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襄王四十九年(趙孝成王八年)二月,邯鄲城的春天遲遲未來。月初,城中下了一場大雪,不少人受了寒凍,朝廷雖有心安民,卻無多餘財力賑災。雪上加霜的是,秦軍大將王齕接替了王陵之後,發動人海戰術,不遺餘力地攻打邯鄲城。在秦軍日夜不休的攻打之下,邯鄲城守軍不足的弱點日益顯露了出來。就兵力來說,秦軍累積投入了四十萬大軍,而邯鄲城的正規軍僅七萬有餘。再加上王齕帶來了大量的攻城器械,雲梯、衝車、籍車、複車、轒輼(作者注1)、櫳樅(作者注2)等齊上陣,如螞蟻湧出巢穴,前後不絕。即使邯鄲有墨家製造的守城器械,畢竟數量有限,無法安置於每一段城堞間。因此,防守薄弱處在所難免。近半個月來,已發生了數次秦軍填塞護城河,在城下豎起雲梯和鉤梯攀上城垣的險情。在這種情況下,為了增加守城兵員,廉頗在趙王的允許下,向全城下達了征義兵令。即六十歲以上男子,十至十五歲的少年,以及二十歲至六十歲的丁女,凡有意願者,皆可參與守城。自這道命令下達後,趙守軍增至十萬有餘。城牆之上,每五十步置趙卒二十人,丁女十人,老少十人,由此軍民不分你我共同守城。這日,平原君匆匆進入宮城覲見趙王。他走入大殿的時候,看見大臣虞卿已經到了,正在向趙王說著什麼。見到平原君進來,虞卿停止了說話,起身向他施了一禮。平原君先躬身朝著趙王一拜,然後向虞卿回禮。待平原君禮畢抬頭,正撞見虞卿看向他的眼中微微泛起思想的漣漪。他心下有感,料定趙王此番宣他進宮定是虞卿有什麼事要同他商議。果不其然,他剛剛落座,便聽虞卿說道:“目下王齕攻城甚急,邯鄲城軍民相加,守軍亦不過十數萬,恐難以久持。趙國抗秦之決心,天下共睹,天地可鑒,然獨木難支,臣為趙國計,此時不求外援,將難救矣。”平原君點了點頭,其實不用虞卿提醒,他也有此打算。他的夫人是魏國信陵君魏無忌的親姐姐,也是魏王同父異母的妹妹。之前他隨夫人回娘家省親,其真實目的,便是利用夫人與魏國王室的親緣關係,說服魏國成為趙國的盟友。雖說鑒於秦國的威懾,那次省親沒有達成實質性的成果,但他看得出來,信陵君是站在趙國一邊的,而魏王的態度也有些鬆動。若再加把力,說不定能夠成功拉攏魏國。“虞卿所言甚是,本君近日亦在考慮。魏王因垣雍一事,暗中對秦國懷怨,隻是畏於強權不敢罪秦罷了。本君欲出使魏國,在魏王耳邊加把火……”平原君話未說完,便見虞卿搖了搖頭。“魏王懦弱怕事,即使是平原君親自出馬,恐怕魏王有心而無膽,不敢答應。”“依虞卿之見,要如何是好?”不等平原君開口,趙王首先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詢問道。“試以一例為王上和平原君說明之。甲與乙鬥於市,甲長壯有力,乙有心相抗而力有所不逮,漸落於下風。丙與乙同出一族,欲助乙,然深懼甲,恐其報複,故躊躇不前。此時,一壯士丁出列,慷慨激昂,與甲搏,圍觀者皆歎之。縱丙懼甲,睹丁之義舉,易為丁所激,為氛圍所感,無暇多顧,奮而起身,緊隨丁後,與乙並肩而戰。”“虞卿的意思是,先請另一大國出麵,為魏國壯膽?”平原君立刻領悟了虞卿的意思。虞卿下巴輕點,作為回應。平原君垂眸沉思。韓國太弱小,燕國太偏遠,唯有東邊的齊國和南方的楚國,勉強還能稱為大國。然楚國在二十年前的鄢郢之戰中,敗於白起之手,不得不遷都以避秦之鋒芒。那場戰爭之慘烈,楚國人至今心有餘悸。如此看來,最佳的求援對象,唯有齊國了。想到這裡,平原君不由地皺起了雙眉。他不認為齊國會伸出援手。長平之戰時,趙國以六城為條件,向齊國借糧,遭到了對方拒絕。之後趙括被圍,上黨糧道斷絕,平原君再度向齊國求援,甚至低聲下氣地懇求對方,卻還是遭到了無情的拒絕——齊國打定了“獨善其身”的主意。虞卿似乎看出了平原君的想法。他咳嗽了一下,開口說道:“僉(作者注3)認為,齊國是最佳選擇。”見平原君抬頭不解地看向他,虞卿這才道出真意,“不過……觀齊國在長平之戰時的態度,此路恐怕不通。所以,僉欲勸平原君親自前往楚國,說服楚王出兵援趙。”儘管已經猜到了虞卿接下來要說的話,但當耳朵真真切切地聽見,平原君還是控製不住自己一瞬間的心跳加速。“楚國與趙國的關係,遠不如趙國與魏國那般緊密。要本君舍棄魏國而前往楚國……”“並非要平原君舍棄魏國,憑借平原君夫人與信陵君的姊弟情深,平原君大可請夫人代筆,寫信勸服魏國助趙。至於楚國,非平原君親自前去不可。”虞卿搶先一步說道。“本君與楚國君臣上下皆無私交,虞卿何以見得本君出馬便能說服楚國?”“憑借平原君在七國之中的盛名;憑借平原君門下三千門客的群策群力;憑借楚國亦與趙國一樣,對暴秦懷著切骨之恨。憑以上三點,僉對平原君抱著堅定不移的信心。”這麼說著,虞卿看了趙王一眼,又拱手說道:“王上對平原君亦抱著堅定不移的信心。”“趙國之存亡係於王叔一身,縱寡人不才,也懇請王叔看在列祖列宗的份上,保全宗廟。”趙王早就和虞卿站在了同一陣線上,方才見虞卿遞來暗示即刻會意,捉住時機敲下了決定性的一錘。見趙王將話說到這個份上,平原君再無立場推辭,趕緊起身承命。他原本就打算向諸侯求援,隻是前往遊說的目的地突然由魏國變為楚國,倉促之間讓他有些猶豫罷了。如今得虞卿和趙王傾心相托,一時的猶豫自然煙消雲散。“待臣回轉府中,挑得少許文武兼備之才,隨同出使楚國……”說到這裡,平原君的臉色變了變,“如今王齕將邯鄲圍得水泄不通,臣若要成功出城,還需與廉將軍商議。”趙王點了點頭,他明白平原君的顧慮。“王叔自去守舍找廉將軍便是。若有什麼需求,儘管向寡人提來。”“謝王上。”事不宜遲,平原君從宮中告退,即刻往大將守舍而去,虞卿亦上車隨同。兩人到了守舍,不巧廉頗出外巡城未歸。於是守衛先將兩人引入堂中等待。平原君一踏入,便撞見三位將官圍坐於一方地圖前討論著什麼。一番詢問之後,才知對方是稷下的兵家弟子——孫子後人孫啟的高徒。平原君之前就聽說有三位兵家弟子在廉頗帳下效勞,他因身兼相國之職無暇分身,一直到今日才意外得見。平原君一向尊賢愛士,加之對方又是趙括的師兄,欣喜之餘便欲將原本找廉將軍商談的大事,向三位兵家弟子道出。誰知他剛開口說了一句,便被虞卿硬生生出言製止了。木鄣奇怪地將座前的兩位趙國重臣打量了一番,不明白平原君為何又不說話了,且麵上的表情還頗為尷尬。而他旁邊的虞卿則是板著一張臉,不苟言笑,一副難以親近的樣子。另一邊,李儋埋頭注視著剛才看的那幅地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對兩位趙國重臣的出現沒有表現出絲毫興趣。張繆雖然未發一言,實際上則是密切關注著事態發展。他的心思比大師兄細膩,見虞卿製止了平原君的談話,立刻反應過來——恐怕兩位大臣要找廉頗將軍商議的是非同小可的要事,而虞卿不認為這可以和主帥以外的人述說。為了不使兩位大臣為難,張繆拉起木師兄和李師弟,抬手向兩位大臣告辭。平原君沒說話,轉頭看向虞卿。而虞卿的態度很乾脆,直接點了點頭,說了聲“慢走。”木鄣和李儋此時也反應過來,配合張繆往外走。不想剛走出大堂,便遇見廉頗歸來,對方問了幾句情況,笑著將三人又引入堂中。“平原君,虞卿!有何要事儘管說來!”廉頗也不客套,徑直說道。“平原君找將軍商討一件要事……”虞卿替平原君做了回應,嚴厲的目光掃視著廉頗身後的三人。“此三人助本帥訓練輻輳之陣,乃本帥信賴之人,二位勿疑。若問軍事,三人亦有不凡見解。”虞卿見廉頗信誓旦旦,便也默許了三位兵家弟子在場。平原君這才將奉王命欲出使楚國一事道出。稍加思索,廉頗俯身細看鋪在堂中的邯鄲城地圖。“敵軍聲勢浩大,將全城團團包圍。然兵力分散,免不了有薄弱之處。”說著,廉頗伸手指了指邯鄲大城的西南門,那裡與宮城緊緊相接,隻留出一個狹小的窄道。因宮城的地理優勢和高牆起到了掩護的作用,秦軍很難圍住那裡。“廉將軍的意思是,從此處打開缺口,送本君出城?”“既然本帥知道此處乃秦軍薄弱之處,王齕自然也知道。依本帥對他的了解,他定有防範之策。若我軍攻打此處,王齕必從西門調遣大軍前來,平原君反而會陷入險境。”“哈哈,這豈不是更好?”木鄣咧嘴笑了起來,隨後才意識到所有人都從地圖上抬起頭來盯著他,他趕緊解釋道:“昔日魏惠王派大將龐涓攻打趙都邯鄲,趙王向齊國求救,我兵家前輩孫臏隨齊國大將田忌救趙。他建議齊國避開趙國城下的魏國大軍,襲擊空虛的魏都大梁。龐涓聽聞大梁被圍,趕緊撤軍回援,不料在歸途中中了齊國埋伏,大敗。此乃兵家赫赫有名的圍魏救趙之計,其妙處就在反其道而行之。”見大家都認真聽他說著,木鄣愈加興奮,不由地抬高了音量。“依鄙人之見,我們乾脆就集中兵力攻打城外的這處薄弱之地,王齕必引大軍來救。那麼我們便成功吸引了秦國大軍,原本的‘虛’變為‘實’,原本的‘實’變為‘虛’。”“嗬,原來如此。兵家大弟子的意思是讓平原君從秦軍最多的西門出城。雖說以西南門為餌,吸引秦軍主力,但秦軍畢竟有數十萬之眾。平原君可是趙之相國,此計仍舊過於冒險。”虞卿尖銳地指出此計的不妥之處。“這……”木鄣愣了一下,正要想對策,卻聽李儋在一旁讚同虞卿的看法——這顯然又是在和他作對。“要不這樣如何?仍舊以西南門為誘餌,將王齕吸引過來。由我兵家三人以輻輳之陣護送平原君從西門出城。為防止秦軍以車馬衝擊陣型,還要再麻煩廉將軍聯絡墨家,令墨家在城牆之上以連弩之車作為遠程掩護。”張繆眼看木鄣又要和李師弟吵起來,趕緊拿出一個方案。“如此大張旗鼓,王齕很快就會發現趙軍的真實意圖是在西門,若兵家還未將平原君安全送出,而王齕已調兵回轉,該如何對策?僉不懂軍事,唯有一件事很清楚,平原君不能有任何閃失!”虞卿麵無表情,雙目直視廉頗,似乎是要廉頗給個說法。與平原君臉上的凝重相比,廉頗的神情很是輕鬆。他的拇指不自覺地摸了摸唇上的胡須,眼角掛著一絲笑意。他側頭避開虞卿的目光,卻對張繆說道:“既然要請墨家出麵,何不更徹底一點?”張繆心中一動,知道廉頗是在暗示什麼,但一時之間卻想不明白。倒是李儋聽了那話,眼睛一亮。“墨家祖師向弟子傳授守道,曾談到備穴之術。擅長備穴,必擅長掘穴。”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在地圖某處輕點,“城外這一帶遍布墨家陷阱,秦軍不敢靠近。若請墨家弟子挖一條暗道,直通城外這裡,平原君一行夜裡從暗道出,秦軍不覺。”木鄣聞言瞪大了眼睛,神色複雜地覷了李儋一眼,然很快就坦然說道:“李師弟此計不動乾戈,且出入可謂神不知鬼不覺,鄣不得不佩服。”“好!”廉頗大喝一聲,“本帥沒有看錯。你們師兄弟三人皆為良才!”說完,又笑著看向平原君和虞卿,“本帥今日便邀墨家頭領田羨前來商議此事,平原君和虞卿大可放心。不過暗道出城,最緊要處在於保密。平原君挑選隨行侍從,務必要將人數減至最少。”“本君明白。五十人可否?”“多。”“三十人可否?”“多。”平原君猶豫了一下,慢慢說道:“二十人可否?”“可也!”老將軍廉頗自擔任邯鄲守將以來,以守舍為家,衣不卸甲,宵衣旰食,然未見其愁眉不展,臉色憔悴。如今大軍壓城,情勢日漸艱難,而他坐於堂中,巍巍如山,是趙國之砥柱,人心之定石。兩個字迸出口的刹那,有一種獨特的意氣風發。縱使心有不安,在老將軍麵前亦消弭於無形吧。平原君雙眉舒展開來,跟著微笑了起來。他想,自己的心中竟也能生出不輸於猛將的勇氣,真是讓人詫異。接下來又是一番具體籌劃,各有安排。平原君退出守舍之後,回府邸召來家宰,命他在三千食客中挑選最優秀的二十名人才,次日入夜前呈送名單,介時平原君要親自接見。另一邊,廉頗邀來田羨,挑明事由,田羨二話不說,欣然接受。一切按照計劃順利進行著。誰也沒想到,就在翌日,事情發生了意想不到的突變。===========秦軍在一夜之間,退避三舍(作者注4)。城外的空曠之地,徒留下營壘灶坑的痕跡,籠罩在詭異的寧靜之中。眼下秦軍攻勢正盛,而趙軍也未采取任何特殊的軍事行動。王齕莫名其妙地讓圍城大軍後撤九十裡,連他的老對手廉頗也看不透其中的因由。難道是王齕已經知道了平原君會秘密出城求援,故意設下陷阱?廉頗自忖設計除掉郭參和平原君府的奸細之後,秦國已經失去了趙國內部可靠的情報來源。至於知曉此事的兵家和墨家,他既然敢用他們,便絕不會懷疑對方。思來想去,唯有派出斥候出城偵查。廉頗挑出四隊精兵,分彆從四個方向出城。他必須要搞清楚王齕真正的意圖。墨家的工事今晨已悄然展開,而平原君那邊也在緊鑼密鼓地籌備出使事宜。無論如何,眼下正是關鍵時刻,容不得任何差錯。斥候派出去不到兩個時辰,便有一隊帶回了重要情報——他們在西門護城河邊,抓到了一個可疑人士。據稟報的士兵說,那人二十歲左右,身著平民服飾,書生模樣,被發現時正獨自駕著一輛馬車在城門附近徘徊。聽聞消息,廉頗猛地從座上起身,急切問道:“那人什麼身份?”“回大帥,書生自稱是稷下學宮祭酒荀卿的大弟子。”臉上的震驚慢慢化為莫測的笑意,廉頗搓了搓雙手,仰著下巴對下麵的士兵說道:“快請他進來!”士兵愣了一下,他沒料到主帥對可疑分子用的竟是一個“請”字。待回過神來,他趕緊點頭出去,向領隊的將官如實轉達了主帥命令。將官有所領悟,解開書生的綁縛,親自送他進入守舍大堂。廉頗一見送進來的人,立刻笑著迎了上去。來者不是彆人,正是儒家弟子李斯。注1:古代的大型攻城器械,木製,外部包著牛皮,可乘士兵十數人。往來戰場運送土石,填平溝壑城壕。注2:用來衝擊敵軍的器械。注3:虞卿原名不詳,因被趙王封為上卿,稱之為虞卿。本文中虛構虞卿的名字為“僉”。注4:古代三十裡為一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