在後台約見情人。一想到這裡,荊軻便又將目光投向了舞台。待幾曲樂舞完畢,換上獨舞的胡姬時,荊軻看清了下台的舞姬們往後台走去的路線。他立刻從人群中抽身,悄然跟了上去。然而事情並沒有他想得那麼順利。後台的入口站著守衛,一把將荊軻攔了下來。“找人?要到後台找人的多了去了,你算老幾?”守衛鄙夷地打量著荊軻,語帶嘲諷。“看你年紀不大,卻也是個癡心妄想的登徒子。”另一位守衛哂笑著,顯然是將眼前的少年當成了某些追蜂逐蝶的人。荊軻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回了一句:“小爺找的是一位叫李斯的男人!”“哦?”哂笑的守衛露出玩味的神情,“咱們這裡沒有這個人,即使有,咱們翠玉樓的人也不能任憑你想見就見。”“呸!小爺我想見哪個人,誰也攔不住!”一心隻想複仇的荊軻早在撞見李斯的那一刻,便將冷靜和理智拋到了九霄雲外。李斯在不在裡麵他要親眼確定,兩名守衛實在是礙眼!他的手摸到劍柄上,看來隻能硬闖了。就在荊軻打算用武力解決的時候,後台的簾子冷不防地掀開,從中走出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年紀與荊軻相仿,懷裡抱著被稱之為築的樂器,兩人正好打了個照麵。荊軻不由地一愣,而那一位抱築少年亦因為荊軻眉宇間濃重的戾氣而微微蹙眉。“閃開!小爺要找的不是你!”短暫的愣神之後,荊軻朝對方喝道。令人意外的是,抱築少年既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半步。他對荊軻無禮粗暴的言語表現出無動於衷的態度,唯有一對清泉般的眸子安靜地注視著荊軻。說來也怪,荊軻被兩道目光直直盯著,竟生出些不自在。仿佛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似的,不由自主地想要回避對方的視線。“閃開!大爺要見綠珠姑娘!”身後猛地響起一個粗莽的聲音,活脫脫就像荊軻之前那句話的翻版。荊軻嚇了一跳,憤憤然地轉頭看去。隻見一名壯實的大漢杵在後麵,一身不知多久沒有洗過的戎裝,散發出汗臭味,胸口的部位甚至還沾著一大片已經乾掉的血跡。此人麵部黑紅,渾身酒氣,眼神迷離,看來喝了不少。兩名守衛見狀,互相對視了一眼,上前欲將此人轟走。不想這漢子力大無窮,掄起樹樁似的兩條胳膊,瞬間便將兩人撂倒在地。“大爺我要見綠珠,沒聽見嗎?”他向前邁了一步,梗著脖子吼道,“喂,小鬼,彆擋著大爺的道。”說著,凶狠的目光掃過兩位少年。荊軻瞪圓了一雙眼,正要嗆聲,不想一直沉默的抱築少年此時冷冷地開了口。“客人請回。綠珠姐不會見您。”“本大爺在死之前,見一下中意的舞姬又怎麼了?”大漢啐了一口,“大爺我戍邊期滿,剛回鄉不久。要不是無能的趙括小兒害死了我趙國四十五萬大軍,本大爺大概已在家鄉娶妻成家了,何至於又被緊急征調到邯鄲?”“不過既然來都來了,乾脆認命了。大丈夫為國捐軀,聽起來不壞,但好歹讓大爺我死得沒有遺憾吧!大爺我明日就要上戰場,我今日非見綠珠不可,快把綠珠叫出來!”“你剛才說什麼!”一聲大喝,幾乎震破了眾人的耳膜。荊軻像被人戳到了痛處,突然暴怒,一雙大眼仿佛要噴出火來。“我說什麼了?”大漢有些不明所以。而另一位少年則用探究的目光打量著荊軻。“他不是無能小兒!”荊軻啞著嗓子吼出來,稍稍弓起的背給人一種隨時會衝上去撕咬對方的感覺。大漢先是一愣,隨即明白小鬼口中的“他”原來是指趙括。他狠狠地又啐了一口。“他怎麼不是了?小鬼你隨便找個趙人問問,看他們恨不恨趙括小兒?是他害趙國落得如此田地,他分明就是趙國的千古罪人!”“我說他不是就不是!”荊軻因極度憤怒而滿麵通紅。他大叫一聲,從腰間抽出劍來,不由分說便一躍而起,劍刃直朝漢子麵門劈去。對方顯然沒料到一個半大小鬼會突然爆發如此大的怒氣,更沒有料到他會發瘋似的攻來。久經沙場的軍人在條件反射的作用下,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起胳膊去擋,小臂硬生生地承受了一劍。從傷處頓時傳來裂骨般的疼痛,漢子不由地呲牙深吸了一口氣。心想著是不是就此殘廢了,待定睛看去,自己的小臂隻是紅腫了一大片,並沒有他想象中傷筋斷骨、血流如注的一幕。再抬眸看向攻擊者,映入眼簾的卻是小鬼手中緊握的一把木劍。輕蔑毫不掩飾地爬上他的眉梢,混合著被突然襲擊的怒氣,變成了一種扭曲的笑容。“童軍營的小鬼就拿這種玩意兒出來殺敵?彆他娘的丟人現眼了!”顯然,大漢已經注意到荊軻腰間的童軍腰牌。因為剛才的爭執,眼下有不少的士卒圍攏了過來。眾人聽到大漢嘲弄的話,儘皆大笑起來。荊軻臉色更加難看,恨不得立刻將眼前男人碎屍萬段。他和同行的少年們尚在童軍營訓練,根本還沒有分配到真正的作戰兵器。而手上所持的木劍,是他從長平歸來後,削木為劍,一直攜帶在身的。荊軻生平最恨彆人輕視他,然而此時此刻,比起他人對自己的羞辱,他更恨自己無法為趙括辯白。趙國人對趙括的各種咒罵他已經聽得太多了,可每一次聽到,依舊痛得讓他難以忍受。大漢注意到少年倔強而憤恨的目光。他那隨時準備著撲上來拚命的模樣,如同一隻被拋棄的半大刺蝟,外界稍有刺激,便豎起全身的刺,充滿敵意、虛張聲勢。“喂,小鬼!你和趙括什麼關係,要這麼維護他?”“我是長平軍的一員,馬服君趙括的傳令官。”此言一出,又引得周圍一陣哄笑。所有人都把這當作一個小鬼的大話。“長平軍四十五萬人,隻有二百四十名年少者生還。你年紀雖輕,看來卻不滿十五歲,如何入得了長平軍?小鬼若想亂世出名,還是走正道較好。傍著一個大罪人的惡名出風頭,隻會讓人唾棄。”“小爺剛才已經說過了,他不是無能小兒。”荊軻一字一頓地說完,將手中木劍對準漢子,再度做出攻擊的姿勢。“小鬼看來執迷不悟。”“我看執迷不悟的人是你。若你向趙括道歉,小爺今日便放過你。”“嗬,小鬼口氣不小。”漢子叉腰大笑一聲,語氣中的譏諷更甚於前,“想玩決鬥的遊戲,還是抱著你的那把木劍回家玩兒吧。大爺我生為趙軍死士,殺敵無數,彆讓人說我欺負一個小孩。”荊軻的眼神暗沉下去,宛如被某個噩夢長久地魘住了,即使是想醒也醒不過來。同時,他又覺得背上所負的那柄寶劍散發出滾燙的溫度,不斷灼燒著他後背的皮膚。“啪”的一聲,他將手中的木劍扔到了地上,嘴角扯出一個陰冷的笑容。“如你所願,咱們就以生死相搏。”這句話猶如一粒石子投入池中,圍觀的士卒紛紛叫起好來,喝彩聲甚至蓋過了舞台那邊傳來的樂聲。===========隱隱約約的喧鬨聲也傳到了翠玉樓頂層的房間。黃昆敏銳地察覺出不對勁,他能夠感覺到那並不是客人們平日裡因美酒佳人而興起的喧鬨。恰在這時,一位仆從敲門進來,稟告說後台入口前有人打架鬨事。黃昆歎了一口氣,心想軍卒聚集的地方,總是少不了這類麻煩事。“你從舞台那邊多叫幾個護衛過去,不要讓事情鬨大了。我隨後就下去處理。”他吩咐了幾句,便揮手叫仆從先下樓了。李斯見狀,也不便再叨擾下去。他今日到此的目的已經達成,接下來隻需尋個合適時間拜訪某人便是。“抱歉,鄙人有急事處理,不能挽留您了。您要找的那人雖已嫁為人婦,但畢竟也曾是我翠玉樓的人。鄙人可從中協助,請她移步翠玉樓與君相見。”“多謝閣下好意。您已告之此人在邯鄲城中的住址,小生親自去拜訪她既可。翠玉樓諸事皆離不開閣下決斷,小生實在不忍再以自身小事麻煩閣下。還請您將此事忘卻,就當小生從未來過。”黃昆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李斯的意思,他連連點頭賠笑。“鄙人記性不好,今日之事,明日就忘了。”“閣下是精於大事,疏於小事吧。您還有事處理,小生就此告辭了。”兩人不再過多寒暄。黃昆隨李斯下樓,待親自送李斯出了翠玉樓的大門,他才轉身朝後台處走去。===========另一邊,當仆從剛剛上樓稟報主子之時,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分開圍觀的人群,走到對峙的兩人中間,挑眉先看了荊軻一眼。“李談!你怎麼會到翠玉樓來?”漢子似乎認識來人,一眼便叫出了對方的名字。“聽說這裡吸引了邯鄲城不少死士,我好奇來看看。”被稱作李談的人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目光始終落在荊軻身上。“趙括身為一軍之主帥,指揮不當,致使全軍被圍。你若真是馬服君傳令官,理應清楚‘位越高,責越重’的道理。長平戰敗,趙括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即使背負永世罵名,亦不為過。”“他是中了白起的奸計!”“所謂兵不厭詐。戰爭說穿了,就是你算計我,我算計你。敗了便是敗了,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為過程找再多的借口又有何用?”荊軻不說話,但眼中依舊倔強地顯示著他對李談的不讚同和不服氣。“你堅持要為一個罪人的虛名以命相搏?有何意義?”“無論你怎麼說,對小爺我有意義就行了!”“那好,為自己的愚蠢付出生命的代價,這一點倒是和趙括很像。”這麼說著,李談解下腰間佩劍,拋給荊軻,“拿住了!感受下它的重量。這可不是小孩子的玩具,而是戰場上殺人的兵器!”荊軻先是一愣,但還是接過了那把青銅劍。他原本是打算解開背後的包袱,用茲白劍洗刷加諸在這把劍前主人身上的屈辱。但是現在他改變了主意,對方根本不值得他使用兩代馬服君的佩劍。漢子見荊軻接過李談的劍,亦笑著從腰間抽出了自己的武器。“小鬼有膽量!可惜找錯了決鬥的對象……”他將劍橫於身前,猶如一隻黑熊攤開了厚實的熊掌,伸出鋒利的爪子。也許就在下一個瞬間,那隻熊掌便會拍碎眼前的一切。這種凶猛的氣勢的確符合一位身經百戰的死士,而荊軻並沒有被那股懾人的氣勢壓倒。他挑了挑眉,亦將劍橫於胸前。“小爺馬上會讓你後悔之前所說的每一句話。”“嗬,那就拿出你的實力來吧。大爺我先讓你三招,免得他人說我以大欺小。”話音剛落,荊軻便以迅捷的攻勢衝了上來。他的速度極快,動作輕盈靈活,要不是漢子早有準備,恐怕很難避開那一劍。人群中爆發出驚呼聲。所有人都沒有料到小鬼還有如此不俗的實力,除了與之交手的漢子。早在之前荊軻以木劍攻擊他的時候,他就察覺到這小子絕不是說大話那麼簡單。荊軻這一年多來,劍不離手,朝夕勤練,劍術更為精進。在第一劍落空之後,幾乎是以電光火石般的反應速度扭動持劍的手腕,以一個極刁鑽的角度斜著朝對方的肋下刺去。兩招之間的轉換乾淨利落,收勢起勢的調整仿佛隻在眨眼之間,其揮灑自如,宛如蘸滿墨水的狼毫於白帛之上奮筆疾書,讓人驚歎。密不透風的連續攻擊使對手猝不及防,連退數步才勉強擋下了一招。好機會!見對方步法已亂,荊軻乘勝追擊,虛晃一招,一個跳躍轉身,劍鋒直插對方眉心。大漢接下之前一招時已略失平衡,此時根本來不及防禦,眼看著就要敗於荊軻劍下。不想對方的劍卻突然停在了離他眉心一尺的地方——這遠遠不到決勝負的劍距。他詫異地看向小鬼,卻見對方亦詫異地看著自己的手。此時此刻,那隻持劍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劍。就在剛才,就在淩厲的劍鋒劃破空氣,即將刺破對方的皮膚時,荊軻的眼前驀然浮現出景湛的臉。劍刃劃破他的脖頸,汩汩鮮血順著劍脊如流淌不息的河流,帶著滾燙溫度的液體濺在他的臉上,燙得他的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痛得他仿佛整個肺部都被擠壓成一片,連呼吸都成了一種奢望。他想張口喚一聲,卻發現發不出一個音節。手中的劍越來越重,越來越沉,已經超出了他能夠拿起的重量。為什麼?這是他在長平早已握慣的青銅劍,是他早已熟悉的分量。為什麼卻好像承受不住,三尺長的金屬幾乎要壓斷他的整條手臂。事到如今,他不能放手。勝利就在眼前,他要讓那些侮辱馬服君的人付出代價……內心拚命地想要將那把劍更推進一尺,卻絕望地發現手抖得越來越厲害,一切都失控了。大漢在最初的一愣之後,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他是趙軍死士,是在生死之間以劍為舞的人,出手絕不會猶豫半分。“哐當”一聲,荊軻手中的劍被打飛在地,他的手臂上眨眼間多了一道血痕,長達數寸,深可見肉。“小鬼,劍術精湛。可惜,你手中握的終究不是玩耍的木劍,而是出鞘即要見血的凶器。”漢子一邊說著,一邊揮劍將劍尖的鮮血甩乾淨,然後才慢悠悠地將劍入鞘。“這小鬼,果然就是說大話。”“手抖成這樣,根本連劍都握不住。就這實力,剛才還一個勁兒口出狂言……我看還是拿著他的玩具,回家找他娘要奶喝吧。”“我現在倒是真信他是趙括的傳令官了,哈哈,跟無能的趙括一個樣兒!”……周圍士卒的嘲笑和奚落此起彼伏。荊軻埋著頭,額發垂下,遮住了他的全部表情。他杵在原地,一動不動。唯有右手的傷口,不斷冒出鮮血,順著緊握成拳頭的手連珠似的滴落到地板上。啪嗒啪嗒,微弱的聲音淹沒在一片嘈雜聲中。仿佛生命也隨著血滴的聲音從身體裡流逝而去。“小鬼,會殺人和會用劍是兩回事。”李談彎腰撿起地上的劍,直起身子時對荊軻說道。對方依舊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李談搖了搖頭,收起自己的劍。這時,翠玉樓的護衛才姍姍來遲,為首的仆從一見這架勢,大呼小叫了起來。過了一會兒,連翠玉樓的主人也來了。“大爺我要見綠珠姑娘!”“好說好說……”各種聲音亂哄哄一片,但是這一切都跟荊軻沒有關係。人們漸漸散去,周圍又恢複了平靜,中斷的美妙樂聲再度在翠玉樓中響起。“喂,你沒事吧?”隨著一個清澈的聲音,一隻手伸到荊軻麵前。五指纖長,掌心有著淺淺的紋路,細小的綠色血管在微透明的皮膚下若隱若現。啪地打開那隻手,荊軻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盯向來人——是之前那個抱著樂器的少年。高漸離愣住了,隻因對方眸中洶湧的血色。荊軻再也沒看對方一眼,踉踉蹌蹌地走出了翠玉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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