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懷 冰(1 / 1)

傍晚時分,一輛裝飾簡素的馬車在武安君府邸的大門前停下,範雎從車上下來,匆匆走入了宅子。白起之前已得到通報,此時屏退了眾人,獨坐於內室中,專候著來人。範雎被仆從引入內室,一進門便撞見好整以暇毫無病容的白起。待聽得身後的門被退出的仆從關了起來,範雎直視屋子的主人,以一種平淡無波的語調說道:“看來武安君康複得不錯。”白起聞言笑了笑,亦以一種稀鬆平常的語氣回道:“不過是裝病罷了。蒙驁老實人,沒看出來。如果是丞相來探病,一定是瞞不過您的眼睛了。”話剛落地,白起便見到對方瞬間冷了臉。他亦不介意,伸手指了指身前的坐席,示意範雎落座。“武安君為何裝病?”“丞相說呢?”白起翻了翻黑白分明的三角眼,挑釁似的掃了對方一眼。“……”朝堂之上向來是巧舌如簧的範雎,此時卻沉默了下來,隻是臉色更加難看。“起稱病之時,不見丞相過來探病;如今病愈,丞相怎麼有空過來了?”不等範雎應答,白起斜著眼睛,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好笑的事情,又笑著說道:“對了,起和丞相已經決裂了。如今全國上下,皆知你我不和。鹹陽城的那些流言,丞相都聽說了?好像都對丞相您不利呢……百姓眼中的大秦丞相,究竟是妒起,還是懼起,才會在君上麵前進讒言呢?”一番話下來,範雎不僅不怒,臉色反而平和了下來。他淡淡開口:“如此看來,武安君沒有忘記您我關係已經決裂的事。之前大王使雎前往君府探病,雎拒絕了。然而這一次,大王使雎前往君府,雎沒有拒絕,亦不能拒絕。因為事關國事!”說到這裡,範雎音量稍稍抬升,“大王欲以武安君代王陵為將,武安君為何拒絕?”“以丞相的聰明才智,難道會不知道?您我都清楚,邯鄲這場仗,根本就贏不了。”白起雙臂環胸,挑了挑眉。“秦新破趙軍於長平,若當時立刻攻打邯鄲,趙人震懼,定能一舉滅之。然而長平三年,秦卒死者過半,國內空。此事丞相亦向起解釋清楚了,起明白不可強求。”“事到如今,趙國積蓄糧草,撫恤孤幼,繕治甲兵,增城浚池。君臣一心,民為死士,而婦女妻妾,縫補於行伍之間。此時的趙國,猶如勾踐困於會稽之時。秦國攻伐邯鄲,趙必定堅城固守。我軍即使在城外挑釁辱罵,以廉頗之穩,必不會出城迎敵。圍其都,不可克。攻其城,不可拔。掠其野,不可得。大秦兵出無功,諸侯見之,必生亂心,外救必至。王陵小子,有將才,隻是還太嫩了!此戰,必敗!”範雎聞言,輕微地搖了搖頭。“所以武安君的‘病’,適時而愈。您真實的心意……是想出征邯鄲吧。”“哈哈哈……”白起愉悅地笑了起來,一改之前疏離的語氣,變得熟絡起來,“不愧是丞相!什麼都瞞不過你!王陵領兵,必敗;若老夫出馬,雖不得勝,秦亦不會敗。起有心挽救危局,隻是起之前一直在裝病,大王來請,起若立刻應允,恐大王生疑。起有意讓大王多請兩次,起勉強為之,大王必不疑。不過,我沒料到,大王卻搬了你這個救兵來。”“胡鬨!”範雎突然發難,重重地嗬斥了一聲。白起頓時愣住了。他之前怎麼就沒發現,範雎這樣的文官一旦發起怒來,亦有著不輸武將的懾人氣勢。“白起將軍!”範雎此時也不稱白起的尊號了,語氣又冷又硬,“你在戰場上料事如神,任何軍事動向,皆逃不過你的眼睛。用兵看似隨心所欲,而無不符合兵道,臻於完美之境。然而,為何到了朝堂之上,卻不知暗潮洶湧,懸崖深淵,踏錯一步,粉身碎骨!將軍可知鹹陽城乃王都,不是將軍跨馬縱橫之處!裝病也罷,在大王麵前耍心眼也罷,你在鹹陽隨心所欲,自尋死路也!”“丞相你……”白起還是第一次見範雎發這麼大的火兒,他也是第一次被人這麼當麵怒斥。要知道,即使是秦王,表麵上對他也是客客氣氣的。範雎此時亦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深呼吸了幾下,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武安君想過沒有,你昨日在大王麵前拒絕領兵,而大王明知你我不和,為何偏偏讓我再來勸你?”“……”這次輪到白起啞然失語。範雎自嘲般勾起嘴角,顯露出一絲淒涼。“試探你我罷了。”歎了一口氣,範雎繼續說道:“霸王之心,不是做臣子的可以去揣測的。武安君的軍權,雎的政權,皆來源於王權。權力,猶如一把雙刃劍,稍有不慎,戮及己身。武安君欲擒故縱,是為了使大王不疑。然而,隻要你手裡還握著那份權力,大王永遠有懷疑你的理由。若雎此次勸服成功,武安君答應出征邯鄲,你認為,大王會怎麼想?”白起呼吸紊亂,過了好一會兒,他沙啞著嗓子開口:“多謝丞相提醒,起明白了。隻是……邯鄲的戰事……”此時,範雎已經站了起來。他垂首看向白起,聲音裡有著說不出的疲憊。“武安君若想保命,便不要再管戰事了。以秦國的國力,邯鄲一戰若是敗了,亦不會動搖秦之根本。”說完這句話,範雎轉身離去,他還要即刻回鹹陽宮向大王複命。從武安君宅邸出來,範雎一上車,便仿佛虛脫一般癱坐在車廂內。權力的階梯越往高處越是險象環生。他站在秦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處,接過王者賦予的權力,以此為交換,他竭儘所能,為其效力。然而,不知何時,手握重權變成了懷中抱冰,寒氣徹骨,牙齒上下打顫。可笑的是,到了如此地步,他還是舍不得將那塊冰放下。===========“哦?以愛卿的辯才,依舊不能說服白起為將麼?”秦王麵無表情,斜倚在憑幾上。“大王亦不能說服武安君,何況下臣?臣與武安君有隙,加之鹹陽城中流言四起,武安君對臣有所誤解,不願聽臣所言,亦能理解。隻是有負大王所托,臣深感慚愧。”秦王注視著他的丞相,火光在秦王銳利的眼中跳動。大殿之內飄著淡淡的熏香,卻無法讓人放鬆下來。範雎似乎真的感到慚愧,他一直低垂著頭,恭謹的坐姿顯得過於拘束了。秦王最終移開了灼人的視線,露出了一個寬容的笑。“愛卿不必引咎自責,此乃白起恃功而驕,稍不稱意即怨憤寡人之故。”秦王的語氣先緩後急,笑意停留在眼角,卻未到達眼底。“白起在寡人麵前說了一大通攻打邯鄲不能取勝的理由,可笑!試問天下諸侯,寡人的大軍難道還戰勝不了隻剩最後一口氣的趙國麼?”“長平之後國虛民饑,寡人欲休養生息,他不量百姓之力,偏偏要寡人增益軍糧,執意攻打趙國;如今國力恢複,糧草豐厚,三軍之俸有倍於前,他偏偏說伐趙不利。簡直是不識好歹!”說著,秦王右掌重重拍打在憑幾的扶手上。範雎終於抬起了頭,與秦王對視。“白起的確不識好歹。難道大秦的名將,除了他就沒有彆人了麼?多年來若不是大王給他機會,他能立下如此顯赫的軍功?大概是大病初愈,腦子尚有些糊塗吧。”“韓盧(作者注1),天下疾犬。若不聽主人之令,縱上上之韓盧,亦可殺也。”秦王淡淡地說出一句話。範雎聞言,輕笑出聲。“愛卿何故發笑?”秦王蹙眉。“大王方才笑語,故下臣笑之。”“寡人不曾笑語。”“大王的韓盧擅獵,每獵必有所獲。大王愛之,怎麼舍得殺?下臣由是知大王方才乃笑語。”秦王伸掌撫上垂髯,跟著笑出了聲。“愛卿啊愛卿,寡人的笑語唯有你聽得懂。既然如此,你認為那隻不聽話的韓盧要如何處理?”“韓盧不聽話,是因為主人過於寵愛。要糾正韓盧的行為,不若將其冷落,關於籠中。主人每逢狩獵,帶其他犬出行。時間一長,韓盧自會知錯。到時主人再度現身,韓盧必搖尾趨前,不敢違主人之令。”秦王微微側頭,眼中含著幾分促狹。“愛卿方才的進言可是將民間的傳言坐實了……應侯妒武安君,在大王麵前進讒言之類,寡人聽得耳朵都快生繭了。”範雎斂眉肅容,抬臂稽首。“舉大事者,不懼流言。”“哈哈哈,不愧是寡人的好丞相!”秦王撫掌大笑,緊接著他垂下眼眸,壓低聲音,身體稍稍前傾,“寡人欲使王齕代陵為將,愛卿認為如何?”“下臣不擅軍事,不敢多言。”“噫!你我君臣,何必見外?寡人想聽你的意見,愛卿儘管言來。”“王齕將軍經驗豐富,在軍中素有威信。長平之戰,亦與廉頗交過手,不在廉頗之下。”範雎沒有說可與不可,簡短地對王齕評價了兩句。秦王點了點頭,覺得丞相所說的,正是自己所想的。王陵的軍報上,說到趙軍使用了一種極怪異的陣法,秦王想起之前亦曾聽王齕說起過。他昨夜還特意召見了王齕,詳細詢問了一番。而王齕應答有據,對目下的邯鄲戰事亦有獨到見解,看來隨時做著被征召的準備。“有愛卿這句話,寡人安心了。”即使不用武安君,他手裡亦多得是良將!這麼想著,秦王對範雎說道:“又要勞煩丞相調集更多軍備糧草了。寡人定要攻下邯鄲!”數日後,秦王下令,使王齕代陵為將,再起十萬援軍,隨軍糧草軍械不計其數,即刻開赴前線。大軍剛剛駛出鹹陽城,全城又傳遍了一個消息——武安君再次病倒了。這一次,白起是真的病了。“四十九年正月,陵攻邯鄲,少利,秦益發兵佐陵。陵亡五校。武安君病愈,秦王欲使武安君代陵將……秦王自命,不行;乃使應侯請之,武安君終辭不肯行,遂稱病。”——《史記·白起王翦列傳》===========齊國,稷下學宮。李斯是在達德殿的石室中找到韓非的。對方沒有像往常那樣在裡麵下棋,而是拿著竹簡翻看著。地麵上,書簡堆得到處都是,有些攤開著,有些還是卷軸的狀態,似乎是從案上滾落的。李斯進去的時候,差點踩到一冊竹簡,他順手撿了起來。掃了眼內容,是道家典籍《老子》。“這書師弟應該看了不下百遍了吧?”李斯將竹簡輕放到案上,隨口說道。“嗯……閒著無聊,欲為《老子》做傳解。”韓非埋首於書冊之上,亦是隨口回道。“哦!”李斯點了點頭,“‘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作者注2),此句若用事例譬喻,如何解?”“晉獻公欲攻虞國,贈虞君屈產之乘與垂棘之璧,此事可解。”“‘其未兆易謀’(作者注3),此句若用事例譬喻,如何解?”“叔瞻諫鄭君(作者注4),此事可解。”“左丘明為《春秋》做傳解,而有《左氏春秋》傳世;師弟欲為《老子》作傳解,今後大概有《韓氏老子》傳世吧?”韓非聞言,從書冊上抬起頭,目光在李斯身上點了一下。隨後他放下竹簡,語氣比平時還要冷漠兩分。“師兄找我何事?”李斯彎腰從地麵又撿起幾冊竹簡,卷好放回案上。拉過一側的蒲團,擺正之後才坐了下來。“實不相瞞,我找師弟借點錢。”“……”“其實也不多,三百金而已。”李斯說出這個數字的時候,連眼皮都沒眨一下,輕描淡寫的語氣仿佛跟韓非借的隻是三百文。“……”“師弟貴為韓國公子,三百金在你眼中應該不算什麼吧?況且你我既然已經聯手了,師弟助人便是助己。你放心,我會連本帶息還你的。”這麼說著,李斯從懷裡掏出一枚木簡,將寫著字的那一麵朝上,放到案上,又推到韓非眼前。“你看,我把借據都寫好了。”韓非垂眸看向李斯推過來的那枚木簡,上麵寫的字體讓他眼前一亮。“這就是師兄半年多來勤加練習的成果?”原來李斯的那封借據是用秦國篆書寫成,結字工整嚴謹,運筆婉轉流暢,整體又透著一種磅礴大氣。李斯未答話,隻是彎著眸子點頭。邯鄲歸來,他常在石室內練字,被韓非撞見過幾次。“師兄借這筆錢,所為何用?”“欲使他人為己所用,莫過於贈以人之所愛。世間人之所愛,大抵為三物。一為權力,二為美人,三為金錢。三者之中,權力為上。其難得之,唯君王賜予臣下;其難用之,非上智者不能運用自如。美人次之。夫天生萬物,美人之生可求,遇不可求,得不可求。金錢再次之。所以商人雖富可敵國,卻地位低賤,不入貴門。”“三者之中,金錢最易得之,易用之。無論高低貴賤,無論賢不肖,無論男女,無論老少,皆可以金錢賂之。所以郭參雖貴為趙之寵臣,納秦之千金未嘗嫌多,欣然受之。重臣如是,何況小人?斯目前不過是一介草民,一無權力,二無美人。欲驅馳他人,唯金錢尚可借之一用。”“師兄言世間人之所愛,大抵為權力、美人、金錢三物。那麼三者之中,師兄最愛何物?”“自然是權力。”李斯不假思索地答道,緊接著他又說了一句:“我離開故鄉上蔡,是為了做一隻倉中之鼠。說到底,就是為了改變‘所處’,獲取高處的權力。”“獲得權力之後又要做什麼?擁美人,積財富?”李斯聞言,淡淡笑了。“那實在是太無趣了。既然有了權力,要做就做前人從未做過的大事。”說這話時,李斯上身微微前傾,一雙眸子流光溢彩。韓非微微眯起鳳眼,似乎是在衡量著李斯所說的話。過了一會兒,他問道:“師兄何時啟程?”“明日天亮後。”“那好。明日天亮時分,我命彘將三百金送入師兄寮舍中。”“多謝。”李斯抬手稱謝,“隻是三百金太重,師弟不如讓彘直接將其送至學宮北門外。我另找人借了一輛車,明日駕車在北門處等著。”“……”“師弟何日啟程?”“不急。”韓非薄唇輕啟,慢悠悠地吐出兩個字。“既如此,斯執黑先行了(作者注5)。請師弟替我將那套棋具保管好。”韓非冷哼了一聲,作為回應。跨出石室,李斯仍能聽到石室內傳出細微的翻動竹簡的聲音。此時此刻,他的心情非常興奮,眼中閃著明亮的神采。當他聽說秦國換王齕為將時,便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此時不出,更待何時!今日授業結束之後,李斯向老師表明了想要暫離稷下,前往邯鄲救趙的想法。荀子沉默良久,最後隻說了一句:“秦勝長平而得天命,坑殺降卒而失天道。”得天命而失天道。李斯知道,這短短幾個字已經完全概括出了老師的態度。這一次,他要儘情施展自己的才華。他相信,邯鄲將是他大顯身手的舞台,亦是各路英雄的舞台。注1:戰國時期聞名天下的良犬,奔跑速度極快。出自韓國,體毛黑色,名盧,故稱韓盧或韓子盧。注2:出自《老子》,意為:“要想獲得,必須暫時給予。”注3:出自《老子》,意為:“在事情還未顯露出征兆時,容易謀劃解決。”注4:春秋時期,晉國公子重耳因驪姬之亂逃亡國外,經過鄭國,鄭君不禮遇他,叔瞻諫言,說重耳是賢公子,國君應厚待他。鄭君不聽。叔瞻又諫言,說國君既然不厚待重耳,乾脆就將他殺了,以絕後患。鄭君還是不聽。後來重耳回國登基為王,即晉文公,率軍討伐鄭國,攻下八城。注5:圍棋術語。圍棋由執黑色棋子的一方來下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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