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莽 夫(1 / 1)

秦軍退避三舍的第三日,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平原君府的大門在一片寂靜之中嘎吱嘎吱地打開了,從內走出一隊人馬,皆負弩佩劍,牽馬而行。隊伍的最後,駛出一輛馬車。兩匹駿馬裝飾著金質的當盧,尾巴上纏著五彩的絲線。遍施漆繪的馬車車廂上,亦多處貼著精雕細琢的玉片作為裝飾。這隊人馬走出府邸之後,並沒有馬上離去,而是停在街道之上,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很快,大門內又急衝衝地走出一人,正是平原君府的家宰。他走到車廂旁,輕輕地喚了一聲。車窗隨即打開,露出平原君的半張麵孔。車邊的侍從舉著火把,黃色的光亮打在平原君的側臉上,透出一種壓抑的凝重。家宰的臉色猶如暴雨將至般的陰沉,他微微欠身,用極低的音量說道:“臣派人在下寮都找過了,沒有毛先生的蹤影……大概是半夜偷偷逃走了。”門客任登站在離馬車最近的位置,聽到這句話,幾不可聞地冷哼了一聲。那個家夥果然是一位“南郭先生”。不,他逃得比南郭先生快多了!諷刺的話並未出口,任登立於火光的陰影中,斜著眼睛看向平原君。平原君麵無表情,亦不說話。家宰有些惶恐地埋下頭去,也不敢再說什麼。過了半刻,平原君終於開了口:“不必管他了。出發吧……”即使隻有十九人,也不會對使楚的結果造成任何影響。無論如何,他一定會締結楚國的盟約而歸。隨著家宰的一聲口令,十九名門客紛紛上馬。他們在前麵開道,護著主人的馬車向西南城門而去。城門處,廉頗早已領著一隊兵士等候在那裡。見馬車靠近停下,廉頗搶先一步驅馬而上,製止了平原君下車的動作。“平原君不必多禮,在車上說話便可。本帥已派人偵查過,目前城外三十裡內並無秦兵。不過為了您的安全,本帥會派出一隊親兵,護送您一程。”平原君點頭稱謝。廉頗接著又問了一句:“尊夫人的信件已準備好了麼?”話音剛落,便見平原君從懷中掏出一封簡牘,遞了上來。“拜托將軍了。”“不,應該是趙國感謝平原君以及尊夫人才是。本帥會另派一隊人馬將信送到信陵君手中,您且放心。”說完,廉頗退了下來,卻在調轉馬頭的時候,似有意似無意地嘟噥了一句:“咦,平原君的隨從似乎少了一人?”此刻,背轉身去的老將軍並沒有留意到車內的人瞬間僵硬的表情。平原君正躊躇著要如何回答時,一個洪亮的聲音如一支飛箭劃破晨時冷冽的空氣,在眾人耳邊發出震蕩心神的箭鳴。“第二十人在此!”平原君主從皆不由自主地朝著聲音來處望去。隻見廉頗的那隊親兵如海水被神斧所劈,猛地向兩邊分開。一匹毛色如墨的駿馬從中騰空而起,仿佛蛟龍出海。一片驚呼聲中,黑色的影子覆蓋在人們頭頂。占據人們所有視線的是黑影健壯的四肢,肥碩的軀乾,龍腰虎腹,迎風散開的馬尾如彗星橫空掃過。當它四蹄落地時,大地震悚,一聲長嘯響徹天際,猶如天馬下凡。而那馬背上傲視人間的神將,正是之前失蹤的毛遂。十九名門客僵立原地,似乎被眼前意想不到的一幕刺激得同時失去了語言能力。誰都看得出來,毛遂的坐騎非同一般,連平原君的馬廄中也沒有一匹能與之相比。此人究竟是什麼來曆?!就在眾人目瞪口呆之時,廉頗笑著朝毛遂說道:“墨梟寄養在本帥府中,費了好些上等的草料。小子從楚國回來,莫忘了還清這筆費用。”“是!”毛遂抱拳回應。眾人目睹這一幕,原來的震驚幾乎要演變成抓狂了。那匹頂級的胡馬……廉將軍熟絡的態度……此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比起表情精彩的隨從們,車中的平原君顯得平靜多了。儘管那一人一馬橫空而出時,他的眼睛幾乎瞪直了,雙手緊緊抓在車窗窗沿上,激動得渾身顫抖,但他很快鎮定了下來。因為他不再懷疑。當對方分開人群,躍馬而出的那一刻,他便從內心深處確定了一件事:他趙勝乃假伯樂,而毛先生,乃真龍馬。===========曠野之上,荒無人煙。平原君一行人馬自出城之後,匆匆向南而行,一路上所遇的村莊徒有斷壁殘垣,觸目皆是末日之景。村外的墳地上,尚掛著去歲的白幡,風雨中早已殘破不堪。一座座新壘的土包,恐怕多是衣冠塚。平原君不忍目睹,閉了雙眼,伸手關了車窗。這場戰爭的浩劫,不知還要持續多久?或者說,這數百年的亂世,不知何時才會結束?無邊的黑暗淹沒了他,如同黎明前的那個時刻,於絕望之中偏偏又生出一絲希望。平原君任思緒在行進的顛簸中起起伏伏。封閉的空間中,時間到底過了多久也沒有實感。一切混沌最後被一個急促的聲音打散了。“平原君,前方遭遇秦兵!心中一驚,平原君下意識地打開車窗,不想一排弩箭淩空而來。平原君凝視的刹那,仿佛看見了與他相距不過數寸的箭矢上,金屬泛著的寒光。心臟驟然緊縮,血液凝固。千鈞一發之際,距離平原君最近的任登飛身擋在窗前,揮劍斬斷了迎麵而來的弩箭。“主君關窗!”平原君這才從驚愕中反應過來,啪的一下拉下車窗。隨後便聽見劈劈啪啪的聲音不斷敲打著車身,宛如暴雨傾盆而至,豆大的雨點在他耳邊奏出驚心動魄的樂章。剛才以身為盾,冒死救下平原君的任登,此刻卻陷入險境。因躲避不及,任登肩頭中了一箭。他不由地悶哼了一聲,卻穩穩立於車旁,揮劍擋開秦軍的飛箭。任登心中以護主為重,忽略了自身的防禦。又一箭射來時,他根本沒有發覺。不過就算注意到了,從敵箭射來的角度以及能夠做出反應的時間來看,大概也是避無可避的。死生之間,任登耳邊響起清脆一聲。他辨認得出來,那是金屬箭鏃相撞之聲。任登扭過頭去,見毛遂於百步開外正驅馬而來,手挽一把大弓,不斷搭箭上弦,弦滿如中秋之月,眨眼之間,便是數箭射出。百步外,秦騎兵應聲而倒,可謂勢如閃電,強弓善挽,箭無虛發。嘖!任登拉下嘴角,他並不想欠毛遂人情。然而情勢危急,當下並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他們目前離開邯鄲城已有二百裡。以防萬一,他們特意選擇的是遠離官道的偏僻小路。一路無驚無險,就在距城百裡的地方,廉將軍遣來護送的親兵告退回城。原以為前方已是安全之地,想不到還是遭遇了敵人的小股騎兵。看敵軍數量,約有百騎,大概是王齕派出的斥候。再看平原君這邊,二十人雖為精挑細選、文武兼備之人,然數量上差距明顯,且要護著平原君的馬車,便更加束手束腳起來。而秦騎兵又是七國之中最為強悍的存在,一旦發現獵物,沒有白白放走的道理。他們對平原君一行緊咬不放,誓要活捉馬車中的“不明人氏”。“快帶平原君離開!”須臾之間,毛遂一人一馬如旋風般奔至平原君車旁。“前有一河,河上有橋。你們護平原君過橋,徑往南去。我來掩護!”早在出發之前,毛遂便將廉將軍特意找出的地圖熟記於心。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誰能想到遭遇敵軍的地方,就離河邊不遠。令他怒氣上湧的是,眾人對他剛才的疾呼置若罔聞,仿佛那事關趙國存亡的字字句句隻是一陣無關痛癢的輕風吹過。毛遂邊發箭射向不斷靠近的秦軍,邊將一對虎目瞪向任登。“汝不信我,也得信廉將軍!”任登冷冷回視毛遂一眼,眼中並無共同對敵的同袍之意,卻在毛遂話語落地之後,揮手向眾人比了個手勢,當真護著馬車朝毛遂所指的方向奔去。果不其然,沒跑出多遠便見一條白練橫於眼前,水草豐饒,波光粼粼,一座木橋架於河麵之上。毛遂緊跟在車隊之後,一路掩護車隊過了橋。任登到了河對岸,仍未放下心來。他擔心著身後的追兵,回頭看去,卻見毛遂沒有跟上隊伍,而是駐馬立於橋頭,似乎是打算獨自抵擋追兵。心臟猛地一跳,任登囑咐他人繼續護主向前,自己拉過韁繩調轉馬頭,驅前與毛遂並立。“用不著!大爺我一人之力便能退敵!”毛遂目不斜視,語氣一如既往地狂妄自大。任登一手持劍揮開敵箭,一手持弩不斷反擊,而嘴角的不屑亦未曾改變。“不想欠你人情罷了。”秦軍來勢洶洶,很快便追至三百步以內。毛遂兩人守住的木橋甚為狹窄,僅容兩馬並行而過。毛遂見敵至,不懼反喜,興奮得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兩眼放出異乎尋常的光芒。“你替我掩護,大爺給你露一手。”不等任登應話,毛遂從背後箭箙中抽出一把箭來,竟當著任登的麵,硬用蠻力將鋒利的金屬箭鏃全部拔了下來,徒留一把光禿禿的竹箭杆握於手中。這家夥想乾什麼?!儘管心中大惑不解,任登卻不敢有絲毫鬆懈,手中揮劍不停。不知是不是真的將毛遂的話聽進去了,他手中的長劍時不時在毛遂身前閃過,擋下無數箭來。“弩易弓難(作者注1),大爺我偏偏舍易求難。知道為什麼嗎?”毛遂揚了揚眉,自問自答道:“擒賊先擒首,殺敵先誅心。嘿嘿,大爺我連矢(作者注2)雖不能百發百中,白矢(作者注3)卻是誌在必得啊!”毛遂大笑一聲,張嘴將一把空箭杆橫咬在嘴裡,又從中抽出一箭,搭於弓上。此時,秦軍已奔至百步之內,眼看著就要衝上橋來。任登見毛遂那架勢,卻是整個懵了。以空箭杆對敵?莫不是瘋了不成?容不得任登多想,毛遂手中繃緊的弓弦放出穿雲擊月般的震顫之聲。目光尚來不及捕捉那道離弦而出的影子,任登隻聽見前方一聲大叫,定睛再看時,為首的秦軍將校捂著半張臉,差點兒從疾馳的馬背上跌下。原來毛遂的那支空箭杆竟直直射入了敵方將領的右眼中。對方亦不簡單,迅速在馬背上穩住身形,一把將眼中的竹箭拔了出來,像丟棄毫無價值的東西一樣,隨手將仍插著眼球的箭杆扔在腳下。秦軍將校眯著右眼,任鮮血滿麵,卻笑著拔劍直指前方,未有半分遲疑退縮。眼看著已有秦兵踏上橋來,敵我相距不過一河麵的距離!任登心想今日恐怕將死於此地,倒也不慌亂。他和毛遂能多擋一刻,平原君便多一份生機。任登用眼角餘光瞥向毛遂,心中又是一驚,那個人周邊的空氣似乎都變得熾熱起來。他雙目炯炯,身心合一,仿佛七魂六魄都凝聚於一弓之上,遠隔了塵世。任登錯覺那個瞬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卻在下一個瞬間,所有的聲音如決堤之水,猛地湧入了他的耳朵。伴隨著弦驚破空之聲,毛遂含在嘴裡的箭杆一支支射出,抽箭、挽弓、放弦,一氣嗬成,流暢得猶如雅士手中的古琴,彈出一連串華麗音符。在音符的跳動下,每一支空箭杆都準確地射入了敵軍的眼睛。百發百中,非取性命,唯在誅心!轉眼間,毛遂嘴裡的一把箭全部射出,慘叫聲落下最後一個音符,竟無一名秦兵成功踏上橋來。但凡踏上來的,都成了盲瞽之人,或跌落河中,或捂著雙眼退回岸上。其餘者見之,不敢再上前半步。趁此機會,毛遂迅速從箭箙中重新抽出一箭搭於弓上。這次他沒有拔掉箭鏃,鋒利的箭頭直指為首的秦軍將校。恐怖消無聲息地蔓延開來。秦軍停止了攻擊,與河對岸的兩人沉默對視。雙方陷入了詭異的相持之中。“敢問豪傑姓名?”獨眼的秦將隔河相問。“吾乃趙國平民,平原君府中一名下寮食客,三千人中默默無名之輩,姓名不足為道。剛才吾射出的箭全是拔掉了箭鏃的空箭杆,如今不會再手下留情了。汝等若執意過橋,吾所要的,便不是汝等的眼睛了!”幾句話如驚雷炸開,秦軍振動。一位秦兵將同袍眼中拔出的箭杆遞到將校眼前。他那殘存的左眼故作淡然地掃過,內心卻已掀起巨浪。虎狼雖猛,麵對萬中無一的頂級獵手,亦隻能收起利爪,黯然退去。雄心已誅,再無戰意。在一無名食客的箭矢之下,向來無懼無畏的秦軍,竟無一人再敢上前。前方平原君的馬車已無蹤影,秦將右眼下的血液尚流淌不止。一陣沉默之後,秦將勾嘴一笑,朝河對岸的兩人抱拳一禮。“趙國果然是我大秦的最強勁敵,這樣滅汝國才有價值。無名客,後會有期!”說完,將校乾脆利落地引兵而去。秦騎兵來如風,去如電,很快便消失於視野之中。待煙塵散去,確定秦軍是真的退走之後,任登才長舒了一口氣。剛才所經曆的一切,猶如一場令人汗流浹背的幻夢。“咱倆趕緊去追平原君吧!”毛遂收弓,爽快依舊。任登點了點頭,垂眸時掩去了眼中翻湧的複雜情緒。注1:弩以機械之力發箭,用力小而射程遠。而弓則完全是依靠人力拉開弓弦。士兵持弩,一年就可以精熟;若持弓,三年未必能練成。所以說弩易弓難。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戰國秦騎兵普遍裝備弩。不過弩與弓相比,換箭的時間較長。相比之下,弓更利於連續發射。注2:見《稷下篇》第五章。“連矢,授人一弓十箭,射者立於百步之外,聽鼓而射。三聲鼓響射出一箭,擊鼓三十下,鼓停箭必離弦,以箭笥中有餘箭者為負。均射出者,以中靶心多者為勝。連矢的技巧不在其他,唯‘疾’和‘準’二字。”注3:見《稷下篇》第五章。“所謂白矢,是競射的其中一種。與連矢要求‘疾’與‘準’不同,白矢要求‘勁’與‘準’,即以力量發箭,箭矢能夠射穿靶子,以其中箭頭發白者為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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