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自 薦(1 / 1)

時間回溯到前一日,即平原君、虞卿到守舍找廉頗商議大事那一刻。李斯當時正在秦軍主將王齕的帳中。王齕見到李斯的反應與廉頗的反應差不多。當他知道這個被當作可疑分子抓住的人正是李斯時,簡直是又驚又喜。驚的是他想不到李斯會出現在兩軍交鋒的邯鄲城下,喜的是在長平之戰為秦軍勝利立下大功的書生一定是有備而來。也許那顆神機妙算的腦袋能夠助他早日攻克邯鄲……雖說李斯並非秦國軍人,但因為兩人有一段協作攻趙的經曆,王齕將他視作半個同袍,熱情地將他迎上賓位。“敢問先生此來,亦是奉師命助秦麼?”李斯不答,隻是從懷中掏出一枚密封的簡牘,遞給王齕。王齕拆檢之後,目光迅速掃過木簡黃褐色的表麵,心臟隨著一行行文字狂跳起來。這封密信是範丞相寫來的,他認得丞相的筆跡。而信上所說的事情又是如此重大,當他放下木簡時不自覺地繃緊了臉。出征之時,秦王並未向他提及此事。然而此事又是絕不能忽視的,它關乎整個國家的未來。如果不出意外,信上所談的那個人,有可能在將來成為他的新主子。沒錯,不出意外的話。“將軍現在知道斯為何而來了吧?”李斯不緊不慢地說道。王齕長長呼出一口氣,有些後怕。他一心隻想著如何攻破邯鄲,卻忘記了公子異人正在趙國為質,他可是擁有秦國繼承權的太孫!“去歲正月,公子異人的長子出生,眼下也正在邯鄲城中。王將軍攻打邯鄲甚急,是將他們父子二人推入險境。趙國城破之日,便是太孫父子喪命之時!不,也許不必等到那個時候,趙人便要殺人泄憤了。到時候,王將軍雖滅國有功,恐怕也擔不起害死秦國太孫太曾孫的罪名吧?”“這……”王齕一時啞然。雖說太子安國君有二十多位兒子,若秦國失了公子異人,還可以另立繼承人。但難保安國君不會懷恨在心,若將來安國君登上王位,他的處境恐怕……王齕不敢再想下去,他起身朝著李斯行了一禮。“請先生教我。”李斯正等著王齕這句話,聞言微微一笑。“斯不過一稷下書生,實在受不起將軍一拜。其實你應該感謝的人不是斯,而是寫這封信的丞相。”說到這裡,李斯故意頓了頓,眸眼彎彎,“範丞相秘密遣小生過來,正是為了救出邯鄲城中的秦太孫。”“先生要如何救?”剛說完這句話王齕便覺得不妥,丞相既然將此事秘密交給李斯,大概就不是他能過問的。果然,李斯沒有正麵回答王齕,而是反問道:“將軍是打算害死公子異人麼?”“齕不敢!”“知道將軍的態度,事情就好辦了。堯舜為聖王,不能長生不老。當今秦王是將軍現在的主人,安國君是將軍將來的主人。將軍若攻打邯鄲,則會害死公子異人,那麼將來的主人會怨恨你;將軍若不攻打邯鄲,現在的主人將處罰你。此兩難之境,進退不能。將軍很清楚,是吧?”王齕點點頭,神色嚴峻。“範丞相忠心耿耿,為了大秦之社稷,欲達兩全之美。將軍知道,斯乃荀子之弟子,而荀子為趙人。斯聽聞平原君禮賢下士,極為敬仰吾師。將軍不如讓李斯混入城去,斯若見到平原君,必得他的信任。到時斯便宜行事,尋機救出公子。而將軍的大軍就在城外,隻要迎回公子,不管是安國君還是公子異人,將來都會感謝你。”“我如何助你入城,先生儘管說!”“將軍眼下日夜不停地攻打邯鄲,想必公子在城內受儘趙人的淩辱。你不如效仿晉文公,命大軍退避三舍。廉頗疑之,必派斥候出城偵查。斯便趁此機會故意讓趙軍抓住。小生身上有老師署名的名刺,隻要借口奉師命前來助趙,趙人必不會加害斯,而公子也會因為將軍的退去而暫時安全。”“退避三舍……”王齕皺眉,似乎並不認同李斯的建議。“大王命齕替代王陵,便是相信齕能攻下邯鄲。若齕攻戰不能儘全力,反而退避三舍,大王一定會怪罪齕。”“這一點將軍不必擔心。將軍隻需要退避三日,斯將利用這段時間獲得平原君信任,隻要暫時保住公子性命即可。三日後,請將軍放下所有顧慮,儘你武將的職責,全力攻打邯鄲。斯自會想辦法救公子和小公子出城。”王齕看進李斯的眸子,那雙眸子漆黑深邃,波瀾不驚,卻蘊含著某種強大的力量——完全不同於戰場上武力的那種較量,而是另外一種能夠擊穿人心的東西。在那雙眸子的注視下,王齕毫不懷疑,李斯能夠做到他所說的,他必定能救出秦國的王位繼承人。終於,他點了點頭。“若三日之期,我還是能夠辦到的。不過三日之後,秦軍攻打邯鄲,絕不會再手下留情。”“斯明白。”李斯躬身施禮,雙手一揖,“預祝將軍早日攻下邯鄲!”“那麼,我也預祝李斯早日救出公子。”說完,兩人相視而笑。當夜,秦國大軍在王齕的指揮下,從邯鄲城下撤退了九十裡。===========秦軍退避三舍的第一日,李斯被趙軍斥候抓住,送到了廉頗麵前……深夜,得到消息的毛遂悄悄從平原君府逾牆而出,往廉頗守舍而去。一個多時辰之後,他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下寮的寮舍之中。秦軍退避三舍的第二日,邯鄲城內的平原君府邸。宅子的主人剛剛用過早膳,正愁眉不展地盯著手中的名冊。家宰昨日按時呈上了隨同出使的人員名單,而上麵隻列出了十九人,這不得不使平原君大感意外。他為之驕傲的三千門客,竟然挑不出二十名文武雙全的傑出之士!他之前在虞卿、廉將軍等人麵前放出豪言,“士不外索,取於食客門下足矣。”如今隨行人員不滿二十,如何不讓人煩惱。恰好在這時,廉頗遣人邀平原君前往守舍議事。平原君料到一定是與秦軍後撤之事有關,匆匆脫下燕居之服,換上常服,乘馬車一路疾馳,很快就到了守舍。這時堂中唯坐廉頗一人,見平原君進來,也不客套,隻抬臂向他拱了拱手,徑直說道:“本帥有一個好消息告之平原君。王齕後撤九十裡沒有可疑之處,平原君不必屈尊走墨家的暗道,大可從城門堂堂正正地出城。本帥會保證您的安全。”儘管早就料到廉頗請他過來是與王齕有關,但這消息來得太蹊蹺,平原君一時難以相信。廉頗大概也看出了他的懷疑,接著說了一句:“本帥向平原君引薦一人,由他來解釋這件事最合適。”廉頗說罷,拍掌三聲。掌聲過後,從堂室後方的屏風中走出一人,身形頎長,麵容溫和,一身儒雅之氣。“李斯!”平原君一眼就認出了對方。隨著這個不由自主叫出的名字,幾個月前與郭參對峙於王廷之上的一幕,瞬間在平原君腦海中複蘇。彼時,若不是李斯和一位叫做敢的筮吏自投羅網,引蛇出洞,恐怕廉頗和藺相如還找不到那麼好的機會一舉扳倒郭參。平原君早就對這位有膽有謀的荀卿弟子讚佩不已,欲將李斯收入自己麾下。可惜事與願違,郭參伏法與藺相國去世在趙國內部引起震動,被趙王正式拜為相國的平原君忙於處理政事,無暇他顧,待回過神來,李斯已經離開邯鄲了。“尊師近來可好?”等李斯回禮坐下之後,平原君迫不及待地問道。“老師為收了兩位孽徒而時有惱怒,除此之外,倒是過得很好。”平原君眼皮跳了一下,先是一驚,隨後更加欣喜。能夠在他麵前以事不關己的語氣淡然自嘲的人,李斯還是第一個。不愧是荀卿弟子,果然比那些在他門下阿諛奉承,隻為混口飯吃的食客高出一大截。平原君如是想到。接下來,李斯向平原君解釋了王齕退避三舍的原因。他略去了與王齕的談話內容,隻大概說了一下他假借範雎的名義,使王齕相信他便是秘密派入邯鄲城,欲騙取趙國信任的奸細。“那封範雎密信,不過是小生偽造的。小生被郭參關進邯鄲宮的暗牢時,曾見過範雎的書信。對小生來說,要模仿一個人的筆跡,不難。”李斯輕描淡寫地說完最後一句,嘴角勾起小小的幅度,眼角蓄著不張揚的自信。回到稷下之後,李斯開始習書秦國文字,其中練得最多的,就是範雎的字。至此,平原君對李斯的欣賞之意又加深一分,他當即便決定要拜李斯為自己的三千門客之首。聯想到出使楚國的隨同人員尚缺一人,而李斯恰好又是楚國人,簡直是老天送到他眼前的絕佳人選。於是平原君當即俯下身去,請李斯隨同入楚。不料李斯竟一口回絕了。“謝平原君厚愛。平原君令名,天下皆知,小生仰慕已久。隻是小生目前尚未完成學業,若擅自投入君門,天下人必以為小生為求富貴拋師棄道。不肖弟子,不足為道。唯恐稷下嫉賢之人以此事中傷吾師,害老師之名。”李斯說得沒錯,荀子三為學宮祭酒,早有嫉賢妒能之人在齊王耳邊搬弄是非,讒言中傷。荀子之所以至今在學宮屹立不倒,因其名聲太大,無人敢動他罷了。但此時李斯搬出老師,卻是順手將老師當作盾牌——果然是不肖弟子。這招的確用得絕,平原君見事關荀夫子,即使心中多有不甘,卻無法再多說半個字。遺憾之下,他深深歎了一口氣,轉而看向廉頗。“說來慚愧,明日就要出發,而本君隨行人員尚缺一人。不知廉將軍手邊,有沒有合適的人借本君一用。”“平原君要挑選的人才,使文能取勝,若文不能勝,則用武於華屋之下,歃血而盟,必得合縱而歸。說來是老身慚愧了,吾之左右,並無文武兼備的英傑。平原君門下食客三千,怎麼會缺人呢?一定是您謙虛了。”廉頗煞有介事地說道。此話一出口,平原君更覺尷尬。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向廉頗解釋。就在這氣氛微妙的時刻,李斯的一句話仿佛一根伸向溺水者的稻草,使平原君看到了些許希望。“請原諒小生不能隨同平原君出使楚國。小生能文不能武,絕不是平原君需要的人才。但小生相信,平原君的馬廄之中,一定藏著尚未被伯樂相中的千裡馬。”隱隱感到李斯意有所指,平原君顧不得多想,急切問道:“本君要如何找出那匹千裡馬?”“不需要平原君特意去尋找,隻要平原君需要,千裡馬自會現身於君前。”電光火石之間,平原君仿佛獲得了某種重要的提示。他依稀記起,郭參向他發難之時,曾向趙王提過他府中的門客,除了李斯之外,還另有一人。隻是他那時自身難保,心亂如麻,根本沒有留意。“本君明白了,本君這就回府!”平原君仍舊想不起那人的名字,但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潛伏的千裡馬就要現身了。===========午後,十九名被挑中的傑出之士被帶到了平原君的麵前。平原君與他們一一對話,通過當麵考察,確認家宰列出的那份名單名副其實。他很是滿意,讓仆從們端上美味佳肴,又叫出府中的舞姬,邀請十九名門客,連同家宰,一起在堂中宴飲。金石絲竹之聲伴隨著清歌,裹著醇厚的酒香,輕飄飄地越過高牆,散入一牆相隔的門客館舍中。館舍內的門客聽聞樂聲,紛紛揚起頭看,露出或向往或羨慕的神情。他們知道那十九名門客將會隨同主人出使楚國,若成功歸來,飛黃騰達的未來則是人人皆能想象到的。庭院內正在角抵或擊劍的武人停止了平日的嘈鬨,手中的動作仿佛被某種法術定住,保持著固定的姿勢。男人們駐足而立,安靜地欣賞著隔壁年輕女子的美妙歌聲。他們從那婉轉明媚的聲音中猜測女子的模樣,在心中不由自主地描摹一張張黛眉粉腮的迷人麵孔。一位魁梧的男子不疾不徐地穿過庭院。他年近而立,身長八尺二寸,濃眉虎睛,方麵闊口,腰間掛一桃木劍鞘的佩劍,青銅劍柄質樸粗陋,無甚花紋。男子並沒有因歌聲而駐足,精氣十足的雙目中亦流露出欣賞之色,卻沒有沉迷其中的醺醉。他步伐穩健,布鞋踏在石板路上發出富有節奏的腳步聲,似乎是在給隔壁的歌女打著拍子。庭院內的人們沒有對他的出現投去過多注目,大不了隻是在擦身而過時略略側目一瞥。反倒是那位男子,在走過庭院旁的梅林時稍稍放緩了腳步。前段日子下了雪,淡雅的黃梅尚在開放,這幾日卻凋謝了。殘雪下的暗香尚留在記憶中,而眼中映出的卻是早春的紅梅,張揚豔麗,綻放枝頭。男子的目光似乎是不經意地在枝頭上掃過,隨後又直直地落回道路前方。吸了吸鼻子,乾冷的空氣中混入了淡淡的酒香,男子從喉嚨裡發出愜意的哼聲,略微加快了腳步,恢複到之前的速度。在頻繁舉杯間,平原君的心情漸漸低落,他不時地望向堂下,又無數次失望地收回目光。美酒佳肴、輕歌曼舞不能愉悅他的身心。即使是那十九位優秀的上寮門客,也不能令他放鬆心情。直到他的視線之中,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逆光之中,看不清麵貌。平原君伸長脖子,微微豎直身體,屏住了呼吸。心急如焚,翹首以盼。來了來了,他的千裡馬。……佩劍男子的突然出現,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十九名門客作為今日的座上賓,一邊用探究的目光打量著來人,一邊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著。平原君揮手叫停了奏樂和歌唱,自那人出現在他的視野中,他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眼中流露出不自知的熱切與期待。一旁的家宰目睹主人異乎尋常的反應,料想來人必定不凡。所以當那人走到近前,稱自己名叫毛遂,是府中下寮的一名門客時,家宰的第一反應是愣了愣,隨後鄙夷地扯動了一下嘴角。大概是聽說出使楚國的隨從還差一人,想來碰碰運氣。下寮的無名門客想要出人頭地,能指望的也就是這樣的機會了。成功了便能躋身三千門客的最上層;若失敗了……反正作為下寮門客,人們原本就沒對他們抱有什麼期望——真是十足的賭徒心理。家宰這麼想著,對來人更是連正眼都懶得施舍一個了。平原君府的門客事宜一向是他在主管。這麼多年來,他見過的庸客猶如過江之鯽,也見過不少自作聰明投機取巧的人。他自信挑選出的十九人已是最優秀的人才了,平原君府中並沒有“漏網之魚”,下寮中更不可能有媲美那十九人的傑出之士。果然,那人自報了家門之後緊接著便說道:“遂聽聞平原君欲攜門客二十人使楚,約為合縱,今少一人。願平原君以遂為備員,使同行。”毛遂這番話幾乎是在公開表示,希望平原君拿他充個數,湊足二十人的名額就好。“毛先生欲效仿南郭先生,濫竽充數麼?”發言的是十九名門客之首,名叫任登的齊國人。他亦是稷下生,名家先生公孫龍子門下的首席弟子,自完成學業投身平原君府中,便一直是平原君座前的第一紅人。任登的話一出口,其餘十八人皆掩口竊笑起來。毛遂並不理會,仰著頭顱,身形挺拔,專注地注視著上首的平原君。平原君亦沒有想到,來者竟會是一位下寮的門客。毛遂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很是陌生,卻又隱隱覺得似乎在哪裡聽過。也許對方就是郭參在廷上提過的那個人……當時的記憶實在是太模糊了,他無法確定,眼前的毛遂是否真是一匹千裡馬。“先生在本君門下多久了?”為了服眾,更為了試探對方,平原君開口相問。“兩年有餘。”“賢士處世,譬如錐處囊中,尖端立刻就顯現出來了。而先生在本君門下兩年有餘,左右之人沒有稱誦你的,本君也從未聽過你的名字,想來先生並沒有什麼突出的本事。先生還是留下吧,本君不會讓你隨行。”毛遂聽罷,不僅沒有絲毫羞愧之色,反而環臂而立,腰杆挺得更直,炯炯的目光猶如點燃的兩團火焰。“那麼,遂現在就請平原君將我放入囊中。實不相瞞,遂之前是故意不處於囊中。要不然,遂這根錐子,何止是脫穎而出,簡直是破囊而出啊!”這樣的一番大話,自然又引得眾人相視而笑。然而令所有人詫異的是,平原君竟點頭同意了。“先生既然有如此決心,就隨本君使楚吧。本君要看看,你究竟是不是‘濫竽充數’!”平原君無視了家宰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之所以做出這個決斷,並不是真的相信毛遂所說,而是相信李斯所說——那匹千裡馬會主動在他麵前現身。毛遂的目光掃過在座的其他人,猶如鴻鵠俯視燕雀。他伸展一對猿臂,然後抱拳躬身,這才朝著平原君行了禮。他的胸口有一團火,那是幾年前某位神秘方士贈送給他的棋子,已經被他的體溫焐熱了。六博棋子中,梟棋為貴,乃諸子之首。當年,他在稷下的下寮等待了三年,隻為一鳴驚人、一飛衝天。後來,他又在平原君府的下寮中等待了兩年多。這一次,他是真的準備好了。龍馬現身,馳騁萬裡;大鵬展翅,直上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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