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時分的寧靜被尖銳急促的警報聲打破了,已經睡下的邯鄲居民翻身而起,開門往外張望。夜空被火光照亮,猶如夏日的火燒雲,從西邊的城門蔓延了過來。裡閭中值守的人順著巷道挨家挨戶地敲門,大聲喊叫著:“著火了!著火了!”來不及多想什麼,男男女女都從屋子裡跑了出來,手裡拿著陶盆木桶之類,在裡正的指揮之下,運水救火。裡閭之外的大道上,巡夜的將官騎馬飛奔,其後跟著持戟的守卒。一些居民從裡閭中跑了出來,正遇到經過的將官。對方拉緊韁繩,匆忙說道:“秦軍火攻,趕緊救火!”撇下這一句話,將官又策馬往城中其它人口密集區而去。如今的邯鄲城人口稠密,臨時搭建的房屋鱗次櫛比,一場火災足以毀滅整座城池。自秦國發兵以來,邯鄲城內短時間內湧入了大批自行攜帶糧食的民眾,其中大多是從近畿的村莊以及其他城市湧入的老弱婦孺。作為趙國的都城和最大的城池,在國家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邯鄲最大程度地容納了這些百姓。按照上麵的命令,城中裡閭,每家每戶都接納了一定數額的外來民眾。然而大量湧入的人群遠遠超過了裡閭的容納上限,無法妥善安置的人口甚至在城中造成了一些混亂。就在趙王考慮是否驅逐一些喪失了勞動力的老弱時,守城大將廉頗在廷上力陳保民之策。最後在相國平原君的協調之下,朝中大臣的宅邸以及各級官署都騰出了地方,開始接納百姓。另外,在城中較寬闊的地方,亦開辟出臨時的安置區,搭建起簡易的茅草屋供其居住。這些得到官方庇護的百姓,與邯鄲原居民一起,五人編為一伍,十人編為一什,由裡正進行管理。但凡有勞動力的男女,承擔修築、挖掘、搬運、夜值、造飯、織衣等勞役。民眾帶來的糧食亦全部上交朝廷,每日口糧由官府統一發放。丁男一餐四升,丁女一餐二升半,老少者一又大半升,一日兩餐。在一係列措施之下,因人口湧入造成的混亂終於得到了控製。然而,邯鄲城內擁擠的房屋還是讓秦軍抓住了弱點。此時,秦曆翻入新的一年僅僅過了一個多月,為秦昭襄王四十九年十一月上旬。秦軍在邯鄲城外堆築的土台已經超過了邯鄲城牆的高度,這種土台被稱之為“羊黔”。白日裡,秦軍爬到羊黔之上,朝著城內一陣猛射。城牆上的趙卒不得不日日頂著大櫓,幾無還手之力。更糟糕的是,秦軍在羊黔之上又建起望樓。邯鄲城內一有風吹草動,望樓內的秦卒看得清清楚楚。守軍所有的部署,猶如暴曬於陽光之下的書冊,毫無秘密可言。而就在今夜,秦軍又突然發動了火攻。密集的火矢如蝗蟲飛來,越過堅實的城牆,落到城中的木屋茅房之上,頃刻間火光衝天,濃煙滾滾。幸虧城中裡閭及各處大道通衢皆設有值守,火情發現得很快。全城居民在警報聲中醒來,紛紛加入了救火行列。加之官吏指揮得當,起於城門附近的火勢並未殃及全城。隻是秦軍攻擊不斷,城內折騰了大半夜,直到天明時分,著火處才被全部撲滅。清晨,趙軍主將廉頗坐於守舍的堂下,接待各方要員,統籌全城守備。自開戰以來,廉頗移住守舍,四麵建高樓,派士卒日夜守樓,監察城中情況。之前一個時辰,將領們分彆報告了各自轄區內的火情,廉頗吩咐善後事宜,又詢問了城門軍備,下了一些常規的指示。此時此刻,堂下的人已經散去了大半,唯剩下三名兵家弟子和一位墨家頭領。“所幸本帥有所防備,昨日不至於大火燒城。然城中遍布木屋草房,恐有疏漏,釀成大禍。若強行拆除民眾搭建的房屋,大批居民又將流離失所,凍死於路途。不知諸君有何對策?”廉頗一開口便直入主題。早在秦軍堆築羊黔之時,廉頗便有所預見,對火攻采取了防備。他下令在全城的裡閭之中,每隔三十步(作者注1)放置一個三石容積的大缸,內中蓄滿清水,裡正晨昏兩查,保證缸中隨時有水。此外,又發動民眾在人口密集區打新井,多者七八口,少則四五口。每井十甕,掛在轆轤上。水井周圍,再放置一百個盆罐,容積四至六升,井邊派專人守衛。正因為采取了這些措施,秦軍突然發動的火攻才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大帥,鄙人有一個法子。”稷下的兵家大弟子首先開了口,“鄙人乃齊國即墨人。當年樂毅圍即墨,也曾經采用火攻。城中日夜救火,精疲力儘。安平君田單想出一個辦法,即在屋頂及牆壁上塗敷稀泥,泥層須厚達五寸以上。待泥乾之後,火矢落於其上而不能燃。”“善!不愧是那位想出了火牛奇陣的安平君!安平君守即墨,名將樂毅三年不能破。本帥帳下有齊國即墨人相助守城,如虎添翼啊。”廉頗笑著點了點頭,眼中滿是對兵家弟子的欣賞。解決了禦火的問題,廉頗緊接著又拋出了一個更加棘手的問題。“城外羊黔乃本帥心腹之患。秦軍居高臨下,劍弩俱發,日夜不休。若派大將出城毀之,恐深陷敵陣而不得脫。若聽之任之,吾軍一舉一動皆在其眼皮底下,防禦極為被動。不知諸君有何對策?”“大帥,小人有應對之策。”這次做出應答的,是墨家頭領田羨。“墨家能對付羊黔?”廉頗微微側頭,懇切地注視著田羨。“是的。墨家之前向大帥要的木材,正好能派上用場。”田羨揚起下巴,與廉頗對視。廉頗在那雙眼中,讀出了一種從容的自信——秦軍的羊黔,在墨家眼中根本不值一提。老將軍閉起眼睛,隨即又睜開。從兩道緩緩開啟的眼縫中,有淩厲的光瀉出。田羨在那雙眼中,讀出了一種堅實的信賴——墨家的寶物,亮出來讓本帥見識一下吧!===========平旦之時(作者注2),城牆上的守卒進行了換防。換防沒有固定的時刻,每隔一段日子就會由主將重新設置時間。城上的尉官與城下換防的人對了暗號之後,在一片靜穆中下了城。與平日不同的是,前來換防的士卒中夾雜著十數名墨家弟子,若不是墨家弟子均持有主將發放的符節,尉官是絕不會放他們上城的。說來奇怪,每名墨家弟子身邊都跟著十七八名士卒,這些士卒推著一個大家夥順著馬道上城。下城的士卒們充滿了好奇,在火把的照耀之下,紛紛側頭往那些大家夥看去。大家夥的表麵覆蓋著皮製的幕布,看不出具體的樣子,從輪廓上來推斷,像是戰車。木輪壓在平緩的馬道上,發出富有節奏的嘎嘎聲,在寒冷的夜裡顯得突兀詭異。士卒們順著馬道旁的台階緩緩向下走,與上城的士卒擦身而過時,誰也不敢出聲詢問。城中軍規甚嚴,換防之時,不得有一絲喧嘩,違者斬。因此,儘管心中萬分好奇,士卒們隻能一步一回首地目送著大家夥被推上城牆。這一夜,在西門城樓上值守的正是北郭肆。當他遠遠地看見田氏兄妹走上城牆,眼角立刻笑得堆起了幾道皺紋。也不管對方到底願不願意見他,他就快步走下城樓迎了上去,極為熟絡地向田羨打了一聲招呼。“田頭領,某在此等您很久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無視了站在田羨身後的田茵,目光徑直落到後方蓋著幕布的大家夥上。十幾台神秘物體列為一排,順著城牆延伸開來。田羨自然也注意到了北郭探究的目光,他抬手回禮,以一種純粹禮節性的語氣問了一句:“北郭校尉對那些東西很好奇?”“公輸擅造攻城之器,墨子擅造守城之械。公輸九攻,而墨子九守,公輸終不能勝。墨家到底能造出怎樣的殺人神兵,某自然很好奇。”“北郭校尉也許是誤會了。祖師製造機關器械,其目的不在於殺多少人。‘順天意者,兼相愛,交相利,必得賞。反天意者,彆相惡,交相賊,必得罰。’墨家兼愛貴義,凡符合道義者,摩頂放踵而為之,縱死亦無悔。因此,那些東西……與其說是殺人神兵,不如說是天罰。”田羨淡淡地說道。“天罰麼?”北郭像是聽到一個極為好笑的詞彙,嗤笑出聲。不過,他沒有繼續和田羨討論下去,而是就此作罷。北郭伸出手臂,遙指城外高聳的土台,笑得有些猖狂。“那就給我們看看吧,墨家的天罰!”城外,望樓上的秦卒也注意到了趙軍的異常動靜。借著城牆上火把的光亮,秦卒看到了一些奇怪的大家夥,皆蒙著幕布,在城牆上一字排開,且集中分布於麵朝秦軍土台的方向。“那是什麼東西?”“不知道啊,從未見過。”“你在這繼續監視,我下去報告。”這麼說著,一位秦卒搖晃了幾下繩子。繩子的尾端掛著一個青銅鈴,鈴聲引起了樓下士卒的注意。他抬頭看向樓上,見上麵的秦卒搖晃著插著白色羽毛的旗子,他立刻會意。就在樓下士卒的身側,也有一根係著青銅鈴的繩子。這位士卒搖晃起手邊的長繩,鈴聲依次傳遞,很快一位傳令兵跑了過來。這時,樓上的秦卒也順著木梯爬了下來。……才睡下沒多久的王陵接到傳令官的報告,帶著百名親兵親自跑到羊黔下。他仰頭往城牆上看去,果然見一排黑黝黝的大影子,從模糊的輪廓上實在推測不出到底為何物。想起之前在護城河外遭遇的機關陷阱,王陵心中頓時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為了將那東西看得更清楚些,王陵不顧將官的勸阻,登上羊黔。站在頂端的平地之上,邯鄲城的高大城牆此刻也成了他的腳下之物。低頭望去,那些大家夥在寒風颯颯的穹窿之下,宛如蟄伏的怪獸。而在每頭怪獸的身後,站著十數名趙卒。王陵蹙眉細看,又在趙卒之中發現了未著軍服的平民。天色畢竟未亮,城牆上火把的光亮尚不足以讓王陵看清楚更多的細節。就在王陵疑惑之時,城牆上隨著田羨一聲令下,覆蓋在大家夥上的幕布被一下子掀了開來。“!”王陵不由地睜大了眼睛,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在他的瞳孔之中,映出了怪獸的真麵目。隻見兩把巨弩前後放置於一架類似戰車的機械上。車的尾部橫架一根絞軸,左右兩端分彆為一個大型木轆轤。而在絞軸的中間,纏繞著兩指粗的牽引繩,繩子的另一端有一鐵鉤。兩把巨弩的弩弦被一根大弦牽引,大弦被鐵鉤鉤住,繃得緊緊的。車為三輪兩軸,上有長長的弩臂。弩臂上抬,其上的矢道內放置了一根羽矛,形如大羽箭,長十五尺。羽矛前端超出了弩臂,直指半空。“這東西叫連弩之車(作者注3),祖師製造它,專門用來對付羊黔。隻是最初的連弩之車隻能用單弩。經過墨家幾代改造,終於造出了兩弩之車。”田羨低頭注視著連弩之車的眼神,柔和得如同注視一個嬰孩,連帶著虎須般的絡腮胡子也變得溫柔如絲。說完這句話,田羨向田茵使了一個眼色,田茵立刻從腰間抽出長鞭,朝著空中一甩,清脆的鞭聲如一個指令,站在車邊的士卒迅速將幕布重新蓋上,下一刻又全部躲到了幕布之下。“每台連弩之車需十人操作,每人配置六十根羽矛,矛尾係繩,射出後可拽繩回收。另配小箭無數,倒是無需回收。”說到這裡,田羨笑了笑,伸手向北郭肆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那些幕布由多層皮革製成,士卒躲在下麵不會受到敵方弓弩的攻擊。你我先退至城樓之中,且看一場好戲。”田羨最後一個字落地的同時,空中又是一道鞭響。隨著田氏兄妹退入城樓的北郭肆,回頭張望了兩眼,咯吱咯吱的聲音此起彼伏,傳到他的耳裡猶如不成調的曲子——那是有人在費力轉動木轆轤。幕布之下,六名成年男子挽起袖子,手臂上肌肉鼓起,咬牙鼓腮,轉動兩個木轆轤。隨著絞軸的旋轉,牽引繩不斷收緊,鐵鉤上的大弦被一寸寸拉向後方,兩把巨弩的弩弓也隨之彎曲到極限。終於,大弦扣入了弩牙。一位經驗豐富的弩兵立於車後,俯身從望山處瞄準,隨著他一道口令,立於車旁的士卒扣下了扳機,長矛如迅雷之勢,嗖的一聲射了出去。車前部另有兩人,立刻往矢道內填入新的羽矛。天色未亮。黎明前的黑暗之中,飛矛夾雜在無數箭矢之中,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竄入高空,如騰龍率領群鳥,直上雲霄。高高聳立在羊黔之上的望樓,頃刻之間變成了巨大的靶子。在尚未看清飛來的物體時,望樓內的一名秦卒不幸被射來的飛矛貫穿身體,大叫一聲從望樓上跌落下來。正站在望樓下的王陵幸虧躲避及時,沒有被那團肉砸到,然而鮮血還是濺了他一身。親兵們護衛著他,拔劍格擋射來箭矢,且戰且退。秦軍這邊的弓弩兵亦展開反擊,然而無論射程還是力道,遠不及敵軍。尤其是那些拖拽著尾巴的長矛,猶如彗星掠空,呼嘯著射來,沒有任何物體能夠阻擋住它們。望樓頂部的木屋轉眼便被長矛穿成了篩子。支撐木屋的柱子上滿是被長矛射穿的孔洞。此時,又一根長矛射來,也許是力道稍有欠缺,它沒有射透支柱,而是深深紮入了木料之中。縱使是這樣,原本便搖搖欲墜的望樓終於還是承受不住這一擊,劇烈搖晃起來,最後在秦卒的驚呼聲中轟然垮塌,木屑四散。王陵在退下羊黔的時候,一手舉盾遮頭,一手揮劍亂舞,走得跌跌撞撞,極為狼狽。===========秦昭襄王四十九年正月,秦鹹陽宮。秦王將手中的軍報扔在案上,負手站了起來。他轉身看著後牆上懸掛的大幅地圖,目光習慣性地落到鹹陽城的位置。眼珠轉動,秦王的目光離開鹹陽,一路向東轉北,最後停在邯鄲兩字上。一瞬間,那對鷹隼似的眼睛變得異常冷冽。他萬萬沒想到,失去了西麵屏障的邯鄲城竟如此難攻。對於主將王陵,秦王給予了足夠的信賴。最初聽聞戰事不利時,秦王二話未說,再發兵十萬,馳援前線。原以為王陵會給他一個滿意的回報,誰知數月過去,發來的軍報卻是秦軍連續失利,前後已損失了五校的兵力。消息在鹹陽城傳開,朝廷中議論紛紛。民間的傳言更是甚囂塵上,說是丞相與武安君不和,因而在大王麵前讒言,使大王棄用宿將而啟用年輕小輩。碰巧的是,處於傳言中心的白起,偏偏在這個時候病好了。將軍蒙驁多次前往武安君府邸探病,當他帶回白起病愈改日即可上朝的消息,秦王陷入了長久的沉思。大將軍病體康複自然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然而聯想種種,秦王又覺得這事似乎過於湊巧了。他並不懷疑蒙驁的忠心,隻是之前派往白起宅子的宮廷疾醫,無一例外被武安君送了回來。說辭倒是很漂亮——老臣微恙,在家靜養便可,實不敢勞煩宮中太醫,攪擾聖王之心。秦王重新落座,又將王陵的那封軍報反複看了三遍。昨日,他親自前往武安君府邸,除了表示慰問,更重要的是請白起替代王陵為將,出征邯鄲。想不到,白起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想到這裡,秦王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捏著竹簡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過了半晌,偏殿中響起秦王的聲音。“命丞相速速進宮。”隨著一聲回複,殿外立刻響起了腳步聲,漸漸遠去。獨坐於大殿之上的秦王,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王座的扶手。他微微垂首,大半的臉孔隱沒在陰影之中,曖昧的光影之間,棱角分明的麵部輪廓顯得堅硬而冷酷。注1:作為長度單位的“步”,在古代各個朝代標準不一。有說跨出一腳的距離為矽,跨出兩腳的距離為步;有說周的八尺為一步,秦的六尺為一步,宋以後五尺為一步。作者這裡的三十步采取秦的六尺,每尺23.1厘米,即大致每隔42米設一水缸。注2:即寅時,淩晨三點至五點。注3:連弩之車出自《《墨子·備高臨》,在《六韜·軍用篇》中又被稱之為“絞車連弩”。據史學家研究,它們應該就是早期的床弩。早期床弩為單弓,後發展為多弓弩。據記載,唐代有八弓弩。到了北宋,則發明了威力更加巨大的大型床弩:八牛弩(三弓床弩),其操作需要百人。